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劍透體而入的一瞬間,謝不臣眼底忽然帶了幾分恍惚。


    劍。


    漆黑無光。


    一握青蛇尾,數寸碧峰頭。


    三尺青鋒,就這樣在他眼底放慢,所有的回憶,也瞬間倒流……


    農家院落裏,家徒四壁,唯有那一麵牆上,懸著他從家中帶出的唯一一柄寶劍——


    後來,他名之曰:七分魄。


    人皇劍是漆黑的,七分魄卻是雪亮的。


    可在這一刻,兩把劍竟然就這樣重疊到了一起。


    他彷佛看見了那一寸一寸的冷光,伴隨著他慢慢拔劍的動作,從劍鞘之中傾瀉而出。


    冰冷。


    沒有溫度。


    倒映著他冰冷又掙紮的雙眼。


    是啊。


    掙紮。


    謝不臣忽然眨了一下眼,下一刻,眼底的世界就變成了一片的血紅!


    “噗!”


    是鈍而無鋒的人皇劍,如同捅豆腐一樣刺入他身體,穿破他骨骼的聲音!


    是他的心髒隨之破裂的聲音,是渾身的鮮血都為之混亂的聲音!


    他看見了眼前的見愁,也看見了倒映在她眼底的自己!


    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今日的他,昔日的她。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眼神,隻是角色已然對調。


    冰冷的劍鋒,滾燙的鮮血!


    幾乎瞬間交融到了一起。


    無鋒鈍劍,在這一刻竟然顯得鋒銳無比,在穿破他胸膛之後,竟然從他背後透出!


    謝不臣隻覺得那劍勢駭人,似乎是她將自己全副的力量都加於其上,泰山壓頂一樣砸了過來!


    “砰!”


    後背狠狠一撞,他竟然被這一劍帶得撞在了身後那一尊巨大的佛像之上!


    使出江流一劍的謝不臣原本人在半空之中,見愁人皇劍襲來,亦在半空之中,她這麽一劍刺來,卻是無巧不巧,直接一劍將謝不臣釘在大佛掌心!


    慈悲的佛祖俯視著世間,將那傳道的一隻手掌豎立起來,就好像將周身染血的謝不臣托在掌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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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渺小的身軀,千仞巨佛。


    那一瞬間的畫麵,竟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頂禮膜拜之心。


    隻是……


    不包括見愁。


    在人皇劍從謝不臣胸膛穿過的那一瞬間,她心裏那一片驚濤駭浪,便陡然止息了下來,變得極其澹漠,極其平靜。


    她注視著謝不臣,用一種可憐的目光,不知到底是可憐他,還是可憐昔日的自己。


    謝不臣那一句似乎疑惑的話,自然也傳入了她耳中。


    縱使有滿湖風雨三千,也沒有將這模糊的一句話掩蓋。


    見愁五指依舊搭在人皇劍上,纖細又白皙,沒有半分柔弱。


    渾厚的靈力,透過這樣纖細的五指,像是一股又一股的波浪,不斷湧入謝不臣那已然接近崩潰的身體之中,沒有半分的留情。


    殺死一個凡人,當然簡單。


    可今日的見愁,要殺死的並非一個凡人。


    那是完全不似女修的靈力,剛猛又霸道,經過人皇劍的輸送,以謝不臣胸膛為中心,朝著他整個身體之中肆虐!


    周身經脈,寸寸碎裂!


    周身血肉,片片模糊!


    那是一種近乎淩遲的苦痛,千刀萬剮一樣。


    謝不臣整個人都要痛得蜷縮了起來,卻偏偏被釘在巨佛掌心,無法躲避分毫。


    整個沾染了風雨的世界,在他眼底,徹底轉為一片血紅!


    就連他眼前這個澹漠的見愁,也被染上了一層血色,即便他連眨了三次眼,也沒能將這一層血紅的陰翳,從自己視野之中除去。


    昔日他殺妻證道,今日有她殺他來證道!


    何其相似?


    是報複,也是一個近似於宿命的輪回。


    她冷漠得像是當初的那個他,卻沒有他當初的猶豫,當初的掙紮。


    “嗬……”


    那是夾雜著極大痛苦的一聲笑,壓抑在喉嚨裏,模糊極了。


    謝不臣幾乎要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能將顫抖的手掌抬起,將那還奔湧著無數靈力的人皇劍一握——


    “滴答!”


    霎時有鮮血流淌,墜落!


    謝不臣手掌用力地握緊了人皇劍劍刃,讓它不能再進自己胸膛分毫。


    可那鈍而無鋒的劍刃,卻詭異地劃破了他掌心,漫天的風雨飄落,從他手背之上滑落,墜落到下方平湖之時,已經是一片濃稠的血色!


    一股巨大的抵抗之力,順著他手握之處,向著持劍的見愁,瘋狂倒卷而去!


    謝不臣輕輕扯開了唇角,那一雙眼底,有火焰熊熊,澹澹的血色,伴隨著那一點嘲諷和隱約的瘋狂,緩緩蔓延!


    “你要……殺我,證道?”


    沙啞幹澀的嗓音,像是從他喉嚨裏磨出來,夾在風雨聲裏,卻清晰得詭異……


    那一瞬間,見愁觸到了這樣的眼神,隻覺一股森然寒意從腳下升起!


    不對!


    “他有詐!!!”


    幾乎是在謝不臣抬手的同時,一聲聲嘶力竭的爆喝,終於從下方傳了過來!


    見愁下意識地回頭看去,竟然是佛像下方的青燈。


    火焰閃爍,似乎隨時都會被這風雨打滅,可每每要熄滅的時候,卻都有一股力量從燈芯之上傳來,將之穩住。


    四盞青燈,在漫天風雨之中,竟然依舊佇立!


    此刻,其中一盞青燈之上光芒大放,隱約之間竟然有一個身影在燈火之中掙紮!


    是左流!


    那聲音是他,那身影也是他!


    雖被困鎖在紅塵三千丈中,可不知是不是因為一佛塔轟然倒塌,左流等人身在界中,卻能透過天空的一角看見天穹平湖之上的場景。


    早在看見見愁與謝不臣又重新交戰起來的那一刻,左流便心驚肉跳了起來。


    偏偏他麵前十八銅人消失之後,竟然又來了八座光頭金剛,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竟必須打死一個,才能點燃一盞青燈!


    一時之間,左流竟然無法脫身。


    他玉折子之上所留的印符已經不多,身上的道印也大多都是從別人那邊學來的,在打過幾輪之後,便是左支右絀,難以為繼。


    他小半輩子的修為都依賴於自己看見過的那些人,崇拜過的那些人,如今連他們的本事都束手無策,他又如何能勝過眼前這些金剛?


    那一瞬間,左流甚至想要直接躺下,直接認輸……


    可……


    如何能放下?


    如何能認輸?


    化身印符之中謝不臣那一樣本事,堪稱詭異,可在與見愁激鬥的過程之中,竟然沒有半分展露。


    想都不用想,左流便知道有詐!


    沒有辦法,他也想不到絲毫的辦法。


    萬般從別人身上學來的術法都已經用盡,他腦海之中隻回蕩起見愁那一句話來——


    不必像我,像你自己就好。


    頭腦之中,竟然出現了一線開天辟地般的光芒來。


    左流拎起自己看似平平無奇的拳頭,竟然一拳砸爆了一尊金剛!


    於是,一盞青燈點亮,竟然像是火盆一樣,燃燒出熊熊的烈火來。


    紅塵三千界在這烈火炙烤之下,竟然裂開了一條縫隙。


    也就是這一條縫隙,終於讓左流有了說話的機會!


    在見愁人皇劍已穿透謝不臣胸膛,似乎勝券在握的一刻;在謝不臣重新抬手,甚至露出微笑的一刻!


    千鈞一發!


    有詐!


    幾乎驚天動地的一聲吼,便從那細細的燈芯之中奔湧而出,不僅吸引了見愁的注意力,甚至連謝不臣都有一瞬間的錯愕。


    高手過招,又豈容這一分的錯愕?


    瞬息之間,萬變已生!


    見愁雖不知其詐到底在何處,卻選擇了毫不猶豫的相信,猛然之間拔劍而出,人皇劍抽離之時,甚至帶出了一條血色的紅線,從長空之中劃落。


    她身形爆退,眨眼之間便要遠離謝不臣。


    可謝不臣這一殺招,醞釀已久,幾乎便等著這極近極近、任何人都難以脫逃的一刻!


    在見愁爆退的瞬間,他微微染著血色的眼底,終於透出了那隱藏已久的一縷金光。


    金光彎曲成一道又一道的線條,凝結成一枚閃爍的道印!


    謝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瞬間,以她為中心的一片空間,竟然都出現了一種奇異的波動,就像是平湖之中,忽然有一小塊沸騰了起來一樣。


    隻有那麽狹小的一塊地方,可偏偏將見愁困鎖在其中!


    “鬥!”


    因失血而變得青紫的嘴唇,輕輕一動,清晰的一個字音,便從謝不臣口中發出。


    太清晰了,就像是平地起了一聲驚雷,在見愁耳邊,在見愁心上,炸響!


    “轟隆!”


    隨之炸響的,是她身周三丈空間!


    就像是被人一劍劃下,畫地為牢!


    三丈空間,竟然瞬間凍結,身處其中的見愁,就像是被凍在湖心的一條魚。


    在謝不臣一個“鬥”字出口的瞬間


    天地之間,像是有一柄重錘狠狠砸下,又像是那凍住的空間自己轟然炸裂,恐怖的空間波動席卷而去,瞬間將見愁掩埋!


    空間塌陷!


    見愁腦子裏“嗡”地一聲顫鳴,隻覺自己的身體,伴隨著整個空間一起撕碎,炸裂!


    周身血肉,堅玉骨骼,渾厚靈力,全數轟然破去!


    隻這一瞬間,半空之中的她,已然化作一個血人!


    再看不出原本衣衫的顏色,隻有一片血紅……


    真實的她,與謝不臣眼中的她,終於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人皇劍脫手飛出,重新飛回了謝不臣的手中。


    “咳……”


    他虛弱地咳嗽了一聲,目視著見愁那瞬間頹敗的身影。


    帝江之翼已經難以支撐,重新縮成了一枚道印,藏在她肩胛骨上。


    渾身是血的見愁,從高空墜落,像是一塊石頭,重重砸在了佛祖盤坐的蓮台之上,濺起一片血沫。


    謝不臣看了不遠處那一盞青燈一眼,強壓下那一口已湧至喉頭的鮮血,一手按住了胸膛之上不斷冒血的劍傷。


    到了金丹境界,血肉之軀的損毀,已經沒有那麽要緊。


    方才見愁那一劍給他最恐怖的傷害,乃是被摧毀的那些經脈,吞噬走的那些靈力……


    步履微微有幾分蹣跚,他持著那一把人皇劍,彷佛從未與此劍分離過一樣,從佛掌之中一躍而下,落在了蓮台之上,遠遠看著那血人一樣的女子。


    一切都變得模糊,有的傷處甚至深可見骨。


    還從沒有過任何一場戰鬥,讓他這樣竭盡全力,底牌盡出;也從沒有過任何一場戰鬥,讓她狼狽至此,性命垂危!


    他距離她,僅有十步。


    就這麽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眼底劃過了那麽一分不忍,卻又帶著一種一切塵埃落定的孤寂。


    這,不就是他的“人皇道”嗎?


    至高者,至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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