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傅家大宅,從未如此慌亂過。


    喜悅堂裏,傅家老爺們、少爺們齊聚一堂,眉宇中俱是憂心忡忡,滿目焦急,視線投向內堂之中。


    床榻上,躺著一個血人兒,身上布滿著淩亂的鞭痕,臉上、脖頸、四肢乃至整個軀體都是傷痕累累。


    尤其是原本白皙清俊的臉上也橫貫著幾條鞭痕,撕裂了肌膚,滲透出血絲,整個臉都腫得駭人,辨不清本來的麵目,傅殘陽全身都在戰栗著,觸目驚心的鞭痕上隱約能看到一些冰碴子,滲透在肌膚中,刺激著身上的神經如同在冰窖中一般,徹骨的冷,徹骨的……冷。


    “到底能不能救,你倒是給句痛快話啊!”傅青龍臉上布滿怒意,朝連連搖頭、眉頭緊蹙的“骷髏頭”吼道。


    老鬼醫揣著手,滿麵愁容地瞪他一眼,在床榻上坐下道:“你也是當大夫的,難道看不出他的傷有多重嗎?單是鞭傷已經抽得他體無完膚了,更何況那鞭上又沾了寒冰,鞭傷深入骨髓,雙重折磨,他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命大了,若是沒有你們傅家的乾坤心法護體,他早就玩完了。”


    “你別跟我說這些屁話,我們請你來,可不是讓你來喪氣的,你老鬼不是號稱‘天下第一神醫’嗎,難道連區區的鞭傷都治不好,我看你的招牌是不想要了!”傅青龍威脅道。


    “你……”老鬼被傅青龍氣得眼冒金星,眨著骷髏頭的眼睛對一直站在身旁默不吭聲的傅麒麟說:“麒麟,你知道我的規矩,數年前我就發過誓,絕不踏出藥廬一步,之所以破此誓言,千裏迢迢地從荊國趕來金陵救人,完全是看到你曾經救過我一命的麵子上。”


    “我知道。”傅麒麟沉著聲音道:“舍弟莽撞,老鬼前輩不必跟他一般見識。我的徒兒,真的沒救了嗎?”


    傅麒麟現在沒有閑工夫教訓弟弟,全部的心思都係在了傅殘陽身上,傅殘陽已經處於死亡的邊緣,醫術高明如雪衣青龍,都治不好殘陽的傷,老鬼醫是最後的希望,若是他也說無能為力,那便真的,無藥可救了。


    老鬼醫歎口氣,“倒也不是沒得救,隻是……”


    全場人的眼睛立時瞪大,傅青龍激動地上前一步揪著他的胳膊,對視上他可怖的“骷髏頭”一般的臉,顧不得惡心,急切地問:“你剛才說什麽,可以救對嗎,到底有什麽辦法,哎呦,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


    老鬼醫瞅著還在瑟瑟發抖的傅殘陽,道:“其實他如果就這樣的死去,對他來說或許反而是一種解脫。死,永遠比活要容易得多。現在,他已經在鬼門關前盤旋著了,若是硬要將他拽回來,勢必要經曆煉獄般生不如死的痛苦,削骨剔肉之痛,你們當真願意讓他承受?”


    傅青龍放開他的胳膊,臉上盡是僵硬之色,“削骨?剔肉?非要走到這一步不可嗎?”


    老鬼醫歎道:“他身上的傷太多,也太重了,肌膚已經開始潰爛,還有幾處嚴重的,非得植皮才可以。還有他的臉,也需要做一個巨大的調整,很可能植完皮以後,他會變得麵目全非。相信我,我曾經給很多人在臉上動過刀子,他們蘇醒之後,看著自己麵目全非的一張臉,心裏的那份悲痛和糾結,非外人所能體會。你們最好,還是問問他的意見。”


    傅家人麵麵相覷,全都沉默了,沒有人願意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樣子,更何況,原本就長得風流倜儻的模樣,植皮之後萬一變成一個醜八怪,那種心理落差,更是讓人受不了。


    “老鬼醫前輩,若是我師弟真的做了臉部植皮,那他的樣子會變得很醜嗎?”傅昱陽上前一步問道。


    傅麒麟瞪徒弟一樣,“你問的這是什麽問題,這是重點嗎?”


    傅昱陽見師父疾言厲色,嚇得不由往後退一步,登時不敢言語了。


    老鬼“骷髏頭”的臉上彌漫出一絲笑意,“這當然是重點,對於帥哥而言,臉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全部,他們可以允許自己帥氣地死去,但絕不能容忍自己醜陋地活著。你們盡管放心,我老鬼醫的整容術可不是浪得虛名,就算真的植皮,我也一定挑最好看的給他,保證治療過後他的臉比之前更帥氣。”


    眾人沉默了,半響,床榻上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師父……讓他治吧……我要活著……活著。”


    傅家六少的眼睛都濕潤了,看著最小的弟弟在煉獄中飽受折磨,他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這種無能為力之感讓他們感到挫敗萬分,多麽希望,現在躺在這裏的人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殘陽。


    “唉……”傅麒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背過身去,擲地有聲地開了口:“治吧。”


    ——


    一個月後


    傅麒麟踏進房間的時候,見傅殘陽正抱著膝蓋坐在落地窗邊,他身上隻穿了一件月白單衣,很是單薄,讓他本就羸弱的身子此刻變得更加瘦削,他的側顏比原來還要完美,桃花一般的曲線勾勒出下巴,棱角分明。


    他微微仰頭,看著天邊的一抹夕陽,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給人一種無比遙遠的感覺,仿佛孤立於世。


    原本,傅殘陽就是個孤單的孩子,現在,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經曆了多重磨難之後,他變得更加孤僻了。


    “殘陽……”傅麒麟不忍心再這樣看下去,長腿邁入房間,堪堪地喚起他的名字。


    傅殘陽聞得聲音轉過頭來,如玉一般皎潔、風華絕倫的臉龐上現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意,仿佛剛才的憂傷隻是他的錯覺而已,傅殘陽從窗台上下來,站直身子又屈膝行禮,“師父。”


    傅麒麟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接過搭在一旁的披風給他披在身後,輕責道:“身子還沒好利索,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也不知道穿得厚一點。”


    話剛說完,傅殘陽喉嚨一癢,沒忍住輕咳起來,又換來傅麒麟滿帶責備的眼神,傅殘陽訕訕地一笑,軟聲道:“徒兒知錯了,以後不敢了。”


    “你剛剛在想什麽?”傅麒麟輕扶他在床榻上坐下,問道。


    傅殘陽溫潤一笑:“沒什麽,徒兒隻是在想,師父當年給徒兒取名為‘殘陽’,還真是起對了。現在徒兒就如同天邊的一抹殘陽,幹戈寥落四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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