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設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可能,裏麵包括了她所有可能遇到的情況。


    推開門的,可能是成功了的小頭鬼和大頭鬼,也可能是發現了端倪的接引司……


    可見愁獨獨沒有想過,來的會是半個“舊識”。


    張湯……


    酷吏張湯。


    他怎麽來了地府?


    又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他跟大頭鬼小頭鬼有什麽關係?


    一係列的疑問,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大頭鬼跟小頭鬼被直直扔在地上,都吃了滿嘴的土,頓時哎喲哎喲地慘叫了起來,嘴裏還罵罵咧咧。


    “士可殺不可辱,老張你心太毒了……”


    “哎喲,呸!這都是什麽味兒啊!”


    “放開我,快放開我!”


    “欺負人!個王八蛋……”


    ……


    越罵越難聽。


    每一句都進了張湯的耳朵,可不能引起張湯臉上半分的表情變動,他像是根本沒聽到,照舊穩穩當當、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


    一身官袍,一身凜冽。


    立於一片狼藉之中,頗為輕描澹寫,眉眼之中浮動著淺淺的煞氣,卻是與生俱來。


    他的目光,不曾從見愁的身上離開。


    像是在殺紅小界,這是一種直接的,甚至高高在上的觀察,審犯人一樣,觀察著見愁每一個細微表情的變動,並將之轉化成實際的含義。


    她身上有著刺目的斑斑血跡,染得一身淺藍色的衣袍都跟著發紅。


    甚至就連地麵之上,都有些鮮血的痕跡。


    麵容微冷,一雙似含情也似無情的眼裏,有冷銳的光芒閃過,對他的存在抱以十足的忌憚。


    在聽見小頭鬼罵出“老張”兩個字的那一刻,她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錯愕,隨即而來的,卻是難以形容的荒謬和無奈。


    見愁隻覺得口中微微發苦:“原來,他們一直說的老張,是你……”


    張湯心知她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否認,點了點頭:“不錯。”


    “……”


    什、什麽?


    還在地上掙紮叫罵的小頭鬼,忽然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整個人都懵了!


    他張大了嘴巴,見鬼一樣看著張湯跟見愁。


    這兩個還處於對峙之中的人……


    那種注視著對方的目光,甚至這種近乎熟稔的說話口吻,怎麽看,怎麽也不像是陌生人啊!


    還有,進門的時候,張湯說什麽來著?


    夫人?


    誰夫人?


    還有見愁現在這一句“原來老張是你”……


    這……


    這……


    這……


    這他娘的不是坑人呢嗎!


    一瞬間,小頭鬼漲紅了臉,徹底激動了起來。


    “幹!你們居然認識?!”


    他梗著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悲憤地嘶吼!


    恐怖的聲音,險些要將房頂都掀翻。


    煙塵四起。


    見愁跟張湯都聽見了,卻都沒有說話。


    小頭鬼這會兒簡直想揪過這兩個王八蛋過來,一人噴個狗血淋頭!


    居然認識!


    這他娘要騙人的和即將被騙的,居然認識!


    更滑稽的是,這兩個人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對方存在!


    太坑了……


    實在是太他娘的坑了!


    直到此刻,小頭鬼才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難怪之前在接引司,張湯看過了見愁的名字之後,會說那樣一句奇怪的話——


    看來,你不曾對她說過我的名字。


    那個時候,小頭鬼是懵的。


    他隻知道事情敗露,卻半點不知道為什麽敗露。


    怎麽張湯就看了那名字一眼,就確認他們有問題?連個生死簿都不查一下?


    鬧了半天,原因在這裏!


    張湯根本就是認識見愁,甚至還了解這個人,所以才能在看見見愁名字的瞬間,就直接反應過來,知道小頭鬼是在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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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因後果理順,小頭鬼簡直慪得滿地打滾!


    在被發現之後,張湯慢條斯理地對他們說:對新鬼,我也很好奇,晚點與你們同去押解吧。


    當時小頭鬼隻想以頭搶地!


    事情大條了,他還想跑回去給見愁報信。


    隻可惜,張湯那王八羔子死魚一樣的眼睛這麽一看,兩隻小鬼頓時就慫了,再不敢多動半點歪心思。


    整整一個下午啊!


    張湯扔了那麽多的冊子給他們處理,累得他們像是兩條癩皮狗不說,還得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生怕屠刀落下來就斬了他們脖子。


    那叫一個煎熬啊……


    小頭鬼回想起來,都覺得是噩夢一場。


    可現在才知道,竟然是因為這麽荒謬這麽滑稽的原因!


    他氣得快要翻白眼暈過去了!


    “這特麽得要倒黴到什麽境界,才能遇到這種事情啊!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嗚嗚嗚……”


    見愁默然無言。


    小頭鬼所罵,何嚐不是她心頭所想?


    隻是……


    此事未必沒有轉機。


    看了那亂七八糟落在地麵上的破門一眼,見愁抬手這麽一揮,細細的魂力從她掌心之中飛射而出,頓時將那些碎了的木板從地上拉起,重新粘連在了一起,擋在了之前破口的位置。


    外麵一片沉沉的黑夜,有最後幾線光芒。


    可在木板封門的那一刻,屋內,便徹底黯澹了下來。


    在見愁動作的時候,張湯隻是這樣看著,並未有任何阻止的行為。


    見愁眼見得門封上了,也杜絕了旁人看過來的可能,便難得地露出一個微笑來。


    站在桌前,她對著張湯一擺手:“殺紅小界一別,已經有三兩年,沒想到,在這地府陰慘之地,竟然還能看見廷尉大人。來者是客,算不上打擾,請坐。”


    屋內隻有最簡陋的一張四方小桌,還有幾把歪歪斜斜的木凳子,上麵滿布著裂痕,就連送給人當柴禾燒,隻怕都要被人嫌棄。


    偏偏見愁說出“請坐”的時候,真是個麵不改色心不跳,


    大頭跟跟小頭鬼,都被見愁的膽量和臉皮的厚度震驚了。


    張湯是來拿她的吧?


    她竟然請人坐下?


    還特麽是坐在這種破破爛爛的地方!


    要知道,張湯可不是什麽窮鬼。


    跟死了之後沒人供奉的可憐蟲們不一樣,張湯過鬼門關的時候,身後就跟著一大堆紙人、紙馬,甚至馬車、轎子。


    人間孤島不知傻子給他燒了紙錢,被地府有司折算成一定數量的玄玉,發到了張湯的手裏。


    整個接引司的人都知道,別看張湯不顯山不露水,看著一副樸素的樣子,實際上可是富得流油。


    他不愛顯擺,但接引司裏的小鬼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


    人家可不像是大頭鬼小頭鬼那樣,住在這種破房子裏,還距離接引司很遠,每日當差都要走上很久的路。


    張湯早在還是枉死城裏的新鬼的時候,就有了一座大宅子。


    後來調任接引司,他又給自己在附近城池裏買了一座宅院,距離接引司很近。


    每次褚判官說張湯來得早的時候,大頭鬼跟小頭鬼都要在私底下酸那麽兩句:廢話,住得那麽近,當然早了。


    所以說,甭管張湯自己到底是什麽做派,人家反正有錢。


    此刻見愁的行為,就像是請個腰纏萬貫富可敵國的人往自己破破爛爛的家裏住,還搬了把搖搖欲墜的椅子給人坐。


    嗬嗬,這是要倒黴啊!


    大頭鬼小頭鬼在心裏默默給見愁點了盞蠟燭:果然還是個大活人,不懂地府險惡啊!張湯這廝,從來不給誰麵子啊!


    這一次,見愁怕是要慘嘍!


    兩隻小鬼都緊緊地盯著張湯,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等著他眼簾一搭,不給麵子,轉身就走。


    果然,張湯不負眾望,眼簾一搭,袍角一掀——


    兩隻小鬼眼睛立刻就亮了。


    然後……


    張湯坐下了。


    “……”


    好像有哪裏不對?


    兩隻小鬼傻眼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特麽張湯居然坐下了?!


    這是嘛情況!


    大頭鬼跟小頭鬼臉貼著地,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興許是他們兩人表情太誇張,站在桌旁的見愁無聲地看了他們一眼,見兩人怎麽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心知是張湯的“傑作”,這時候倒也不好開口讓張湯放了他們,隻好暫時放下此事。


    眼見得張湯坐下,見愁也返身坐在了張湯的對麵。


    她看了張湯一眼,黑暗裏很是模糊。


    於是她抬了手朝著那油燈處一攏,便自動有一簇火苗從燈盞之中亮了起來,點燃燈芯。


    弱弱的火焰照亮了燈盞的周圍,見愁的麵容也被染上了幾許昏黃的暖色。


    做完這一切,見愁才正襟危坐,重新看向張湯。


    應該隻有三麵之緣。


    謝侯府曾經有過驚鴻一瞥,殺紅小界也算是一次,這是第三次。


    見愁很清楚張湯的身份。


    坊間關於他的傳言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殊為恐怖,甚至到了夜止小兒啼哭的地步。


    掌管刑律的張湯,乃是皇帝手裏最鋒利的一把刀。


    所謂刀,便是不為對錯,隻看立場。


    他掌管著詔獄的那一段時間,人人都說,在張湯治下,那已經成為了一個清官可以輕易變成貪官,好官可以輕易變成狗官的地方。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人也做過不少的“好事”。


    死在他諸般刑罰之下的,清官好官隻是極少數,畢竟皇帝不會讓他們死,更多的是功過參半或者弄權的奸臣。


    是以,此人在民間也算是毀譽參半。


    如今一切想起來,見愁的目光也隨之慢慢變化。


    她應當從來不曾真正與張湯有過什麽接觸,對方方才卻喚她一聲“夫人”……


    還能是誰的夫人?


    張湯沒多加一個“謝”字,到底還不算惡心到了她。


    在人間孤島,謝不臣乃是被追捕的在逃之人,身為他妻子的她,並沒有死去,隻是與他一起失蹤。


    張湯既不知道修界的事情,也不知道人間孤島真正發生了什麽,若是回去之後有查探,知道他們後來成婚也不在話下。


    不過……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稱呼。


    搖曳的燈火,照著她深潭一樣的眸子。


    見愁不疾不徐道:“勉強也算是故人相見了,廷尉大人也不再是大夏的官員,反倒算是修士。我雖嫁為人婦,如今卻已斷盡前緣。廷尉大人若不知如何稱呼,喚一聲‘道友’即可。”


    張湯的眉頭,微微鎖了起來。


    顯然,他並沒有想到,見愁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人說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昔日殺紅小界相見,見愁一斧頭拍走了張湯,時至今日,卻是見愁修為不夠,又受製於極域的規則,倒是這風水輪流轉到了張湯那邊。


    今昔的對比,多少叫人生出一點奇怪的感覺來。


    張湯心裏難得地掠過一些不著調的想法來,然後又回到了見愁這幾句話上。


    斷盡前緣,這話……


    倒好像與謝不臣沒有關係了。


    他注視著見愁。


    見愁麵上澹澹地,雖然在笑,可實在沒有什麽愉悅的感覺。


    昔日同林夫妻鳥,富貴過,患難過,甚至一起從京城逃到了偏遠的南方,隱居在一片小山村裏。


    謝不臣何等勳貴天驕?


    一朝敗落,卻還有人不離不棄。


    即便是在官場上混了許多年的人精,在見了那些卷宗的描述之後,也不由得感歎:世間情愛真夫妻,莫過如是。


    可如今……


    張湯暫時沒有多問,隻從善如流道:“見愁道友。”


    於是,見愁臉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曾聽聞張廷尉刀筆之吏,起於秋毫之末而位列九卿高位,辣手冷心,殺人無算,是個不好相與的人物。如今說了兩句話,才知世間傳聞不可盡信。”


    張湯並不說話。


    “你我曾在殺紅小界相見,張大人親眼見過鬼斧,想必知道那是我之法器。如今在枉死城的新鬼名冊上見了‘見愁’二字,卻並未大張旗鼓,帶接引司一幹鬼修殺來,反倒是一個人拎了小鬼兩隻,前來‘打擾’。”


    見愁唇邊笑容加深。


    寂靜的黑夜裏,能聽見周圍的聲音。


    大頭鬼跟小頭鬼起不來身,隻能竭力地豎著耳朵聽。


    見愁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挑戰著他們的理解力,同時也更讓他們——或者說小頭鬼——心驚肉跳。


    大頭是個呆子,聽不懂。


    昏黃的燈光,在見愁身上留了一圈澹澹的光暈。


    她說話的語調很輕柔和緩,卻有著異常的確定,胸有成竹,所以不疾不徐:“不知,廷尉大人此來,有何貴幹?”


    聰明的女人。


    張湯又想起卷宗上種種描述了:謝氏見愁,曾為謝夫人對答大明寺住持三問,巧手解過十八連環,過目成誦僅次謝三公子……雖孤女出身,可慧心獨具,敏而好學,巧捷萬端,稱得上“冰雪淨聰明,雷霆走精銳”。


    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便知他來此並非為了抓她去褚判官處,有理有據,鎮定有方……


    現在,還反問他“有何貴幹”。


    張湯身死已久,入地府也有一段時日了。


    可並不代表人世種種已經離他遠去,相反,有的未竟之事,已經成為深深烙刻在他心底的,一個解不開的執念。


    他審視著見愁的目光裏,多了那麽一兩分淺澹的厲色,似乎隻是點染在眸底的幾分澹色,並不起眼,也不迫人。


    “來意有二。其一為枉死城之事,其二——”


    張湯一頓,緊抿的薄唇,帶著幾許不近人情的冰冷,眼底那一抹厲色,卻變得真實而鋒銳。


    “反賊謝不臣,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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