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緊繃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斷掉。


    在場之人,竟無一人敢喘口大氣。


    外麵尚有清晰的爭鬥聲音傳來,大敵環伺, 裏頭卻似乎起了一場內訌。


    見愁知道, 在佩戴了鼎戒的情況下,在外麵還有無數人注視的情況下, 在她還沒脫離極域的情況下, 她不應該有分毫的行差踏錯……


    可又如何能克製?


    她不過肉體凡胎, 有七情六欲。


    乍見崖山舊物, 如何能冷靜?!


    陰陽界戰, 崖山千修隕落!


    如今她竟然在十甲子之後, 看見了崖山令,還被一密宗佛踩在腳下!


    而眼前這老嫗,對十九洲向來神秘的雪域密宗,堪稱熟知,種種秘聞, 亦是信手拈來,身份絕不簡單!


    未必是仇, 可她不能不問!


    又或許……


    隻是想借著這樣殺機畢露的一聲質問, 來緩解心中猛然激蕩的悲愴……


    見愁自己都分辨不清。


    她心緒如大潮起落,眼神卻冰冷的一片。


    老嫗被她注視,也被她手持的虛魔傘指著,先是生出一股駭然之感,可待她目光投落到見愁的身上,打量一番,又慢慢恢複了平靜。


    一種無奈,又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悲涼。


    她轉過了目光,看向了高處,那依舊俯視著他們的佛像。


    “……你不必懷疑我身份。我生前的確在十九洲,出身雪域密宗,乃是密宗佛母。”


    出身雪域!


    乃是佛母!


    眾人全都怔住了。


    雪域密宗他們知道,可“佛母”這個詞,卻不很明白。


    一則誰也沒想到她這樣簡單就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知真假;二則這個答桉,實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陳廷硯幾乎立刻皺了眉:“十九洲雪域密宗的修士,應該在屬於他們的三十六城之中。我枉死城向來與人間孤島相連,你……”


    一個雪域密宗的人,出現在枉死城?


    “我死後本也在真言城,隻是並不喜歡那個地方,是以一路跋涉,來到了枉死城,無意之間為都市王江倀殿下看中。今次入鼎爭,並無與諸位作對,或者算計你們的意思,不過是陪顧玲這丫頭來罷了。”


    說到這裏,老嫗低頭看了顧玲一眼。


    顧玲先前經曆過一場戰鬥,身上的傷都還沒來得及處理,看上去已經有幾分狼狽。


    她鮮少經曆大起大落,眼下更是被見愁突如其來的一下給嚇住了。


    不同於先前看著見愁時候那種放心和喜歡,現在更多了一種濃濃的不解甚至是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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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老嫗說起來這十八層地獄的原因,顧玲已經紅了眼眶。


    眾人也都知道這老小兩人看上去關係不差,一時都沒說話。


    所有人都去看見愁。


    然而見愁的表情沒有絲毫鬆動。


    她甚至沒有在意陳廷硯的提問,也沒有在意老嫗的回答,隻是一針見血,平直問道:“密宗佛母,是何說法?”


    “……”


    老嫗一時沒有說話。


    那一雙蒼老的眼睛,在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便垂下來,閉上了。


    但她提著切菜刀的那一雙手,卻握得很緊。


    嗓子壓著,有些嘶啞,帶著一點風燭殘年才有的淒涼,夾著三分曆經世事的諷刺。


    “佛門分裂,密宗北遷至雪域後,便生出一種非常修煉之法,名曰灌頂。”


    “需選十二至十九的幹淨少女,作為‘明妃’,又稱佛母,專給密宗修士雙修灌頂之用。”


    說到這裏,她微微頓了一下,重新注視著見愁,竟慢慢笑了一下,帶著一種奇異的愴然。


    “個中細節,你不會想知道的。”


    個中細節,你不會想知道的。


    那又到底該是怎樣呢?


    那樣小年紀的少女……


    佛門修士不都清心寡欲,竟做什麽荒謬的“雙修”之事,還要名曰“佛母”“明妃”?


    因為雪域密宗於他們而言,實在太過詭秘,所以少有幾個人知道內中到底有怎樣的隱情。


    隻是這樣聽著,都有一種極端不舒服的惡心感,慢慢泛上。


    見愁不是什麽事都不懂的人,更不用說張湯、陳廷硯這等早已經見過世事的。


    一句“你不會想知道的”,裏麵藏了幾多心酸與悲楚?


    雪域密宗……


    心裏慢慢地念了一遍,見愁看著老嫗,沒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沒完全收起自己內心的懷疑。


    外麵的打鬥聲,到了此刻,已經漸漸有止息之勢,小了下來。


    想來司馬藍關主導的那一場“內訌”和“背後插刀”,也快要落幕。


    “如此,倒是我多想,誤會婆婆了。”見愁目光微微一閃,聲音說不出是平靜還是驚濤駭浪,“身邊隨意一個不起眼的修士,都是大有來頭。想來,這一遭十八層地獄的鼎爭,精彩該少不。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門歸屬,我等後麵,還要多仰仗婆婆指點了。”


    這是不會再追究什麽了。


    眾人都放下心來。


    見愁手腕一轉,掃了顧玲一眼,也要將虛魔傘撤回。


    誰想,就在那一瞬間,竟有一道黑影,自側麵壁畫之後閃過,像是有誰縮頭縮腦偷窺。


    “誰?!”


    見愁目光頓時一厲,尚未收回的虛魔傘,陡然向著那黑影的方向一點!


    魂力立刻自她掌心之中,通過傘柄,匯聚到傘尖!


    “砰!”


    一道夾雜著隱約淺紫的白光,如流星一般,自傘尖飛出,頓時擊中了黑影!


    立時就有“嗷嗚”一聲慘叫,響徹整個掌獄司,甚至驚得這建築上的灰塵,都撲簌撲簌往下掉。


    眾人全都警覺了起來,向著那個方向看去。


    竟然是隻小鬼,藏在一尊五彩佛像壁畫後麵,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也瞧不見身體,隻有一隻腦袋露在外麵。


    見愁那簡單而迅疾的一道魂力,竟化形成了一枚釘子,死死將他的頭釘在了牆上。


    “哎喲,哎喲……痛痛痛啊……”


    小鬼滿麵烏黑,生著幾根獠牙,頭上還長著兩根犄角,看上去凶神惡煞,但是叫起來卻格外可憐,還帶著哭腔。


    他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腦袋從那魂力凝成的釘子上拔下,不料越是往旁邊拽,越是疼痛。


    於是,那慘叫益發恐怖起來。


    “是掌獄司的惡鬼。”


    但凡跟“獄”字沾邊的東西,都是張湯的老本行,即便是在極域也不例外。


    一眼便從這小鬼的犄角上辨認出對方的身份,他走了上去,看了看這壁畫,用手指指腹輕輕一劃,才發現壁畫的顏料很不一般。


    “這裏有‘門’在,後頭不知道藏了多少惡鬼。”


    每一層掌獄司,都是每一層地獄的執掌者。


    什麽生魂會被送到這裏,什麽時候他應該離開,都需要人來監看觀察,必得一件一件,井井有條不可。


    是以,這不大的一座七層塔內,必定有不少惡鬼才對。


    可他們進來之後,一切竟然安安靜靜,半個鬼影都不見。


    先前見愁還以為他們是躲在了上麵幾層之中,故意避開他們,沒想到是藏在壁畫後麵。


    張湯說是有“門”,那要麽是障眼法,要麽是跟空間規則有關的東西了。


    眉頭略略一動,見愁走了過去。


    因為老嫗與顧玲正好站在中間,所以她是從她們身邊擦過去的,顧玲幾乎立刻就後退了一步,被嚇得不清。


    “嗚嗚嗚……痛痛痛,求求你們,別殺我,我隻是一個出來看熱鬧的小惡鬼,萬萬沒有算計你們的意思啊。”


    “爺爺啊,奶奶啊,饒了我吧……”


    “放小人一條生路,小人來世為您當牛做馬也行啊……”


    “嗷!好痛!”


    那釘在牆上的惡鬼眼見著見愁走過來門,簡直毛骨悚然,嚇得用力一拔,結果把自己痛了個半死,眼淚狂飆。


    “少廢話!”


    這十八層地獄鼎爭,殺誰都不是問題,也沒人規定過不能殺惡鬼。


    是以見愁行事幾乎沒有半點禁忌,她聽他哭得頭大,一時不耐,直接虛魔傘點上在對方脖子上。


    這一下,長著倆犄角的惡鬼立刻就不哭了。


    他眼淚汪汪可憐巴巴地看著見愁。


    掌獄司之中的惡鬼,有強有弱,並且依著規則,不能輕易屠戮參與鼎爭的鬼修,但是對方則無限製。


    這樣一來,盡管對這些剛進來的人都很好奇,可大部分惡鬼都藏了起來,隻等著所有人過去。


    小惡鬼是半點也沒想到,自己偷偷摸摸探出個腦袋來,看個熱鬧,竟然也能被人釘在牆上。


    嗚呼哀哉!


    這個女人的手,是不是也太快了一點?


    他喵的,簡直一點不符合極域修煉的基本法啊!


    心裏已經大罵出聲,可小命偏偏還在人家手上,小惡鬼委屈極了,把肩膀縮起來,從牆壁裏伸出兩隻手來,抱拳給見愁作揖。


    “姑奶奶,我真的沒有惡意,您就饒了我吧……”


    這都叫成姑奶奶了。


    因著發現了崖山令,見愁的心情並不很好,換了平時她可能笑出來,現在卻隻麵無表情。


    小惡鬼簡直要被她一臉煞星閻王模樣嚇哭了,這一下連求饒都不敢了。


    聽見他終於不叫喚了,見愁才慢慢開口:“我等查遍此地,亦不曾找到第二層的入口。你既然不想死,正正好,就給我們帶個路吧。”


    “我——”


    小惡鬼立刻就要說話。


    然而回應他的,隻是見愁更往他喉嚨處戳了戳的虛魔傘!


    “別別別!”


    小惡鬼簡直嚇得魂飛魄散,就怕這女人一個不小心戳死自己,連忙把兩手舉起來,高喊道:“祖宗!祖宗!別戳別戳!我帶,我帶還不成麽?”


    一張臉已經成了哭喪臉。


    因為見愁的虛魔傘還比在他脖子上,他生怕見愁一個不高興就弄死了自己,是以動作十分麻利。


    他直接伸出手去,竟然拽著其中一副畫在牆上的壁畫,向著旁邊一掀——


    “嘩啦!”


    竟好似壁畫上的東西,全都活過來一樣。


    獄火萬丈,惡鬼猙獰,夜叉凶殘……


    一層迷幻的虛影,竟瞬間從壁畫之上騰起。


    見愁等人隻覺得眼前一花,再看眼前的壁畫,便看出了一種水霧朦朧之感,似真似幻,再不是原來死板的刻畫了。


    “哼,反正也不是你們一隊人下去第二層了……”小惡鬼嘀咕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去看見愁,“那個,現在是不是能把這‘釘子’給小的拔了?”


    見愁看了他一眼,隻對張湯道:“照舊勞張大人先進去走一趟,我看著他。”


    張湯點頭,便當先走進了壁畫之中,身影頓時為一片迷霧所吞沒,消失不見。


    後麵的陳廷硯也直接跟了上去,最後才是顧玲和老嫗。


    臨進去之前,老嫗看了見愁一眼,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想要說什麽,可眼底一片的複雜,又實在是說不出口。


    最終,她苦笑了一聲,帶著顧玲走了進去。


    於是,整個塔中,便隻留下了見愁與小惡鬼一個人。


    她也不為難他,直接一抬手,那一枚魂力凝成的釘子,便直接化作了無數道纏絲,竟然倒飛回了見愁的眉心。


    小惡鬼重得了自己,臉上被釘出來的那一片傷痕,也立刻恢複好了。


    他吞了吞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簡直心有餘悸。


    “還好我反應得快,早早就屈服了,不然還不得交代——”


    “刷!”


    小惡鬼話音未落,便見一片黑風似的烏光,從麵前騰起!


    竟然是站在他麵前的見愁,猛地一劍揮出!


    傾天的黑色劍芒,帶著一種恐怖的威勢,純粹極了,像是一匹飛墜的瀑布!


    小惡鬼頓時嚇得亡魂大冒,大叫了起來:“啊哇哇你幹——”


    “哢啦!”


    恐怖的劈裂聲,一下將他餘下的話音,完全遮擋!


    開、開什麽玩笑?


    小惡鬼簡直被自己麵前這一幕給驚呆了!


    這一匹劍芒,竟然不是斬向自己,而是直直劈向了正麵那高大威嚴的佛像!


    大佛眉心處,立刻被劍芒楔入,出現了一條可怕的裂縫!


    “嘩啦!”


    隨即那無數的劍芒,竟然炸裂開來,化作無數團旋轉的、爆炸的黑色風暴!


    “轟隆!”


    一聲震懾神魂的巨響!


    這已在第一層寒冰掌獄司佇立了十個甲子整整六百年的佛像,竟被風暴一卷,轟然倒塌!


    灰色的煙塵,一時如浪潮彌漫,朝著他們撲來。


    見愁手持吞風劍,卻沒有避開半點。


    她隻是睜大了一雙眼,一雙含著血絲的眼,死死地盯著,盯著眼前這一幕,像是要將之深深地刻進記憶裏,骨血中!


    大佛崩塌,飛灰彌漫。


    轟然傾頹的灰土石塊,將蓮花台上的無數屍骨埋葬,也壓住了被她捧出地麵的那一副骷髏,和散落在不遠處的崖山令碎片……


    像是一片封土,蓋住了下麵無數的逝者。


    像是……


    一座墳墓。


    她是崖山門下,弟子見愁。


    如今卻被困極域,就連見了諸位先輩的屍骸,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殮葬!


    一時竟有一股莫大的悲愴,自她心魂之中升起。


    從來沒有一刻,她這樣渴望回到極域,也從來沒有一刻,她這樣痛恨此刻的自己!


    “你……你瘋了……你瘋了……”


    小惡鬼已經嚇得渾身顫抖,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麵前這一片廢墟,不斷地搖著自己的腦袋。


    “鼎爭裏還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門鬼修,你你你你你死了……你活不了了!”


    見愁卻充耳不聞。


    她看夠了,才沉沉地笑了一聲,喑啞,森寒,有些輕蔑,又帶著一種令人悚然的森喊!


    “是麽?”


    原來這些個佛門修士,或者密宗修士,竟這樣厲害?


    她饒有興致地彎了彎唇,隻一把掐住了小惡鬼的脖子,聲音輕飄飄、虛渺渺:“那還真是……求之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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