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破舊的茅草屋前,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蹲在台階前麵,手裏舉著一麵冒琉璃金光的鏡子,一下一下敲在木階盡頭的榫頭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茅草屋簷下,也蹲著一個人。


    禦山行的身子矮矮的,蹲下來就成了一團,目光卻緊緊地膠在了見愁的手上。


    準確地說,是膠在了那一麵裏外鏡上。


    見愁手中的鏡子舉起來一下,禦山行的眼睛就跟著抬起來一下,連帶著整個頭都仰起來;見愁手中的鏡子往下,他整個人也跟著垂下頭來;見愁的鏡子往榫頭上一砸,他整個人就跟著一顫。


    那可不僅僅是身子顫啊,根本連心都一起顫起來!


    金光閃閃的鏡子,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


    眼前這女修竟然用這麽好的東西當錘頭,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這樣鏡子,怎麽就不是他的呢?


    不行不行,自己堂堂一個禦山宗的宗主,怎麽可以羨慕別人呢?


    禦山行想著,連忙甩了甩頭,似乎要將這些汙濁的念頭都清理出去,可最終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神。


    唉。


    大家都是修士,怎麽差距就這麽大呢?


    興許是他目光太過渴望,太過哀怨,敲下最後一“榔頭”的見愁,終於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就看見了蹲在自己麵前,直勾勾盯著裏外鏡的這一位禦山宗第六代宗主禦山行……呃,為什麽覺得他像是一隻可憐的小青蛙,或者小烏龜?


    一定是錯覺吧。


    見愁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開口道:“這木階已經修好了,禦宗主,可還有什麽不妥之處?”


    禦山行一愣:“呃……”


    見愁站起身來,擦了一把頭上薄薄的汗,看向這破舊茅草屋前麵三條嶄新嶄新的木頭台階,還泛著樹木的清新香氣。一時之間,竟然有一種難言的熟悉成就感爬上了她心頭。


    熟悉。


    很久以前,似乎她也這樣做過。


    見愁恍惚了一下。


    “沒事沒事了。”


    禦山行雖然垂涎見愁的裏外鏡,卻也知道自己沒那個本事去爭。


    站在台階前麵,他喜滋滋地搓著自己的手掌,一副滿意的神態打量著腳下的木階,還走上去踩了踩:“哎呀,道友厲害,厲害,真是厲害。不僅能無視我禦山宗護山大陣,還能做出這麽漂亮的木階。好了,既然木階已經做好了,本宗主就原諒你了。”


    回過神來的見愁,聽見這句,終於眼中放光:“我們可以走了?”


    “當然。”


    禦山行大笑了一聲,一步步踏過新修好的木階,直接走到了前麵。


    “本宗主言而有信,說帶你去昆吾就去昆吾。且等本宗主將護山大陣開啟,護我山門。道友,你趕緊過來,莫要被我護山大陣所傷。”


    雖然不知道見愁到底是怎麽進入護山大陣的,但禦山行還是相信如果陣法真正完全開啟,見愁依舊會被陣法所傷。


    他招呼了一聲,便跑到了那幾塊破石頭旁邊去。


    見愁順著看過去,頓時想起自己之前乘風而來的時候,被禦山行說是擅闖,她隻覺得這護山大陣從未開啟過,可看禦山行模樣又不像是作假。


    這一回,她跟上了禦山行,直接走到了他身邊去。


    禦山行的手掌已經落在了那一堆石塊上,見愁看見上麵有一個又一個的字跡,忍不住問道:“這上麵刻著的是禦山宗的名字嗎?”


    “是呀,你居然認識這些字?”禦山行的目光一下發亮起來,得意笑道,“這是本宗主自創的文字,你竟能領悟,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


    瞬間,見愁覺得頭頂上劈下了一道炸雷,外焦裏嫩。


    禦山行渾然不覺自己到底說出了怎樣驚人的話,不以為恥,反而洋洋得意。


    “當初自創這些文字,可是花了我好久呢。道友你能認得,簡直是本宗主的知音。你放心,以後你若有難,本宗主絕不袖手旁觀,為你兩肋插刀!”


    見愁沒話了好半晌,終究點了點頭:“宗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哈哈哈……”


    禦山行笑了起來,猛然一巴掌拍在那稍微高一些的殘破石碑上。


    哢哢哢……


    見愁彷佛聽到了石碑上那些裂紋無情擴大的聲音,不由得擔憂了起來。


    石碑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彷佛下一刻就要跌倒。


    禦山行也沒比那石碑高上多少,此刻滿頭是汗,也是小心翼翼地盯著石碑,喃喃自語:“祖宗誒,祖宗誒,千萬別倒,千萬別倒,你要是倒了,我可是修不起啊。”


    聽著這話,見愁心裏覺得好笑,倒也覺得這一位禦山行是個頗有意思的人。


    那一座石碑,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禦山行內心之中的禱告,眼看著就要倒下去了,可沒想到晃一晃地,竟然真的徹底穩住了。


    一道靈光,顫巍巍地從殘破的石碑上冒出。


    見愁看得大為驚訝:竟然真的有護山大陣!


    頓時之間靈光擴大,變成了一座半球狀的光幕,將方圓十丈籠罩,也包括了禦山宗那三座小小的茅草屋……


    隻是……


    這光幕,未免也太寒酸了一點吧?


    薄薄的一層,見愁不用走上前去,都能感覺到這一層光幕之中的靈氣到底有多稀薄。再一看光幕下麵覆蓋著的陣法圖紋,見愁頓時有一種無法直視的感覺。


    即便對陣法沒什麽了解,可她憑感覺就能知道,這光幕根本隻有個虛殼子,像是一層紙。


    別說是攻擊了,就是防護都不能做到。


    如果自己乘風而來,撞到這一層光幕,可能都不會有感覺。


    見愁心裏歎了一口氣。


    回頭來看,禦山行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在看見光幕亮起的時候,卻產生了一種驕傲的情緒,道:“這乃是我禦山宗創派祖師,也就是第一代禦山行創建的陣法,世代庇佑我禦山宗。”


    “是麽……”見愁不知作何言語,“那這三座屋子,也是第一代宗主傳下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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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當然,這可是我禦山宗最悠久最古老的東西了。連帶著傳下來的,還有禦山行這三個字的名號,每一代禦山宗的宗主都叫禦山行,第一代就叫禦山行一。到本宗主這裏,已經是禦山行六了。”


    禦山行兩手卡在自己的腰上,在說出“禦山行六”四個字的時候,已經是神采飛揚。


    見愁站在他身邊,足足高出他一半。


    目光穿過中間一片空曠的地方,看著前麵三座小茅草屋,她笑了笑:“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簡單有趣。


    禦山行聳聳肩,看見見愁在笑,也不知她在笑什麽,不過沒有惡意卻是可以肯定的。


    那一瞬間,他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轉開了話題,咳嗽一聲,道:“護山大陣已經開啟,我們就走吧。來,看我施展本宗秘法,帶你一程!”


    聲音陡然高昂了起來。


    見愁轉過身來,但見禦山行兩手一拍,左右兩手拇指食指中指甚至,指腹相對,無名指與小指交叉屈起,成一個法訣的起手式!


    “刷!”


    地麵上頓時冒出了一座八角形的光圈,正是萬象鬥盤。


    呃……


    不過就是小了一點,見愁粗粗這麽一看,似乎隻有五尺。


    天元處已經出現了一隻玉碗,並且已經要滿了,這分明代表著禦山行的修為不僅是築基期,甚至已經是築基巔峰,與自己差不多了。


    鬥盤隻有五尺,唯一的原因隻能是天賦太低。


    見愁臉上的神色變化了些許,不過禦山行此刻都看不到。


    鬥盤一出現,他合上的兩手便開始因為用力而顫抖了起來,整個黑乎乎的臉上也漲紅一片,彷佛正在施展的這個術法對他來說是多大的負擔一樣。


    轟隆……


    地麵好像忽然震動了一下。


    詫異地退後了一步,見愁明亮的目光,一下轉向了地麵。


    震顫的地麵下,似乎藏著什麽東西,不斷地在下麵拱動著,衝擊著。


    禦山行臉色紫紅,怒瞪著一雙小眼睛,彷佛要斷氣了一樣,一聲大喝:“我令出,青山出!”


    噗!


    一個“出”字如驚雷一般落地,見愁便聽得腳底下一聲響,一陣劇烈的震顫!


    破土而出!


    一座縮小了的山頭,山頂彷佛被人一劍削平一樣,留出一個圓形的站台,正好托起了禦山行的身體,高了足足有四尺。


    見愁這一下,隻能仰望他了。


    新冒出來的“山”,小小的,直徑大約有六尺,高四尺,頂部的圓形平麵直徑也是三尺多,邊緣上還有微縮的山岩脈絡,看上去有些模糊。


    禦山行頭上大汗淋漓,眼見著成功喚出了這一座“山”來,簡直累得就要一屁股坐在台子上,氣喘籲籲對見愁道:“道、道友,上山,我要禦、禦山了!”


    禦山?


    見愁看著這一座小小的山頭,隻覺得腦子裏夢幻的一片。


    禦山宗,禦山行,原來是這個意思。


    隻是……


    這麽小的一座山,真的要自己上去嗎?


    她嘴角抽了抽,猶豫道:“這個……禦宗主,我有自己的法器,不如我自己禦器——”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禦山宗?”禦山行眼睛一瞪,立刻大聲叫起來,“我宗請人上‘山’乃是大禮,你怎敢拒絕?”


    “……”


    無話可說。


    見愁看著這小土包一樣的山頭,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隻好一拱手歎氣:“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這就對了嘛。”


    一見見愁答應了,禦山行的臉色這才好看起來。


    他摸著下巴笑起來,矮矮的身子站在這小土包一樣的山上,看著前方廣闊無垠的原野,竟然像是看著自己的疆土和子民一樣。


    見愁終於站上了這一座“山”,禦山行於是一聲大喝:“青山,去!”


    “轟。”


    一聲悶響。


    腳下這一座小山,像是聽懂了禦山行的話,在他朝著東南方一指之後,竟然直接挪移而去。


    風,撲麵而來!


    禦山行道:“我們一路往東南,先出這一片荒原,很快就可以到無妄齋的地界了,再往東南就是昆吾。”


    無妄齋?


    那不就是聶小晚所在的門派嗎?


    見愁順著禦山行所指,一下望向了前方。


    白雲悠悠,青天蒼蒼。


    一望無垠的原野上荒草一片,在風裏搖動。


    腳下這一座小土包,像是一頭凶猛的坐騎,承著見愁與禦山行兩人,極其平穩地穿行在原野之中。


    望著四周飛逝的景物,見愁暗歎大千世界神奇,也覺得這禦山行約莫還是個靠譜的。


    她思索一番,抬手便捏出一道藍色的雷信來,鬆手一放,劈啪之聲作響,便見一道閃電穿破了雲層,消失遠去。


    禦山行一下好奇地望了過來。


    見愁微微一笑:“我迷路許久,還未給師門報過平安,既然有宗主相助,便通知他們,叫他們不必等我,約在昆吾見麵便可。”


    “原來如此。”


    禦山行點了點頭,正應該這樣。


    他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問見愁師出何門,可最後一想自己也是一門宗主,尤其還是禦山宗的宗主,真要問出個什麽來,以後還怎麽擺高人的譜兒?


    所以,禦山行一想,幹脆就不問了。


    ***


    人間孤島。


    出青峰庵,便是一片碧色的深海。


    曲正風一身玄袍,負手站在海岸邊,但見這凡俗世間的海邊港灣裏,停泊著不少出海打漁的漁船。海邊依靠打漁而生的漁夫們,都站在漁船上忙碌,皮膚被海邊的陽光曬得黝黑,臉膛紅紅。


    風帆遠去,隻有一點尖尖的影子。


    他看了很久,之後回望一眼還有個依稀輪廓的青峰庵,略略地一挑眉,看著自己的手掌。


    明明是幹淨白皙的手掌,透著一股子溫文氣,可他卻看見了沾染在上麵的鮮血……


    此刻興許隻有那麽寥寥幾人,可以後會有很多,很多。


    青峰庵隱界,不過隻是一個開始。


    謝不臣,也隻是一個開始。


    撫摸著手掌上的紋路,曲正風慢慢重新抬眼,望向了這一片海。


    在人間孤島,凡人們把它叫做“東海”,可在那頭的十九洲,修士們把它叫做西海。


    海對麵的大陸上,則有著被稱為中域兩大支柱之一的昆吾。


    手指輕輕一捏,曲正風指尖多了一條小小的舞動銀蛇,有隱約的銀色電光從上麵穿過去。他看了一眼,便手指一動,鬆了。


    咻。


    銀色的電光一下越過了茫茫大海,一眨眼便像是穿透了虛空,徹底消失。


    海對岸,越過無邊海岸,十九洲最中心,便是昆吾。


    十座高高的山峰環繞著昆吾主峰,頂端的雲海廣場上,上千昆吾修士,都靜默佇立,等待著橫虛真人從上方的諸天大殿出來。


    站在前麵的乃是幾位昆吾長老,顧青眉的父親顧平生赫然在列。


    顧青眉則站在更後麵一些的核心弟子所在的位置,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興奮,卻也有一絲隱隱的擔憂。


    青峰庵隱界之行已經兩年,謝不臣卻還沒消息。


    明明……


    明明以謝師兄的能耐,一定會登上一人台的!


    顧青眉想到這裏,便有些惱怒起來,都怪掌門,好端端安排謝師兄去幹什麽?要出了事怎麽辦?


    在她這胡思亂想之際,一道銀色的電光,一下出現在虛空之中。


    這不同於普通雷信的顏色,以及其出現時候帶起的波動,都向眾人證明著,這至少是個元嬰期修士送來的特殊雷信,一般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才會這樣用。


    站在前方的幾位長老,都詫異地對望了一眼。


    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後麵一下有人叫了一聲:“是掌門!”


    幾位長老,連帶著後麵所有的弟子,都抬頭看去。


    漂浮在雲海廣場上的一片白雲,忽然一變,變成了一隻輕輕擺動著的手,朝著那銀色的雷信一招,那雷信立刻朝著諸天大殿飛去!


    大殿內,周天星辰盤前,橫虛真人伸手照著那飛來的雷信一點,銀光便頓時化開,溫和的雷電在他手指間無比恭順。


    文字立刻排開。


    橫虛真人一看,臉色頓時為之一變,沉了下來。


    “崖山門下弟子曲正風,稟橫虛真人,探青峰庵隱界,已查明剪燭派覬覦執法長老之位的因由,歸來後當麵稟。唯愧昆吾謝師弟,隱界中身陷險處,修為微末,正風救之不及,被困山石下,生死不知。正風歸來,當領受責罰。“


    生死不知。


    好一個生死不知!


    橫虛真人一步踏下了高高的台階,手指一捏,那雷信便消失無蹤。


    站在下麵的乃是他座下真傳大弟子趙卓,看上去平平無奇,隻是頗為沉穩,見狀不由奇怪:“師尊,出了什麽事?”


    “你謝師弟多半來不了了。”橫虛真人的聲音很平靜,隻望向大殿之外,“他命牌未碎,應當隻是被困。你即刻前往青峰庵隱界,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派他去?


    趙卓如今已經是元嬰巔峰,堪堪與曲正風齊平,曲正風都不能搞定的事情,他去有用?


    下意識地,趙卓想要問個清楚,可在抬頭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師尊眼底那一片看不出情緒的平靜。


    一個可怕的念頭……


    冒了出來。


    趙卓忽然什麽也不敢問,隻道一聲:“弟子領命。”


    橫虛真人微微點頭。


    距離左三千小會還有不到六日,昆吾也有一些要安排的地方,需要他親自主持。


    不再停留,他朝著大殿外走去。


    數千裏外,崖山。


    此次要去參加左三千小會的弟子,都聚集在了靈照頂上,小聲地議論著。


    “大師伯怎麽還沒回來?”


    “是啊,已經等了兩天了。”


    “你們說大師伯會不會變成風飛走了?”


    “你怎麽不說大師伯變成龍飛走了?”


    “……唉,大師伯會不會趕不上啊?”


    ……


    自打那一日顏沉沙從黑風洞口帶回消息,說重新失去了大師伯的蹤跡,崖山這邊所有人便都懵了。


    不但乘風而出,沒到築基就可以不用禦器,大師伯竟然還完全無視了剪燭派陣法的阻擋,飛得所有人都找不見了。


    想想剪燭派也真是夠倒黴的。


    眾人忍不住要生出幾分同情之心來。


    圍追堵截了大師姐那麽久,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還在距離黑風洞不願的“萬獸山”上被忽然狂躁起來的無數惡獸攻擊,去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幾乎都受了重傷,沒個三五年養不好。


    當然,剪燭派那邊有人控訴,說是崖山做的手腳,故意坑人。


    隻可惜沒人相信。


    笑話!


    當初顏沉沙一人一簫,出手救出了被困的剪燭派弟子,救了那麽多人的性命,要殺早就殺了,用得著在你們走了之後再下黑手嗎?


    就算顏沉沙站著不管,也沒人敢說什麽,更不用說他還可以偷偷放水,假裝救不出人了。


    剪燭派反咬崖山一口,實在是不識好人心。


    此前他們作繭自縛,在黑風洞前麵請了許多人來圍觀,原本是為了牽製崖山,沒想到卻讓所有人見識了他們對同門的狠心,見死不救,最後竟然需要他們一心要算計的崖山修士,來救他們的弟子。


    至此,剪燭派名利雙失。


    中域修士,略知道一些是非的,提起剪燭派,也不過一聲:“呸,宵小之輩!”


    “都怪剪燭派,搞得我們大師伯都不見,這次小會上,看見剪燭派咱們就上去揍!”


    眾人聊著聊著,就想起了剪燭派,忽然有一名崖山弟子這般開口。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眾人的興奮的附和聲:“對,揍到他們娘都不認得!”


    “加我一個!”


    “嘿嘿,反正是小會,我們就是切磋而已啊。”


    “不知道今年又是什麽規則,聽說上一次是渡江……”


    ……


    嘈嘈的聲音,被風一吹,混雜起來,一下聽不清了。


    扶道山人站在高高的拔劍台上,望著山崖下的雲氣,眉頭不禁緊皺。


    “扶道師伯,已經隻剩下近六日了,我們是不是……”


    掌門鄭邀腆著肚子,走到了扶道山人的身邊,看著他難得凝重的神情,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扶道山人哪裏不知道時辰?


    他回首望一眼靈照頂上的近百崖山弟子,有的是新近十年才入門,從來沒參加過小會的,大部分卻是準備一起去看熱鬧的。


    大家都等著出發。


    他看了一眼,隻道:“再等等看——”


    話音未落,他聲音忽然一頓,似有所感一樣看向了雲層中。


    “劈啪!”


    在他目光過去的一瞬間,雲層中便爆出一陣炸響!


    整個靈照頂上,霎時安靜。


    一道藍色的電光,穿破雲層,朝著靈照頂最中心處的歸鶴井射去。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像是想到了什麽,眼前一亮,直接一指頭彈出,但見一道淺藍色的微光從他指尖冒出,刹那間擊中那一道雷信!


    “轟!”


    原本小小的一片電光,竟然轟然炸裂開來,電蛇彼此交錯,形成一篇文字!


    “崖山門下,弟子見愁,恭請師尊安。”


    “黑風洞煉體已成,然不幸沉迷修煉,竟無心間迷路至近北域一處荒原,幸得禦山宗宗主相助,已急速趕往昆吾。左三千小會,見愁定不缺席,願與崖山眾同門昆吾再會。”


    “是大師伯!”


    “是大師伯啊!”


    “哈哈哈大師伯沒事,大師伯沒事!”


    ……


    方才因為雷信安靜下來的整個靈照頂,霎時陷入了另一種沸騰之中!


    因為見愁的雷信乃是寄給整個崖山的,所以當扶道山人打破雷信,露出信中的文字時,在場的所有崖山門下都能看到。


    原以為大師伯不知所蹤,沒想到竟然是迷路了!


    如今既然發了雷信回崖山,自然是沒事了,不僅沒事,還得到了旁人的相助,會直接趕往昆吾。


    左三千小會,定不缺席,願與崖山眾同門,昆吾再會!


    望著沸騰的靈照頂,站在拔劍台上的扶道山人,一愣之後也大笑了起來。


    鄭邀也露出一種快意的笑容:“大師姐安然無恙,師伯這一次總算是放心了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扶道山人眼睛一瞪,“說得像是山人我擔心過她一樣!”


    “……”


    嗬嗬。


    是啊,你沒擔心。


    擔心的那個是傻子。


    鄭邀腹誹了一句,隻是也不敢當著扶道山人的麵多說,直接提議道:“既然大師姐自己去昆吾,那我們不如現在就出發吧。”


    “也好。”


    扶道山人點了點頭,接著轉身麵對整個靈照頂,朗聲一喝:“都給山人我站好了,咱們即刻——出發!”


    枯瘦的身體裏,陡然爆發出一團巨大的靈力,扶道山人破破爛爛的道袍迎風鼓蕩,飄飄搖搖,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的身體都帶起來。


    “出發”二字,如同一道驚雷劈落,響徹整個靈照頂。


    所有人,包括鄭邀,不由得直了直自己的身體,站在地上的兩腳都像是穩了許多。


    靈照頂上,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落在了拔劍台上扶道山人枯瘦的身影上。


    但見五指如同幹枯老枝一樣的手掌,高高揚起,狠狠壓下!


    轟!


    澎湃的掌力,如同烈焰,一重又一重,從扶道山人手中轟出。


    整座拔劍台,整座靈照頂,整座崖山,都跟著這洶湧的一掌顫抖起來!


    轟隆隆……


    腳下劇烈顫動。


    扶道山人咬緊了牙關,明亮的眼睛,豁然抬起,注視著高高的天際,而後竭力地將雙手抬起來!


    拔地而起!


    整個靈照頂!


    轟然的顫動,震耳欲聾,所有人都聽不到第二種聲音。


    他們腳底下的靈照頂,竟然整個全部升了起來!


    扶道山人的這一掌,竟然像是揭開了一隻厚厚的蓋子,將整個靈照頂掀了起來,逐漸分離出崖山整個山體,碎石亂濺,山體搖晃,幾乎讓人懷疑整座崖山都要坍塌!


    崖山山壁上,無數不準備去看熱鬧的崖山弟子,都站在山壁上,望著這一幕。


    多久了?


    多久沒看見過這樣的場麵了?


    三百年了!


    崖山弟子,又要乘靈照頂參加左三千小會了!


    無數人,心神激蕩。


    同樣激蕩的,還有扶道山人的心懷……


    他幹枯的五指,像是將整個靈照頂摳出,而後無數璀璨的光華,便從靈照頂上激射而出,托著整座靈照頂從崖山飛出!


    一片巨大的陰影升高了。


    崖山壁上,所有人仰頭而望。


    困獸場裏,還在比鬥之中的崖山弟子震駭地抬起頭來,從來不見天日的困獸場,三百年來,第一次投入了灼目的陽光。整個靈照頂下的石室和甬道結構,也完全暴露在眾人的眼前。


    整個崖山,結構大變。


    靈照頂越升越高,陰影也越來越大,像是一隻巨鳥,懸浮在天際。


    扶道山人但喝一聲:“去!”


    整個巨大的靈照頂,便綻放著無上的光芒,朝著東麵的昆吾而去!


    堪稱恐怖的陰影,在飛行中,一路投落在十九洲大地上……


    地麵上。


    小山村裏。


    之前與扶道山人說笑的漢子,抱著自家小娃正在逗弄。


    忽然之間,他抬頭一看,頓時露出驚喜地大喊:“娃兒,快看,那是山人駕著靈照頂過去了!”


    九頭江支流邊。


    一垂釣的老翁正將破破爛爛的魚簍收拾起來,準備離開。


    江麵上一下劃過那巨大的陰影。


    老翁頓時一怔,連忙抬頭起來,在看清那陰影形狀的時候,竟忍不住熱淚盈眶!


    三百年了……


    石頭鋪就的山道上。


    一名肌肉遒勁的漢子背著重重的條石,朝著前麵山路的盡頭走去,那邊還一片泥濘,他要用背上的條石,將山路鋪起來。


    “滴答。”


    汗水從臉頰旁滑落,濺在腳下幹燥的石板上,一下被蒸幹。


    他忽然一愣。


    天陰了?


    抬眼一望,那是……


    他一下露出比陽光還要燦爛幾分的笑容來,朝著那一片陰影,朝著那高高站在拔劍台上枯瘦的身影,伏首一拜!


    ……


    扶道山人負手立於拔劍台上,前方奔湧而來的雲氣,如山,如水,如鉤,如獸……


    如我心!


    他深邃的眼眸裏,一下滿是滄桑。


    三百年,脾氣減了,心氣卻沒有。


    卻不知橫虛老怪,擔任昆吾首座已有多年,如今如何?


    還有……


    見愁。


    扶道山人回首一望,那是遙遠的北域的方向,興許就是見愁所在的方向。但願這丫頭能趕上吧,以她的修煉速度,再過十年隻怕就沒有參加小會的機會了。


    此刻,見愁也朝東南而望。


    周圍的景物,在她視野的邊緣,抖動,抖動。


    然而……


    依然如故,草是草,山是山,樹是樹,並沒有倒退回去。


    “唉……”


    她終於長歎了一口氣,收回了目光,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禦山行。


    禦山行額頭見汗,揮舞著自己的手指,聽見她歎氣,連忙道:“哎呀,你別歎氣,別急嘛。本宗主這禦山之術修煉還不牢靠……”


    “你不是說這是你禦山宗的看家本事嗎?”


    禦山行一個時辰之前誇下海口,說三天之內把見愁送到昆吾……


    現在……


    見愁低頭看看腳下的小土包,覺得這不像是一座山,隻像是一隻馱著兩個人,已經疲憊得不行的小烏龜。


    禦山行手一抬,小烏龜就朝前麵拱一下。


    隻是……


    也就是拱一下罷了,像是喘氣的老牛,死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眼下,他們已經是出了那一片巨大的荒原,到了一條大道前麵了,見愁甚至隱約可以看見有修士駕著法寶,毫光一閃,從雲間穿過。


    禦山行猶自嘴硬:“你這是看不起我禦山宗嗎?遲早有一天,本宗主要喚出一座大山,請你上山來!”


    這“上山來”,怎麽說得像是“上車來”?


    見愁無奈搖頭,終於將裏外鏡甩了出去,勸道:“宗主,時日無多,去太晚我們可就趕不上昆吾那邊的熱鬧看了。要不,您看看,您指路,我帶您一程?”


    “……”


    一隻在擺弄手訣,擺弄地滿頭大汗的禦山行,忽然停了下來,綠豆大的小眼睛骨碌碌轉了轉,仔細地看著見愁,似乎在想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見愁隻覺得好笑,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來,對著禦山行擺了一個請的姿勢。


    好像……


    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吧?


    禦山行老臉一紅,咳嗽一聲,其實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要他自己去昆吾,根本做不到啊……


    醞釀了半晌,禦山行終於抬了抬下巴,開口道:“既然道友相邀,那本宗主隻好卻之不恭……”


    “嗤。”


    一聲輕笑,忽然從頭頂響起。


    禦山行最後一個“了”字還未出口,便被打斷。


    見愁與他都是齊齊一驚,幾乎立刻警惕,抬頭望去。


    周圍是起伏的群山,他們所在的大道旁有幾棵高大的古木,縱使秋日了,也隻一點點紅黃染著。


    一名身穿楓葉紅長袍的男子靠在巨大的樹枝上,正垂眸看他們,露出一種饒有興致的目光來。


    “二位要去昆吾?在下西海通靈閣薑問潮,不識得路,不知可否與二位道友同行?”


    見愁怔然。


    西海通靈閣,乃是中域靠海的一個宗門,在中域左三千中乃是“上五”。


    眼前這一位自稱“薑問潮”的男修,在他們上麵待了那麽久,無聲無息,修為肯定勝過他們二人。


    見愁皺著眉,不由看向了禦山行。


    卻沒想……


    禦山行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兩隻眼睛裏簡直冒出一團綠光來,盯著薑問潮,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薑問潮?西海通靈閣原來的天才,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修為原地止步一下變成了廢物的那個薑問潮?!”


    “……”


    樹上,那男修陡然沉默。


    見愁嘴角一抽,隻感覺到了陣陣冷意和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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