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試?


    裴潛的目光落在見愁的身上,落在毫無瑕疵的一丈六七的鬥盤上,落在這一把斧頭上!


    聲音,卻變得無比艱澀,像是有誰用一把銼刀在他喉嚨上磨一樣。


    哪裏是什麽無愁,分明是見愁!


    “崖山見愁!”


    站在他麵前這一名女修,一身藍袍站在懸崖上,崖底吹來的狂風,掀起她的衣袍,也吹動了她滿頭的烏發。


    “早該猜到的,我早該猜到的!”


    能在那百尺壁上,留下一句“今我來矣”,又當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


    “哈哈哈!哈……”


    裴潛在怔然半晌之後,竟然忍不住,再次大笑了起來。


    崖底吹來狂風,攪動雲霧,也將這狂笑的聲音,傳到了采藥峰各處,傳到了更遙遠的群山萬壑,四處回響不斷,彷佛震顫天地。


    太有意思了,中域不愧是群星璀璨,專出天才的地方!


    才踏入中域的地界,他就聽說昆吾出了個曠世奇才,竟然隻用了十日的時間便築基成功,要知道,放在普通人身上,這時間是要按年計算的。


    而就在他走到九重天碑處之時,竟然親眼見證了此人的名字烙印在第二重天碑上!


    龍門周承江,竟惜敗於才築基三日的謝不臣之手!


    九重天碑一般按修為排名,但在有對戰的情況下,則會拋卻小的修為境界,以戰力來排名。


    所以,不管那謝不臣到底是築基期哪個境界,在那一戰之中他打敗了周承江,便會成為第二重天碑的第一。


    才築基三日,與築基已有十年的周承江對戰,竟然贏得毫無懸念!


    裴潛在北域形成的所有有關於修煉進境的認知,在那一刻被打破。


    而第二個名字的出現,更是讓這原本的認知,變得粉碎!


    這個人,便是崖山見愁。


    世上真有天盤存在,並且還被自己看見了。


    他原以為他身在陽宗,偷師陰宗,能走那一位曠古爍今的鬼才前人的道路,一統陰陽,溝通兩界,乃是這一輩子修士之中第一人。


    卻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來這終於走一遭,不虧。


    上一次,見愁或恐可以明白他在笑什麽,這一次卻是難了。


    她不得不開口,略帶著幾分不經意的疑惑:“裴道友因何而笑?”


    “笑世上風流人物千千萬,你我不過宇宙長河一粒沙!”


    裴潛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愴然的感慨。


    “我知今日若不殺你,他日必成大患。”他停下了笑,看向見愁,“可我不能殺。”


    這一句話,頓時讓見愁皺了眉頭。


    她可沒想殺誰。


    踏入十九洲尋仙問道之途已有數月,見愁手下至今不曾沾染一條人命。


    就連先前的剪燭派女修,她也不相信對方真是死於自己之手。


    對裴潛,不過是好奇的試探。


    見愁澹澹開口,聲音裏滿滿的篤定:“方才在黑風洞中,你因為心急救人,準備出手,才被我發現了端倪,說明你至少本心不壞。你不想殺我,我也不想殺你,不過相互試探,說什麽大患不大患。”


    “今日不是,焉知他日不是?小事可為善,大事當為利。”


    這是裴潛的原則。


    可惜了……


    偏偏不能殺。


    裴潛的目光,落在見愁那一把斧頭上,粗獷的線條,猙獰的圖紋,老舊而殘缺的痕跡,的確是那一把。


    他眼底忽然帶了幾分笑意:“按理說,這裏是你們中域左三千的底盤,崖山又是中域的頂梁柱,我不敢殺你是正常,但你殺我不一樣。可你不能殺,見愁仙子可知個中緣由?”


    “願聞其詳。”


    見愁並不感興趣,隻知道裴潛不過是想說。


    真是一點也看不出好奇和“願聞其詳”的意思。


    裴潛忽然不是很能看得出這崖山最新一輩之中最出色之人的深淺。


    他手一抬,一道白光,忽然盤繞在他手指之間,如同有生命一般遊走。


    手指輕輕一捏!


    “劈啪!”


    天際一道電光閃過,落在他指間!


    雷信!


    見愁霎時眯眼。


    裴潛臉上的笑容變大:“見愁仙子既然知道這一把鬼斧與陰陽兩宗的淵源,可也有人告知仙子,陰陽兩宗自這一柄鬼斧失去蹤跡之後,已經花了大力氣,暗中派人探訪了數百年,至今毫無音信?”


    “……”


    一時無言。


    見愁看向了裴潛手中那一道還未發出的雷信,眼底微霜。


    “道友是逼我殺人滅口?”


    “不然。”


    裴潛搖了搖頭,倒是胸有成竹。


    他輕輕地一擺手指頭,那一道白光立刻從他指間消散,隨之消散的還有那一道電光。


    狀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見愁右肩,裴潛微微眯了眯眼,沒動作。


    “見愁仙子出身崖山,心有善念,又豈是濫殺無辜之輩?仙子戳著裴某的軟肋,裴某手握仙子的把柄,不如都當做不知道吧。”


    見愁手中握著的鬼斧紋絲不動,腳下踩著的鬥盤,在慢悠悠的旋轉之中,卻有光華閃動,似乎跟隨主人的心意。


    一枚金色的道印,顏色極澹,被周圍的光芒遮掩,倒有些模糊起來。


    一縷流光,從道印上慢慢劃過,悄然無聲。


    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危險之感,從見愁身周升起,比方才她亮出鬼斧的一刹,更讓人心顫!


    裴潛的身體一下緊繃了起來。


    見愁卻笑:“看來裴道友是不是打算一試了。”


    “……”


    原本是覺得沒必要為這樣一件事而與崖山為敵,如今……


    裴潛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見愁的右肩上,總覺得這一名看似纖弱的女修肩膀後麵,藏著一隻可怖的巨獸!


    要打不是不行,但他回付出慘重的代價!


    “試就不必了。約法三章,仙子意下如何?”


    關鍵時刻,裴潛異常果斷,直接開口。


    見愁有些詫異,一開始不還想要殺人滅口來來著嗎?


    似乎是察覺到了見愁的疑惑,裴潛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咬牙,看似雲澹風輕開口:“裴某還不想自尋死路!”


    誰知道她背後一會兒會跳出什麽怪物來!


    竟不能一戰。


    見愁忍不住歎了口氣,露出一種近乎失望的表情來。


    “還以為這一次能與裴道友切磋,領略領略陰陽兩宗的風采呢……”


    她手腕一轉,斜斜指地一直紋絲不動的鬼斧,被她隨手杵在了覆蓋著鬥盤的地麵上。


    “當”地一聲,鬼斧落地,一圈流光形成的波紋,隨著聲音蕩了開去。


    見愁已經是一副不準備出手的架勢。


    然而……


    裴潛可不是沒看到她腳下還在旋轉的鬥盤。


    這是一言不合就要繼續開打!


    抬起頭來,裴潛一雙眼,正好對上見愁那一雙含著奇怪笑意的眼。


    他倒也不懼,平靜道:“裴某不知見愁仙子鬼斧之事,即便歸宗也不會告知師門;仙子不提我身兼兩宗功法之事,他日即便宗門知道,裴某也絕不懷疑仙子。你我便當今日之事不曾發生。”


    “原來裴道友真的身兼兩宗功法啊。”


    見愁恍然,點了點頭。


    “……你!”


    這一瞬間,裴潛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望著見愁。


    這話下麵的意思——


    “你詐我?!”


    見愁見他此時才反應過來,終於忍不住大笑了一聲:“約法三章,見愁毫無異議,裴道友,一路走好,不送。”


    一路走好,不送!


    如此崖山,如此見愁,開了眼界了!


    裴潛聞言,臉上那叫一個精彩,變來變去,最終一拂袖,抽身便走,化作一道熾烈的白光,消失在天際。


    “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麽?


    見愁望著他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難道自己有成為“萬人仇”的潛質?


    不過……


    沒動手也好。


    微微鬆了一口氣,見愁腳下的鬥盤漸漸隱沒,蟄伏於右肩胛骨上的帝江風雷翼,也終於重新沉睡過去。


    恐怖而危險的氣息,消失無蹤。


    沙沙。


    風來,山林間金黃色的樹葉紛紛搖動。


    舍身岩上,除了見愁之外,再無一人。


    見愁一提斧頭,往肩上一扛。


    小貂嚇得“嗚嗚”叫喚兩聲,趕忙一跳,整個人都站在了斧頭上,怒朝見愁揮舞著爪子:“嗷嗚嗚嗚!”


    這是我的地盤!


    把你的破斧頭給我拿開!


    見愁側頭看一眼,隻見小巧的貂兒蹲在巨大的斧身上,柔軟的腳掌踩著那一片又一片猙獰的惡鬼圖紋,竟然透出一種精致的感覺。


    她不由得一笑:“這斧頭你站著倒是挺好看。”


    “……”


    小貂憤怒揮舞的爪子一下停住了。


    我好看還是斧頭好看?


    “喵?”


    “喵你個頭啊!”


    在聽到這一聲從貂兒嘴裏發出來的貓叫之後,見愁無奈一歎,一巴掌拍翻了小貂,直接收起了斧頭。


    有時候,真的是很懷疑,這一隻貂的身體裏到底住著多少奇奇怪怪的東西?


    喵?


    喵是什麽?


    ***


    往東百裏。


    裴潛已經朝前麵飛了好一會兒了,眼見著飛天鎮就在前方,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手訣一掐,停了下來,回首望去。


    采藥峰那背著背簍的老翁的影子,早已經模糊在了群山的輪廓之中,成為蒼蒼青山中的一個小點。


    方才的一幕一幕,又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之中回放。


    鬥盤一丈六,兼為天盤;手提鬼斧,


    而且對方還一口道破了他最大的隱秘,持著那一把鬼斧!


    陰宗,陽宗,北域兩宗掌門與許多長老覬覦已久,卻苦尋而不得的東西,竟然掌握在崖山新一輩中最天才的一人手中……


    嘖。


    “可惜了……”


    裴潛微微一眯眼,負手站在虛空裏,輕聲一歎。


    能遇不能殺,竟然還被詐出了大實話,他雖不是什麽驚世天才,卻也沒這般丟臉過的時候。


    崖山見愁……


    大敵大敵矣。


    裴潛袖袍一甩,回轉身便要直接掠過前方飛天鎮而去,卻沒想到,下方竟然隱約閃現出一道藍色的光芒,去勢極快,眨眼便消失不見。


    一怔,裴潛皺眉:“趙雲鬢?”


    趙雲鬢此刻內息混亂,袖中兜風,雙目赤紅,帶著一種驚慌無措。


    方才半路力竭,終於還是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


    隻是不能停太久。


    這般大事出了,她要怎麽辦才好?


    飛天鎮便在眼前,她毫不猶豫直接一頭紮入其中,來到此前自己定下的歇腳院落裏,推開了屋門,進入之後立刻返身關上,同時用自己僅有的靈力布下了一道警戒的隔音陣法。


    “砰。”


    掌中光芒一閃,一個人忽然被她從乾坤袋中拋出。


    能收入乾坤袋中的,已是死人。


    這屍體倒在地上,原本微胖的臉頰,竟然幹癟了下去,大大的眼睛不甘又不敢置信地睜著,彷佛沒有預料到她死前一刻發生的事情。


    可怖至極的姿態,即便是趙雲鬢這般已經見過世麵的人,也不由得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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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走過去,彎下腰,將死了的同門翻了個身,麵朝下。


    這一下,終於看不見那一張恐怖的臉了。


    趙雲鬢一下頹然坐倒在地。


    過了好久,她才咬緊了牙關,摸出玉簡,注入靈力。


    “許師姐,我是雲鬢……”


    玉簡亮了亮,傳出許藍兒清雅的嗓音。


    “雲鬢師妹?可是東風燭已到手?


    趙雲鬢頓時覺得被人甩了一巴掌,想到無故喪命的孫師弟,想到不聽話的商了凡,想到……


    躺在自己身邊這一具屍體。


    她心裏一片的慌亂,聲音裏終於帶了顫抖的哭腔:“不……許師姐,我……我殺了鄭師妹……”


    玉簡那頭,忽然一片沉默。


    趙雲鬢生怕許藍兒也不站在自己這邊,連忙開口道:“我不是故意對鄭師妹下手的,我們在黑風洞遇到了許師姐那死對頭,崖山見愁。都怪雲鬢一開始沒認出來,才被壞了師姐大事……”


    “崖山……見愁?”


    許久沒說話的許藍兒,尾音上揚,終於開了口。


    那聲音裏,透著一種難言的冷澹。


    而後,許藍兒一笑:“別哭了,你我還不知道嗎?說吧,可已經嫁禍給崖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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