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將雖然沒有殺了荀子,但荀子感到卜尹大夫不會就此罷休。他感歎自己的生命到此就要結束了;感歎一生夙願未果,天下依然戰亂不斷,不能一統,不能太平。


    他低頭凝思今日禍患的源頭,不由得感歎春申君,一生修養品德,謹言慎行,年老了卻怎麽就放縱自己呢?一生禮賢下士,虛心聽取諫言,年老了卻怎麽就聽不進逆耳忠言呢?一生深明大義,勇敢睿智,年老了卻怎麽就優柔寡斷,被小人暗算了呢?你納娶小妾,聽信枕邊之語,誤入歧途,果然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想得到快樂,得到的卻是憂患;想得到安逸,得到的卻是危險;想得到幸福,得到的卻是死亡。可悲呀!多麽可悲呀!一人之過,一念之差,不僅導致一人身敗名裂,而且導致國家的危難。如此之教訓,往日天下有過多少?然而,不知還有多少後來者,依然會重蹈覆轍。這些一再重複的可悲故事何以屢屢而生呢?答案隻有一個,人之性惡!


    荀子由此生發出無限感慨:“世人呀!謹慎自己吧!嚴格地約束自己吧!一個人從懂事的第一天起,就應當是改變惡之本性的開始。學不可以已,一直到老、到死,都不能有半點的鬆懈、疏忽,這樣才會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


    “世人呀!虛心聽取逆耳忠言吧!一個人的智慧是有限的,拒絕忠告,獨斷專行,那是錯誤和失敗甚至於毀滅的開始。


    “世人呀!荀況這些話是一個即將離開你們的老人的臨別奉告,希望你們永遠記在心中。”


    突然,荀子聽到一聲呼喚:“荀況,你的喜訊到了!”


    荀子回過頭來,隻見裨將帶領宮人走進牢房。荀子感到今日就是他的死期,不想,宮人鄭重宣讀大王詔旨,赦免他不死。


    原來裨將沒有殺了荀子,卜尹大夫指著鼻子罵他無能。李園憤怒地譴責卜尹大夫無用。但李園靜下心來細想一想,眾怒不可犯,如果殺了荀況一人,惹出民眾騷亂來,將更不好收拾。他初掌朝政,要緊的是朝野太平。因此就改了主意,以新君的名義下了一道詔旨,赦免荀況不死,敕命卜尹大夫做蘭陵縣公,以監督荀子的言行。


    陳囂與阿仲、阿季、毛亨等人聞知,急忙奔向牢房,一同把荀子接出。荀子感謝眾人,說:“為了我讓你們大家都受累了。”阿仲和陳囂則說:“隻要老師平安無事,大家都高興!”


    他們把荀子抉上牛車,由阿仲駕車出了蘭陵城門,到他家門外將車停住。阿仲、毛亨等把荀子攙進房中,阿季的娘子趕忙為荀子送來熱水,阿仲的母親熱心地問長問短。


    這天夜晚,阿仲家的人入睡,荀子和陳囂師徒二人坐在一起,思考劫難之後的未來生活。二人沉默許久,荀子首先開口,他說:“陳囂,多年來,我的弟子一個一個都學成走了。隻有你跟隨我最久。如今,我落魄到如此地步,你也該走了。”


    陳囂至誠地表示他不走。荀子勸他年紀尚輕,應該出去闖一闖。陳囂思考著說:“老師!您如今落到這一步,都怪那個春申君。您對他盡心盡意,他反而胡作非為。假如您不回楚國,留在趙國做上卿,也許不會有今天。”


    “陳囂,我到蘭陵來做縣公不後悔。”荀子說,“我說過,我來蘭陵不為做官,隻為實行我的主張。在蘭陵這些年,讓我明白了我在稷下學宮思考的治國主張哪些是對的,哪些是不對的,還有些什麽事情應該做。所以,我要感謝蘭陵百姓,感謝能在蘭陵做多年的縣公。我相信,春申君可以死,荀況也可以死,但是,天下正道不會死,人心不會死。切莫看李園一時得勢猖狂,邪惡終究要受到懲罰的。”


    陳囂想不通,說:“一個春申君府內的舍人,怎麽就會這樣的殘酷無情呢?”


    荀子說:“權力讓人鬼迷心竅,權力使人忘乎所以。一旦有了權力的人,就被權力改變得和常人不再相同。原來廉潔的人可以變得貪婪,原來溫順的人可以變得橫眉冷目,原來連螞蟻也不敢踩踏的人可以變得殺人如狂。”


    陳囂不解地問:“老師!既然權力這樣壞,天下不要權力不行嗎?”荀子回答:“不行呀!天下需要有人種田,有人做工,有人經商,有人管理。就像是耳朵、眼睛、鼻子、嘴一樣,不能互相替代。不過,做君王、做卿相的應當明白,他們的位置是世人的需要,是百姓給的職責。他做的事和種田的人、做工的人、經商的人一樣,不過是天下應該有的一種分工。”


    陳囂依然不解:“李園為什麽會那麽壞呢?”


    荀子慨然說:“人之性惡呀,惡的本性加上權力就會倍加瘋狂,就會把壞事做盡,惡事做絕。一個人一旦做了君王,做了卿相,如果不改變惡的本性,就會把權力看成是自己的。他們要百姓守法,自己卻不守法;要百姓遵循禮義,自己卻不遵循禮義。他們隨意發號施令,不管百姓死活,不問是非曲直;他們驕奢淫逸,揮霍國家錢財;他們不管國家的前途和命運,隻求自己尋歡作樂。”


    陳囂認真地傾聽,默默點頭。


    荀子繼續說:“陳囂,這些天我一個人在監牢中回想以往,數十年的往事似乎都出現在眼前。我在列國之中往來奔波,見到秦王專橫跋扈,他隻相信武功;齊國的君王後鼠目寸光,她見死不救;趙王懦弱,見利忘義;楚王迷信鬼神,春申君晚年喪節。這些君王和當權者一個個濫用權力,不行正道。我苦心勸告他們,他們不聽。我原以為是他們不理解我講的道理,我和他們需要溝通的是治國的方法。然而不是,不是呀!”


    陳囂問:“那是什麽呢?”


    荀子說:“是呀,我也在想,究竟是些什麽呢?過去我心裏還不太明晰。陳囂,我要感謝李園呀!是李園提醒了我,他讓我明白了過去的幾十年,究竟是什麽原因讓我和那些當權者談不到一起,屢屢被拒之門外。”


    陳囂吃驚:“是麽?!……”


    荀子說:“現在我明白了,那些君王和當權者之所以和我談不到一起,並不單單是因為治國的方法不同。我和他們的分歧,不在表麵上,不是方法,我和他們不能溝通的是心!是心呀!不要看那些當權者說得冠冕堂皇,他們分辨是非優劣的真正標準不是國,也不是民,而是己;不是公,而是私。我的話往往觸及到他們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惡。我讓他們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惡,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他們難看,讓他們心痛難忍、恨之入骨。這樣,他們還怎麽能夠把我看作是可信賴的老師和朋友呢?隻會把我看作是他們的敵人。”


    “啊……”陳囂似乎也明白了一點。


    荀子說:“李園讓我明白,一個人為了追求權力可以拋棄一切。什麽禮義、什麽法律、什麽聖賢、什麽祖宗、什麽親情、什麽友誼和恩德,全部都可以拋棄到九霄雲外。李園這個人,他拿自己的親妹妹做魚餌,想盡一切辦法騙取春申君的信任。獲得權力之後,他把支持和信任他的朋友、恩人當作敵人。這是為什麽,不就是為的攫取權力嗎?我和他無怨無仇,他置我於死地,為什麽?因為我容不得惡,所以惡也容不


    得我。這就是李園要殺我的原因,也是所有當權者難容我的原因。”


    說道這裏,荀子感慨無比:“我要感謝李園呀!他是我的老師,是他教育了我,讓我解開了心中的疑惑。在這個人世上,我是所有為善者的朋友,做惡者的敵人。過去,我苦心給那些君王和卿相說過許多話,講過許多道理,可他們不相信,因為他們隻相信權力。他們把權力看得至高無上。其實,權力是最脆弱的。古時候有上萬個國家,如今隻有十幾個了。那些亡國之君,在他們一個個淩駕於百姓之上的時候,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盛氣淩人?一旦被百姓拋棄了,又是何等的悲戚痛苦,雞狗不如。他們不知道,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百姓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載舟,也可覆舟。他們違背民心,終有一天會翻船的!”


    荀子堅定地說:“並不是荀況我危言聳聽,這是天道!天道呀!一個人即便是攫取了權力,做了君王,不為百姓謀利,還想讓百姓擁戴,那是辦不到的。百姓不親近,不擁戴,還想讓百姓去為你犧牲,那是辦不到的。敵人來了,想讓國家不受到危害,不滅亡,那也是辦不到的。國家危機滅亡的條件已經聚集在一起了還在那裏尋歡作樂,全是些無知妄為的人,全是些身在懸崖而不自知的人。荀況雖然身居窮鄉僻壤,一無所有,可我心中泰然。我相信天道不滅,正義將永存於天地之間!”


    聽了荀子的一番話,陳囂更加崇敬他長久敬愛的老師。


    在這黑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裏,荀子心明眼亮,他非常明確地告訴陳囂:“事實證明,我的主張無比正確。我死了,但我為世人留下了真正的學問。改惡從善,損有餘以補不足,這是天道。人之性惡,無論是普通百姓、君子、聖人、君王,都必須遵守禮法,遵從師長,嚴以律己,而且要堅持終生。天下隻有化性起偽,改變人惡的本性,才可以走向和諧與光明。否則,就會永遠處在黑暗之中!春申君放縱自己,雖有善始,沒有善終;李園放縱自己,他既沒有善始,也不會有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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