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府大樓裏上班,我對上訪這回事也不陌生了,隔三差五總會有一些人被保安攔在行政中心大樓的門外,吵吵嚷嚷地不是喊冤就是討說法。有一回,我早上去上班竟吃驚地發現,一群人都穿著一身白衣服,排成幾排坐在市政廣場上,衣服上都寫了同樣的幾個字:我們要吃飯。這群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坐了一個上午,後來不知道怎麽讓保安給弄走的。


    政府是大管家,麵對的矛盾和糾紛也特別多,這點作為機關中人我是很理解的,所以一開始遇到上訪我還很好奇,總想弄清是怎麽回事,但見的上訪多了,我也漸漸麻木了,即使聽到樓下有很大的動靜,我也會像個沒事人一樣,頂多說一句怎麽又有上訪的了,然後還是埋頭幹自己的活。


    一天中午,臨近十二點的時候,我照例去行政中心餐廳吃中飯,到了餐廳門口,卻驚訝地發現門都進不去了。餐廳已經被數十名上訪者占領了。我可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場麵,愣在那裏不知所措。那些上訪者也不說話,但姿勢卻各有千秋,有的抱著手臂堵在賣飯的窗口,有的則橫臥在餐桌上,有的在怒目而視陸續來到餐廳的機關幹部們,好像跟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餐廳門外有一些保安和武警的身影,但好像對餐廳被上訪者占領也無能為力,上訪的都是人民群眾,你怎不能都拿槍動棒吧。


    我無奈地跟著其他機關幹部走出了餐廳,準備想別的辦法解決肚子問題。走到門口,我看見一個老太太,頭發淩亂,形容憔悴,但手裏卻高高地舉著一塊紙牌子,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大字:為民做主!我心裏猛地一振,這麽冷的天,究竟有什麽冤屈讓這樣一位老太太在寒風中舉著這塊牌子呢?我很想上去問她一下到底為了何事,但想起上次劉局叫我少管閑事的訓誡,我還是忍住了沒開口。


    回來路過行政中心大廳時,我發現那兒也聚集了一大批上訪群眾,人人表情嚴肅,有的人還滿臉怒氣,似乎隨時都會爆發的樣子。當中原來共來訪者坐坐的躺椅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身上裹了一床棉被,麵部表情很是淒楚,眼角似乎還掛著淚痕。這場麵震撼了我。“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句話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了,但現在的有些當官的老是要去侵害老百姓的利益,老百姓一上訪,他們就躲起來,使出各種招數驅趕上訪者。但上訪者也抱定了一條信念:事情越鬧大,越容易得到解決。因此,上訪者的招數也層出不窮,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步。


    我帶著鬱悶的心情回到辦公室,發現大家都沒有吃飯,抱怨之聲四起。老張嘀咕道,肯定又是來告張福友的。老張對張市長向來瞧不起,每次說到都是直呼其名,在電視上一看到他那副臭模樣就要忍不住罵娘,說這個張福友對c城的發展一點貢獻都沒有,但卻貪錢好色,很會弄權,手伸得很長,這幾年往少裏說起碼也弄了好幾百萬了。但奇怪的是,這個貪官抓了,那個貪官抓了,就是張福友沒事,還穩穩地坐在市長的寶座上,對著全市人民發號施令,真是沒了天理了。


    “這次群眾上訪是怎麽回事啊?”我見老張好像有點知情似的,就想從他那裏打聽一下幾天上訪的內幕。


    “還不是張福友的問題。”老張有點憤憤地說,“房地產開發商把農民的地占了,造的樓也賣了,但那些農民到現在土地征用補償金還沒有拿到,土地沒有了,家也沒有了,你說這叫人家還怎麽活下去?”


    “哦,是這樣啊,”我很是驚訝,“那當初沒有簽訂什麽協議嗎?”


    “簽協議管個屁用,”老張說,“現在還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他要方的就是方的,一要圓的就是圓的,何況這件事是張福友直接插手的,聽說那個開發商給了張福友好幾百萬的賄賂,但現在那個開發商卻跑路了,你看這個爛攤子該怎麽去收拾?”


    “是不好收拾。”我總算有點明白今天上訪的陣勢是何原因了,“但讓這上訪的群眾把食堂給占領了也不是個事情啊,張市長把這個問題老是拖著說不定會弄出大事來呢。”


    “他不怕的,他後台硬得狠,省裏有人。”老張有點嘲諷地說道,“聽說他還要往上提拔,你說荒唐不荒唐?”


    這時,王海娜拎著一大袋方便麵走了進來,似乎聽到了老張的話,對他說道:“張老師,別發牢騷了,莫談國是,都來吃方便麵吧,一人一盒,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味道好極了。”


    我走過去領了一盒,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辦公室幾個人都用開水泡了方便麵,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王海娜一邊吃一邊還忙著接電話,接了一個又一個,什麽李總張總的,都不是工作上的事情,說話的聲音很嗲,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老張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但也不好說什麽。小王看著我做了個鬼臉,意思好像在說,看到了吧,我們的王主任交際範圍那是相當的廣泛。


    王海娜剛放下電話,劉局就一腳踏了進來,看到大家都埋頭吃著方便麵,他笑了:“怎麽了,都回到艱苦的革命年代了?”又對王海娜說,“王主任親自吃方便麵,與下屬們同甘共苦啊。”


    “不吃方便麵吃什麽,食堂都被上訪的人占了。”王海娜看著劉局嘟起了嘴巴。


    “這是沒辦法的事,全大樓的人今天都沒得飯吃,已經拉來兩車子方便麵了。”劉局拿腔作調地說,“大家要以大局為重,不能添亂,等事情過後,找個時間我請你們吃飯。”


    “好啊好啊,劉局說話要算數哦。”王海娜撒著嬌。據說女同誌尤其是那些美女同誌可以在工作之外的時間跟領導撒撒嬌,尤其是在酒桌上,領導一般都會心花怒放的。


    “別人我可能不一定,但對你王主任我可是說一不二的。”劉局放下了平時很嚴肅的架子,打著哈哈,走到王海娜身邊,當著我們幾個人的麵,在王海娜的長發上摸了一把,然後手還順便一滑,在她那瓷白的臉上劃了一下。王海娜的臉馬上就紅了一大半,她身子往後一躲,甩掉了劉局的手。劉局也不以為意,嘿嘿笑了兩聲,轉過來又跟我們閑扯了兩句,就背著手走出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倆的關係已到很不一般的地步了。我忍不住在心裏想,王海娜和劉局在他的辦公室裏會怎麽樣。又一想,人家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的人能管得著嗎?官場上這種事情很多,許多人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下午兩點左右,發生了一件讓大樓裏的人都很震動的事。當時,大家剛上班不久,突然聽到外麵傳來一片嘈雜聲,接著大樓裏的人似乎被什麽刺激了,一個跟著一個往外麵跑。我正在疑惑,外麵有人大聲喊道:不好了,有人跳樓了!我第一個反應是,這跳樓的人一定是今天的一個上訪者,情緒過於激憤,爬上政府大樓跳下去了。


    我邊想邊跟著人群從樓道裏往下跑,4號樓的外麵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從人縫中擠進去,隻見台階的空地上用一個白床單蓋著一個扭曲的軀體,下麵凝固著一些褐色的血跡,一直延伸了好幾級台階,一隻黑色的皮鞋滾落在一邊,顯然跳樓者是一個男性,不像是上訪者。雖然經常聽說有人跳樓,但當一個人真的這樣跳下來蜷曲在地上,流了這麽多的血,對我心髒還是一個巨大的衝擊。生命是最寶貴的,但這個人卻選擇從高樓上跳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是誰,為何要以這種極端的方式來了結自己?他的心裏一定有過激烈的掙紮,才會毅然從樓上跳下,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白色床單下那個扭曲的軀體,忽然很想看到他的臉,這張臉一定被摔得變形了,因為台階都是青石砌成的,冰冷堅硬,人的肉體跟它撞擊的結果可想而知。


    幾乎每一個趕來的人都滿臉吃驚和驚愕的神色,這血淋淋的跳樓場麵就發生在行政中心,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大家議論紛紛,都在猜測跳樓者的身份。消息靈通人士很快就透露說,這個跳樓的人在大樓裏上班,職務還不小,這引發了我搞清楚這個人究竟是誰的念頭,但現場的人越聚越多,場麵也接近失控的狀態,我也無法再向旁邊的人打聽到什麽。


    這時,遠處傳來了警笛聲。不一會兒一輛白色警車和一輛120急救車先後呼嘯而至,警車門打開後衝下來幾個民警,開始驅散圍觀的人群,有一個民警拿著相機前後左右拍了好幾張照片,另一個則上前揭開床單看了兩眼又將床單放了下來。他對站在旁邊的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示意了一下,他們馬上走過去開始搬動屍體,我跟著人群往回走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我看見幾個白大褂醫生把那具屍體搬上了車子,原來跳樓者側臥的地方隻剩下了一大灘長長的血跡。


    我回到辦公室,老張也回來了,他果然消息靈通,說這個跳樓輕生的人是市建設局副局長趙建偉。這個人我在一起文化大市建設協調會上見過,戴著一副眼鏡,溫文爾雅,頭發白了不少,有幾分學者的樣子。據說他是某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在c市工作了二十多年,是c市城市建設名副其實的操盤手,據說是局長的重要人選,沒想到就這麽去了。上次市文化發展中心工程的案子把市發改委一位副主任拉下了馬,也牽涉到了建設局,但他也沒什麽事,難道還有什麽更大的難關迫使他放棄生命?


    “是從九樓的廁所的窗口跳下去的。”老張繼續發布內部消息,“這下好了,張福友心安了,還有一些當官的心也安了,趙建偉一死,他們隻要死不認賬就行了。”


    “他為什麽要跳樓呢,如果翻了案,去自首坦白可能還罪不至死。”我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老張瞥了我一眼,一副了然在胸的樣子,“你沒看到這幾天每天都有一大批上訪的人在鬧嗎,今天鬧得最凶,這勢頭讓他們有點頂不住了。這局麵總得有人去收拾吧,說白了,張市長不出頭,總得找個替罪羊吧?”


    “為什麽要找他呢?”我繼續問,心中充滿了疑惑。


    “不找他找誰?”老張反問道,“你想啊,咱們c市城市規劃建設、土地買賣、房地產開發等等,哪一樣不跟建設局有關係?可不管哪一樣最終點頭拍板的都是市長書記,張福友跟開發商那麽粘乎,你想他趙建偉能清白得了嗎?他可能是陷得太深了,他不死,那些人遲早就得完蛋。”


    “哦,這樣啊。”我聽了兀自歎了一聲,心想這機關裏利害關係真的很大啊,大到要去論生死了。同時在心裏嘀咕,這老張怎麽知道得這麽多,以前還真小看這個小老頭了。


    “死了他一個趙建偉,救活了一批貪官。”老張歎道,好像把一切看透了。


    “這怎麽說呢?”我問道,對裏麵的彎彎繞很感興趣。


    “你想啊,趙建偉這一死,就會有人把這一攤子破事都栽到他頭上了,人死了又不會說話,不存在狗咬狗的事,這叫死無對證,也叫犧牲我一個,幸福一大批。不過,他跳樓之前,一定得到某些人的承諾,對家人都有一個交代和安排的。”


    我沉默了,眼前老是在晃動著那白色床單下那扭曲的軀體,那凝固在青石台階上長長的紅色血跡,脊梁上直冒冷氣,這機關裏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在平靜的表象之下一直是暗流湧動,這裏有多少利益紛爭,有多少權謀智鬥?似乎隻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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