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大了一些,這是兩扇見愁有些熟悉的門。


    隻因為,這樣的門她來到十九洲之後便從未見過,它隻出現在那有著一棵古榕樹的小山村裏,伴隨著嫋嫋而起的炊煙,金黃金黃的落日,還有那掩在一層層霧靄之下的墨色山巒……


    唯有,這一道恐怖的劍痕,劃在這門上,也似劃在她心上。


    此門,心門?


    這就是扶道山人說的“看心看運氣”嗎?


    若以此而論,她的運氣著實算不得好。


    一顆心微微顫抖起來,可見愁卻不知自己為什麽還能笑出聲,甚至隻在片刻的僵硬之後,便將腦海之中的一切雜念拋開,伸手慢慢推開了這一扇門。


    悄無聲息。


    隻有龍筋之上,發出了澹澹的金光,分出一縷又一縷,進入了這一扇十丈大門。


    像是推開了一扇富戶人家的園門,精致玲瓏的景致頓時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座不小的庭院,兩邊是長長的抄手遊廊,假山立在透明的水潭之中,偶爾有金紅色的小魚從水下遊過,碧樹大已凋零,隻有園子深處一叢一叢的紅梅綻開。


    薄薄的一層白雪,灑在園中地麵上,像是灑了一層白銀。


    紅梅林間,隱約露出一角高高翹起的飛簷,黑色的影子在紅梅白雪之中,格外醒目。


    ……


    見愁站在大門之前,像是站在刑台上,隻覺腳下全是一片又一片鋒銳的刀刃。


    “天欲雪,正合紅梅煮酒,飲一杯無?”


    一道聲音,從那飛簷下方傳來。


    雖還不見人,可光聽著這聲音,便已經有一種涼沁沁的感覺,格外舒服。


    這不是見愁往日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她的記憶裏不會有這個聲音。


    盡管重新看見眼前這場景,多少有那麽幾分糟心,可一種亟待破局的好奇,又縈繞到了她心頭。


    會是誰?


    腦海之中閃過了很多的念頭,見愁終於還是向著前方走去。


    手持無法無天無常無定之龍脈,一步進入。


    那一瞬間,簡單的木門消失了,猙獰的劍痕消失了,甚至就連背後的昆吾也消失了,見愁隻一步,就走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腳下有九級台階,一級一級。


    雪薄,見愁一步落下,便能將之踩實了,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


    庭前的道路還算寬闊,可一靠近梅林,便顯得清幽了起來。


    見愁走到林前,將橫在麵前的一枝梅遮開,側身走過,腦海之中的回憶卻一浪跟著一浪,恍惚之間已經有歡聲笑語響起,又有五弦琴音飄蕩在林間,伴著男子清雋的吟詠之聲……


    “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


    “嘩啦。”


    纖細的手指輕輕推開另一根欹斜的梅枝,深紅色的梅瓣上,落下點點搖曳的積雪,沾在見愁月白色的衣袍上,很快染出一點點微微的深色。


    她一垂眼簾,無聲地從旁側經過了,才放了手。


    再一抬頭,眼前這一座精巧的石亭已經在眼前了。


    亭中有一石桌,上頭擺了一些粗陶的酒器,黃黑色的花紋勾勒出樸素和簡單,竹製的托盤上放著新采的一朵一朵紅梅,卻是嬌豔無比,隱隱有暗香浮動。


    桌旁放了一座紅泥小火爐,綠蟻酒新焙,已在爐上溫著。


    一隻素白的手,挑了一朵紅梅出來,隻將花瓣扯落,一瓣一瓣扔進酒中。


    隱約的紅梅香息,沒一會兒便融入了美酒的醇香之中,頓時變成了一種勾人無比的冷香,於空氣之中散發著一種凜冽又勾人的味道。


    是好酒。


    也是美人。


    見愁站在了庭前,隻能看見那側對外麵而坐的女人,一身墨綠色的長裙,上頭有繁複的繡紋,基本以藤蔓和綠葉為主。光是瞧這側影,見愁竟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又想起了殺紅小界之中的綠葉老祖來。


    不過,眼前這人明顯不是。


    “待得這冷香幾近幽無,便可起而飲之。”


    涼沁沁的聲音,起伏很小,帶了一點點的笑意。


    那窈窕的身影一回首,隻朝自己身前一擺手:“請入座。”


    一樣的景致,不一樣的人,也是不一樣的心境和經曆。


    見愁心知這便是這一局的考驗所在,也不拒絕,隻走了上前去,拂去身上沾著的雪花,坐到了綠裙女子對麵的位置。


    她抬眼起來打量,卻忽然發現了一點點的奇異之處。


    不管她看時,這女人的五官有多清晰,一旦視線稍稍錯開,腦海之中便是一片的模糊,竟然再也難以想象方才所見的五官到底是什麽模樣。


    所以,這綠裙美人的模樣,在一片的真幻之間。


    “是非因果門,即是心門;是非因果境,即是心境。”


    美人將粗陶的小碗放到了見愁的麵前,翹起的手指帶著一種豔冶的優雅。


    她唇角一勾,是千萬的旖旎:“你在此境之中所見、所未見、所將見,皆與己身所思所想所曆所渴盼有關。而我,說不定也與日後的你,有所關聯。”


    這倒是奇妙。


    “意即是,此境或與我過去有關,也或與我未來有關。”


    見愁微微一笑,看向這綠裙女子的目光,頓時帶上了幾分探尋。


    “正是如此。”


    那女子放下杯盞,又拿起一朵紅梅,扯了花瓣,一點一點扔進爐上酒中。


    “我非惜花人,隻做摧殘事。你入此境,便要經受我的考驗,否則休想得到你的幻身……唔,鑰匙可帶來了?”


    鑰匙?


    先前扶道山人說,那龍筋便是鑰匙。


    見愁一伸手,將龍筋放在了石桌之上,竹托盤之旁:“此物?”


    那綠裙女子點了點頭,似乎目測了一下龍筋的長度,便饒有興致地抬眼起來看見愁:“在此境之中,我的名字叫因果,你可以稱我為因果道君。”


    撕下最後一瓣梅,點進酒中。


    熱酒朝外冒著熱氣,氤氳在冷風之中,酒液之中漣漪蕩開,很快便將那一瓣梅的香息吸入。


    自稱“因果道君”的女子狠狠吸了一口,露出一臉陶醉的表情,歎息道:“你聽說過孟婆湯嗎?”


    “……”


    不管是人間孤島還是十九洲,都有過“地府陰司”一說,隻是在凡人的傳說裏,人死要過黃泉,經過三生石,喝下孟婆湯,便可忘卻前塵,轉世投胎,謂之“輪回”。


    隻是十九洲載鬼赴鬼門的九頭鳥死,十九洲修士再無輪回。


    孟婆湯,見愁是聽過的。


    她不由轉了目光,看著爐上的酒。


    這時,問完這莫名的一句話,因果道君已用一把竹製的素勺舀了酒起來,慢慢注入酒觚之中,再起身來,嫻靜地將酒觚捧起,為見愁斟酒。


    粗陶的碗,怎麽看也不算是精致,按理而言,與眼前這一位因果道君不搭。


    可偏偏,有一種一切歸於塵土的質樸。


    人從微末而來,再見這微末,忽然便有一種奇怪的心緒。


    一擺手,因果道君又是一笑:“聽聞你人間孤島,輪回尚在。四百六十六年前,曾有一朝國師夢遊地府,醒來之後對當朝天子描述自己所見之景,還繪了萬鬼之圖,寫了一本《八方閻羅見聞錄》,從此凡人於地府之所見聞,竟甚於修士。連十九洲之上有關極域輪回之說,都從人間孤島而來。”


    隻因修士不可入輪回,所以難以知道下方的情狀吧?


    見愁思索起來。


    因果道君也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來略略抿了一口,眼底頓時充溢著一種滿足,近乎迷醉。


    “想想也真是有意思……”


    “凡人人人想求得長生,卻不知一旦踏入修行之路,便被輪回拒之門外。賤命一條,一死便從這天地之間消散一空,魂魄被十九洲大地吸收,成為這天地間渺渺之一氣。欲求長生,卻失了長生;蒙昧無知,壽命短暫,卻可入六道輪回,縱使前塵往事盡忘,也還以獨特的靈魂狀態留存在這浩瀚宇宙中。”


    一時迷惘。


    見愁發現,因果道君所言之事,竟是自己以前從未想過的。


    便是這十九洲的修士,又有幾個將這道理想透?


    踏入修行之路,是得是失?飲一盞孟婆湯,又已經將前塵往事盡忘,轉世之後,還是原來的自己嗎?


    還有……


    謝不臣。


    他尋長生而去,便真的能尋得嗎?


    見愁垂眸看著自己眼前這一碗酒,泛著幾乎快要沒有的梅花香息,忽然問:“修士的性命靈魂,僅有一次,也不可入輪回。也就是說,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不會有任何再重來的機會?”


    “不錯。”


    通達又晦澀的目光投去,上下掃視見愁。


    因果道君一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隻貼近了她,在她耳邊說話:“修士一死,靈魂飄蕩於天地,會被這宇宙重新化為混沌。所以,若你要殺什麽人,一擊斃命,他便再無翻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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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愁眼睫微顫。


    紅唇在她耳邊翕張,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此酒名為‘照見’,飲之便可照見是非、正邪、善惡……它可以讓你看見一切你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敢麵對的、不敢麵對的。你飲下此酒,照見你自己,本道君便指點你幻身所在……嗬,我的見愁,你敢麽?”


    敢麽?


    見愁緩緩將目光移過去,正好與因果道君對在一起,隻輕嘲一笑:“我飲此酒,於你無幹。”


    “……”


    因果道君忽然一愣,似乎有些沒明白見愁這一句話。


    在她有些微怔的目光之下,見愁已經將粗陶碗端起,一飲而盡。


    酒液入口,頓時燒灼的一片。


    凜冽的香息纏繞在每一絲的酒中,頓時彌漫到見愁的全身。


    “有意思。”


    因果道君忍不住歎了一聲,而後隨手朝桌上一指,那兩丈龍筋竟然有靈一般騰躍而起,竟然直直朝著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射入,化作一枚細小的光點,消失不見。


    於是,轉瞬間,周圍的場景全數消失。


    雪,下了起來。


    沒了原來的庭院,沒有了滿庭的紅梅,也沒有了假山小池……


    灰蒙蒙的天幕也一下暗了下來。


    耳邊忽然有嘩嘩的水聲,像是流水拍擊在石頭上,忽大忽小,就連腳下,也開始晃蕩起來。


    見愁低頭一看,石亭竟然已經瞬間化作了一隻小船,趁夜行駛在江麵上。


    前方有行船無數,亮著的燈籠漂在江麵上,沾著江上的霧氣,有一種世俗的安寧。


    可他們眼下的這一艘船上,卻沒有半點的光亮。


    照著小船的,隻有天上一輪素白的月。


    嘩啦啦……


    江水從船側劃過,波紋切碎了月光,起起伏伏。


    抬眼一望,江上數峰蒼青。


    可這夜,竟似如萬古一樣長。


    一道瘦削的身影俯在船邊,嶙峋的五指已經探入了那江水之中,長發被江風撩起來,勾連著衣襟,帶著一種依依不舍之態。


    他眉峰如那江上的青峰,疲憊之中藏著傷懷,一張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病後的憔悴。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因果道君的影子已經消失不見,船上的見愁,站在這一道身影的背後,不由自主地朝著前麵走了一步。


    細微的腳步聲響起。


    他沒有回頭,隻將手慢慢從冰冷徹骨的江水之中收回,像是不用猜都知道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是誰一樣,全然的信任與安然。


    “見愁,我們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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