靜謐的空間裏, 一片長久的寂靜。


    不管是老祖宗,還是扶道山人, 或者是見愁, 都像是陷入了什麽之中一樣, 沉默不語。


    對老祖宗和扶道山人來說,這些都是崖山的舊事了,早已經知道了很多年,且時不時還在腦海中盤旋, 沒有一日敢忘卻。


    如今舊事重提,多的是那一份不甘願的傷懷。


    可對於見愁來說,這是她第一次聽聞這遙遠的秘辛。


    盡管先前已經對崖山、昆吾、佛門以及極域之間的恩怨, 有過一定的猜測,可當當年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就這麽擺到麵前的時候,她依舊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分明雲澹風輕,甚至帶著點笑意的口吻, 可內裏潛藏著的那一分隱而未露的“真相”, 卻驚心動魄至極!


    見愁到底還是失神了許久,然後才能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將前後的一些細節串聯到了一起。


    “所以,正是因為有這一樁舊怨,曲師弟才如此仇視昆吾, 甚至曾一言不合便與昆吾白骨龍劍吳端交手。我還記得, 他身上似乎有舊傷……”


    是當時在西海上, 對戰吳端的時候露出的。


    而且因為她持有鬼斧,鬼斧又曾隨其舊主參與過陰陽界戰,所以她曾在感應之下,窺見過當年極域戰場上的一幕。


    那時候,正是一道深紫色的劍光,自背後襲向了曲正風……


    “若依著老祖所言,當時昆吾、崖山、佛門三方從三個方向進攻,昆吾派了紫宸劍申九寒來通報。那想必,與曲正風發生爭鬥的,便是他了。”


    這一番分析,都是跟著蛛絲馬跡來的,但見愁自認為該是完全吻合。


    果不其然,她話音落下之後,扶道山人便慢慢點了頭。


    隻不過,約莫是想起了曲正風,他神態中便多了一點複雜,隻是很快又用啃一口雞腿的動作掩飾過去了,甚至還笑著道:“是啊,誰叫這二傻子倒黴呢?”


    “唉……”


    老祖宗見著他這樣子,沒忍住歎氣,本想勸扶道不要想很多。


    可不知怎麽,腦海中竟也跟著浮現出曲正風當初決定突破元嬰、拔劍叛出時,站在自己麵前,對自己說出那一番話的語氣與神態……


    “當年申九寒也是頗受其師尊喜歡,乃是橫虛的師弟,與橫虛並稱“昆吾雙子。他隻說自己來報信時與曲正風一言不合起了爭端,之後六百餘年,便告閉關,昆吾也由橫虛接掌。而申九寒本人,據傳再沒出過昆吾一步。”


    “那崖山也沒有再過問嗎?”見愁忍不住問道。


    “過問,拿什麽過問?”


    扶道山人看她一眼,忍不住用那油膩膩的雞腿指著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但眸底卻是那種藏不住的、深深的嘲諷。


    “你說說你,好歹也能稱一聲‘元嬰老怪’了,怎麽還是築基期的豆渣腦?再說,又能過問出個什麽結果?誰都不是三歲小孩。”


    昆吾為什麽這麽幹,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


    去過問,去討公道,能有什麽用?能讓那隕落的千修複活,還是能殺了 “遲來”的昆吾上下,一解仇恨?


    更不用說,那時的崖山……


    “好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還坐在這裏翻個什麽勁兒?”


    扶道山人說著,自己都不想再討論下去了,一條腿蜷了起來,將手肘搭了上去,換了個吊兒郎當的坐姿。


    “怎麽說,現在咱們崖山和昆吾可是相親相愛一家人,說這些不好。老祖宗,還是聊聊正事兒。你看這九頭鳥的事兒?”


    見愁沒想到扶道山人說換話題就換話題,心中其實還有不少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


    但轉念一想,師父的話,何曾有錯呢?


    很多事情,不一定非得要個清楚明白的答桉。是非黑白早就在心中。越是到了他們這境界,利弊權衡得也就越清楚。


    崖山,單單從“拔劍派”的存在就能看得出來,這壓根兒不是個喜歡嘴上跟人理論,還一定要慘兮兮跟人要個公道的宗門。


    低聲下氣,自暴傷痛這種事,崖山做不來。


    比起動嘴,本門更愛動手。


    所以見愁略略一思索方才扶道山人這一番話,心裏便升起一種難言怪異的驚心之感。


    倒是老祖宗,也不知是聽多了,還是本身就很讚同,臉上並未流露出什麽異樣。


    他兩道長眉一擰,便思索了良久。


    “九頭鳥殘魂猶在,於我十九洲而言,自是大好消息。”


    “隻是方今之世,妖魔將出,亂象漸生,不是當年那麽簡單了。我們雖休養生息多年,可如今昆吾勢大。要決定再戰極域這種事,輪不到咱們來說。昆吾願不願意尚且兩說,禪宗密宗情況也未知,何況還有昔日怨仇?”


    “且走且看,正好過不久便是小會,這消息該讓橫虛知道。”


    左三千小會,向來是扶道山人與橫虛真人一道主持的。


    屆時,他肯定需要趕赴昆吾,也就會見到橫虛真人。老祖宗的意思,便是讓扶道借此機會,將九頭鳥殘魂猶在的消息告知,探探橫虛那邊的意思。


    扶道山人聽明白了,哼了一聲,卻是搖頭:“跟山人我想的也差不多,真是一點‘驚喜’也不給啊。”


    老祖宗看他一眼,不說話了。


    扶道也不在乎,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就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還打了個哈欠。


    “既然沒什麽事兒了,山人我就先走了——”


    “先站著。”


    眼見著扶道山人要走,老祖宗眼皮一掀,又開了口,但下一句,就把臉轉向了見愁。


    “我還有事要問問你師父,你先出去吧。”


    見愁見扶道起身,便已經跟著起了身,要與他一道離開。


    聽了這話,動作一停,忙躬身拱手行禮:“是,那見愁先行告退。”


    扶道山人翻了個白眼,但也沒阻攔。


    來的時候,是他帶著見愁來的,並沒告訴她怎麽進來的。但如今見愁有元嬰後期的修為,也不需要知道怎麽出去。


    隻見著她行過禮後,往後退了兩步,第三步再退時,身形便隱沒不見。


    “你這徒弟,當真了不起啊。”


    見愁一走,老祖宗便抬了手,撫須歎了一聲,麵上頗有幾分讚賞和滿意。


    “我雖沒刻意阻攔,可此處陣法還開啟著,且在山腹之中,山石特殊。她竟然能輕而易舉地從這裏瞬移出去……”


    “廢話,山人我收的徒弟能差了?”


    扶道山人素來臉皮厚,明明老祖宗在誇見愁,他卻直接把功勞攬在了自己的身上,還有些得意洋洋起來。


    “不管是當初的曲二傻,還是小見愁,絕對都是一等一的。這個你羨慕不來,別想了。”


    “是,你扶道的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可我留你說話,是有一事要問,正好也是關於你徒弟的。”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扶道山人,聲音有些凝重。


    “薑賀師叔,他最近怎麽樣?”


    “……”


    啃雞腿的動作,猛地停了下來,如同被定格了一般。


    扶道山人慢慢抬了頭起來,卻久久沒有回答,臉色頗有幾分見鬼的古怪。


    見愁這邊,一個瞬移出來,卻是站在了困獸場邊上。


    場中似乎正有門中弟子在相互比試,周圍也聚集了不少人在看,不時有驚呼喝彩之聲交疊響起。


    但這一切,竟都沒有吸引她的目光。


    人站在頗高的看台上,眼看著前方,可神情卻有罕見的呆滯——


    剛剛,她感知到了什麽?


    那巨大的山腹,無數篆刻在山壁上的複雜陣法!


    堪稱磅礴!


    原本隻是在告辭的時候啟動瞬移,準備回靈照頂的,可在放出靈識感知到那藏在黑暗中的駭人陣法群時,她一時沒控製好自己,竟然瞬移錯了地方,這才到了困獸場。


    實在是……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即便是她當初在青峰庵隱界見識過的陣法,也無法與剛才她在山腹中感知到的陣法匹敵!


    試想一下,一座與極域第十八層地獄一模一樣的祭壇,一麵盤古大尊留下可通行兩界的彌天鏡,一具外界誰人也不知道、且能瞬間變成“活人”的枯骨“老祖宗”……


    這偌大一個崖山,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人都說崖山從來是與昆吾並列,甚至一直以來名聲還要高過昆吾不少,往日她並沒有太深的感觸。


    可今天……


    真真是將往日的認知都顛覆,也總算是明白了源遠流長的崖山到底底蘊何在!


    隻是不知……


    這一位“老祖宗”,到底算什麽存在?


    活人,還是死人?


    見愁思索起來,一時入了神。


    這期間,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注意到了她,但見她出神,也都沒有打擾。


    待得她回過神來時,困獸場上,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


    隻有方小邪,還蹲在不遠處,維持著那個一麵啃手指甲一麵歪腦袋看她的姿勢,已經許久,似乎也在發神。


    但在見愁轉頭來看他的那一刻,他便渾身一激靈。


    像是自己做了什麽壞事要被發現了一般,猛地直接從地上蹦了起來,直起腰板,昂首挺胸地麵對著見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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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愁被他嚇了一跳,詫異了片刻,才認出是他來。


    剛回崖山的時候在拔劍台上見過的,那個成日挑戰沉咎的小子,是鄭邀的便宜徒弟。


    “方小邪,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在等你。”


    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鼓得很大,明明年紀很小,一張臉看起來也稚嫩,可說話偏偏擲地有聲。


    “這裏是困獸場,你可敢與我拔劍一試?”


    拔劍一試?


    見愁真是沒有想到,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話一般,伸手來指著自己。


    “你是說,你想向我拔劍?”


    “對,聽別人說你很厲害。”


    方小邪半點都沒有懼怕的意思,相反,一雙眼睛裏還戰意燃燒,那下巴微微抬起,還有點少年天才的傲氣。


    “怎麽,你不敢嗎?”


    不敢……


    嗯,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兩個字了?


    見愁兩手一抄,就這麽來回走了兩步,打量著方小邪,隻覺這小子一臉的倨傲,竟很有一種欠揍的感覺。


    世上的天才有那麽多,最終成功的有幾個?


    就連謝不臣那樣百年難得一遇的驚世之才,到如今也因為種種苦厄,才臻至金丹巔峰……


    這小子,動不動將“拔劍”掛在嘴邊上,真是一點都沒當回事啊!


    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是壞事。


    但無知者無畏,就算不上什麽好事了。


    越是修行到後麵,所知越多,對世界、對他人產生的敬畏,也就會越多。


    見愁就這麽看著他,心念微微閃動,便慢慢笑了起來。


    “敢倒沒什麽不敢的,正好我也有點道理想教教你。但就是怕你一會兒輸太慘,哭鼻子。”


    “哼,那怎麽可能?”


    方小邪對見愁所說的“哭鼻子”三字嗤之以鼻,但聽得她答應下來,也沒廢話,左腳直接往身後劃了個半圓,一道靈光已經蔓延開來。


    “我要動手了!”


    到底還是個小破孩,見愁心裏其實有些無奈。


    誰都知道,方小邪現在也才金丹期,根本不可能打得過元嬰期修士,更不用說見愁這個元嬰期還有十足的分量,絕對不是一般修士能比。


    所以,她也沒打算盡全力。


    當然……


    因為明日要開武庫,忽然準備去藏經閣一趟,她也不準備在這裏浪費太多的時間。


    身板挺得筆直,見愁整個人的站姿,頓時顯得極其標準,極其強硬。《人器》煉體,則直接開啟到了第三層。


    看上去,從容極了。


    下一刻,方小邪整個人便化作一道流星似的光線,直朝著她撞來!


    他雙手結著印符,體內靈氣便洶湧而出,竟然在特殊的靈力運行軌跡之下,化作一團赤紅的焰火!


    人行處,手過處,便拉出了長長的光焰!


    猶如在這困獸場裏,畫出一條逶迤的火龍!


    “吼——”


    咆哮!


    氣勢一時雄豪到了極點!


    崖山這作演武之用的困獸場,雖然造在山腹之中,但穹頂極高,一般而言誰也不會注意到,更看不清楚。


    可在方小邪結出這一條赤焰火龍之時,整個困獸場,都被照亮!


    高高的穹頂,也被映成一片的暖紅。


    炎風撲麵!


    披散在她肩頭的青絲,為之吹拂而起,獵獵飛舞;那一雙素澹平和的眼眸裏,則映出了方小邪那炎龍的倒影。


    在方小邪這術法攻擊氣勢洶洶襲來的刹那,見愁不閃不避,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動上一絲!


    簡簡單單,抬腿一腳飛出!


    “砰!”


    人撞上去,彷佛撞上了銅牆鐵壁!


    方小邪隻覺得自己眼前都黑了一下,渾身骨頭都發出了“哢嚓”的聲響,差點撞散了架!


    他來時的速度有多快,產生的衝擊力就有多大!


    這一刹那,原本在體內經脈中運轉不休的靈氣,一下就散了岔了被打斷了。


    於是那凝聚在手訣上的炎龍,也頃刻間崩潰!


    方小邪整個人直接倒飛出去,半點沒有還手之力,直接砸到了困獸場堅硬的地麵上!


    先前看著還機靈俊俏的小少年,頓時一身的灰塵。


    渾身上下,哪裏都痛!


    他人在地上,牙關緊咬,一手撐著地麵,可好半天都沒能爬起來,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卻不知,是因為這一戰結束的速度,還是因為自己的疼痛。


    這一戰,結束得太快了。


    方小邪整個腦子裏,應該都還是懵的。


    見愁氣定神閑地收了腿,從頭到尾除了《人器》什麽都沒動,這會兒就隔著七八丈遠的距離看著方小邪,卻無端端想起當年來。


    眼前的一幕,與當年還鞘頂上,何其相似?


    於是,那種格外複雜的感覺,便湧上了心頭——當初的曲正風,又是懷著何種的心情,與自己“拔劍”一場的呢?


    眸光微微閃爍,她看著方小邪那狼狽模樣,本想上去拉他一把,但念頭到時,不知怎麽,又忽然忍住了。


    眼前這少年,是被鄭邀當做下一輩第一人培養的……


    跌倒了,總得自己爬起來才是。


    所以,見愁依舊站在原地,沒動一下。


    她眼底透出些回憶與複雜,唇角雖然微微地勾了起來,但淺澹的聲音裏,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冷肅。


    “本門一言不合拔劍不假,但拔劍從非兒戲。有空找人打架,不如閉關苦修——免得他日拔劍,墮了我崖山拔劍派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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