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聲音,一下從見愁耳邊響起。


    她嚇了一跳,側頭一看,剛才還在斜坡下發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來了,這是怎麽做到的?


    “問你呢,怎麽不說話?”扶道山人啃一口雞腿,皺了眉。


    見愁隻好壓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不管以後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說了,你死而複生,被人看見是要當妖怪抓起來的,再說萬一你夫君還在怎麽辦?”


    “那我正好殺了他。”


    見愁的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平緩而澹靜。


    “咳!”


    扶道山人險些被自己的雞骨頭給嗆死:“你……”


    見愁見他似乎驚詫,也不由得一笑,不過說了一回真話而已。殺她之人,不管因為什麽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擔憂,我不會被當妖怪抓起來的。”


    “咦?你怎麽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看來,自稱“修士”,能轉換陰陽的扶道山人,在思考這一塊上,與尋常人沒有很大的差別。


    見愁一笑:“我向來與山中村民為善,若他們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燭紙錢相送。可我隻有一具樹棺,還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們並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為。說不準,還為我找了個失蹤的理由。”


    “有、有道理!”


    一拍自己腦袋,扶道山人看著見愁的目光簡直帶了幾分驚異和讚歎:這腦瓜子,真靈光啊!


    “如此,我回家,應當不會有事。”


    見愁下了最後的結論,便當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漸趨迷離,緩緩籠罩下來。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掛。


    足足一個時辰後,見愁與扶道山人才到了山道的盡頭,來到了那一座簡單的小村莊。


    村子最中央,村中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樹,月光皎潔,給它披上一層紗衣,即便是站在西麵村口,都可以一眼望見。夏日裏,正是它枝葉繁密的時候,隱約還能瞧見上麵垂下的一根根許願的紅綢。


    見愁有些恍惚。


    風裏飄來幾絲煙火氣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動,使勁嗅了嗅,驚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豬!還有野雞!野鴨……”


    見愁卻彷佛沒聽見,她緩緩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狹窄,或是寬敞的村道邊上,堆放著村民們煮飯做菜需要的柴禾,一星又一星的燈火照亮家家戶戶的窗,越往村東頭,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裏的,隻有零星的燈火。


    她身上帶有血跡,可在這黑夜裏,難以看清。


    這個是劉家,那個是李家……


    一戶一戶。


    見愁都能認得。


    不遠處一扇柴扉忽然打開,一圓臉農婦嘴裏咕噥著什麽,匆匆朝外走。


    “咦,謝家娘子?你怎麽回來了?前兒謝秀才不是帶你去城裏享福去了嗎?”


    她一眼看見了見愁,一下驚訝地喊了一聲。


    見愁一怔,而後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對那農婦道:“勞張家大姐記掛,有些東西沒拿,所以回來找找。”


    “原來這樣啊。”


    張家大姐倒沒怎麽懷疑,知道這一對兒小夫妻是伉儷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謝不臣以後是要做官老爺的。


    她笑得淳樸又熱情,道:“那你先找著,我急著去劉家借點針線,趕明兒再來找你敘話啊!”


    “哎。”


    見愁應了一聲,便見張家大姐滿麵笑容地走了。


    從始至終,她好像都沒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說話。


    約莫又是他們的術法,見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事,也不多問,打起精神來,就朝著盡頭走去。


    前麵就是她家了。


    一間漆黑的農家小院,用木柵欄圍起來,當中朝南開了一道門,也都是用樹木拚起來的,頂上撒著茅草遮雨。


    此刻,那兩扇門上,竟然還有一把黃銅小鎖。


    門鎖著。


    無邊的回憶,再次從見愁腦海之中劃過。


    她走上前去,站到門前,輕輕地踮起腳尖,伸手朝著門框裏麵一摸。


    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見愁將之取出,攤開放在手裏,果然是一把鑰匙。


    謝不臣即便是撒了謊離開,鑰匙也還像以前一樣放著……


    見愁眨了眨眼,直覺心底一股悲涼湧上,險些抑製不住,就要哭出來。


    在看到門鎖著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謝不臣不在。


    在翻出鑰匙的時候,她卻能肯定,當年的那些情義都絕非作偽。


    “今生我負你。若三界六道有輪回,來世,你盡可向我索命。”


    見愁倒想找他索命。


    一麵這樣想著,她一麵將淚意壓回眼眶,用鑰匙開了鎖,將門一推。


    “吱呀……”


    細細的,悠長的一聲響。


    門開了。


    幹幹淨淨的院落,幾乎看不到什麽雜草,靠西的牆邊圍著籬笆,裏麵原本的一群大白鵝,不知為何,隻剩下了最後一隻,正縮在角落睡著。正麵則有三間屋子,門沒鎖,看得出隻是虛掩著,門軸旁還立著那一日謝不臣撐回來的青色油紙傘。


    見愁走了進去。


    扶道山人探頭探腦,跟在她身後,瞧見這環堵蕭然模樣,忍不住嘖嘖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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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也真是夠破敗的,這還有什麽回來的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說,不如你順便直接拜我為師算了,山人帶你走遍天涯海角,說不定你以後還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麽樣?隻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話還沒說完,扶道山人的腳步就停下了。


    在經過養鵝的籬笆時,他一眼就看見了角落裏那一隻大白鵝,肥肥的,正縮在那邊睡覺。


    他兩眼陡然亮起來。


    多好的鵝啊!


    羽毛油亮,膘肥體壯,若能扒了毛下鍋,不多不少,正好一鍋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籬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過去。


    同時,他沒忘對見愁來一句:“那什麽,隻要你讓這大白鵝跟山人我走,什麽拜師的束都給你免了!”


    見愁一直往前走,來到了門口,沒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沒在意,此時此刻,眼底隻有那隻大白鵝。


    他走到了它旁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著大白鵝的頭,像是在摸著一個好孩子。


    “好肥的鵝啊……”


    這時候,見愁已經走到了房門前,倒沒注意背後扶道山人在做什麽。


    又推開門,入目所見乃是一片的漆黑。


    她循著記憶中的路,從窗台上摸到了火折子,輕輕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來,照亮了屋內熟悉的簡單擺設。


    三隻凳子,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一盞沒點的油燈,放著疊好的衣服,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見愁隻覺得兩腳都跟灌了鉛一樣,有些走不動。


    她來到桌前,將火折子靠在油燈邊,點著了,便把火折子滅了。


    一星弱火升騰起來,見愁的臉在暈黃的燈光裏,有幾分明滅不定的陰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著這空寂的屋子,對麵牆上已經空蕩蕩一片。


    那一把劍不見了。


    見愁的心裏也空蕩蕩地。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謝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針腳都異常細密。針線簍子裏,斜斜靠著一把剪子,是平日用來剪碎布的。


    見愁伸手就想拿過來。


    然而,在她握緊了剪子,將它拿開之後,針線簍子下麵,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撥浪鼓,旁邊盤著一根紅繩,係著一個小小的銀鎖,上頭刻了個“謝”字。


    那一瞬間,見愁的手一下顫抖了起來。


    撥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後,她從貨郎的手裏買來的;銀鎖是謝不臣小時候用的,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便將這一把小小的銀鎖傳給孩子。所以她那天找了一根紅繩,給穿了起來。


    如今再見到這一切……


    纏著紅布的剪子,從見愁的手中滑回了針線簍中。


    一時之間,她隻覺心痛如絞。


    緩緩收回手來,見愁下意識地撫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頭,看向黑漆漆的門外,大聲一喊:“山人!山人!”


    院子裏,扶道山人已經兩手摟住了大白鵝的脖子。


    大白鵝驚覺有敵人來襲,死命地叫喚起來,更把一對肉肉的翅膀使勁兒撲騰,頓時隻見鵝毛亂飛,泥水四濺,攪得扶道山人滿身都是狼藉。


    這死蠢的大白鵝,竟然敢這樣撲騰!


    扶道山人心裏發了狠,眼饞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對著一隻大白鵝行什麽不軌之事,冷不丁聽見裏麵謝馥在喊,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就縮回手,兩手高舉,朝著屋內見愁道:“我沒偷鵝!”


    見愁已經起身,腳步踉踉蹌蹌,背後一盞油燈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實有身孕。可否……請您為我診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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