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後,高朋滿座的侯府夜宴的氣氛變得頗為詭異。


    從把酒言歡轉為了竊竊私語,從抒懷暢飲轉為了各懷心思。


    美酒佳肴依舊接連不斷,但幾乎所有人臉上都掛著一絲不安,滿盤珍饈入口,味如嚼蠟。


    唯獨有三人,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與自己毫無關係。


    一是那侯府西席何善學。


    老夫子今日不知怎了,前日還和呂少卿在醉懷居痛飲三日,此刻卻似不勝酒力,在呂定國剛剛開始講話時便已醉的不省人事,伏案大酣。


    此刻也沒人顧得上鼾聲如雷的何善學,任由他酒醉於席。


    另外兩人,便是主桌之上的少侯呂少卿與那北梁王武遊照。


    二人一直在劃拳行令,推杯換盞,好像絲毫不關心這席間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事。


    呂少卿向來不過問侯府的事,更不關心所謂天下大事,他完全不知道剛才呂定國杯酒之間就向下唐百官乃至整個大昊,宣示了自己已手握舉國之命脈。


    而武遊照則因是早知此事,他在先勇侯府做了幾日的座上賓,與呂定國促膝長談,以他和呂定國的過命之交,呂侯之所謀想必早已經悉數告知。


    一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位是預料之中成竹在胸。


    這兩位成為了唯二仍在享受著這侯府夜宴的人。


    可那呂少卿在酒令上技不如人,此時麵前十幾隻酒壺已是壺底見空。


    他雖然酒量可以,但這麽灌湯似的喝法讓他也一時內急上身,趕緊尋摸了個空子,尿遁出席。


    呂少卿離開設席的正廳和前院,一路小跑穿梭在侯府高牆疊院之間,心中暗罵不知是哪個蠢貨設計了這宅院,前廳和茅房竟然隔了好像有十萬八千裏。


    在路過侯府後花園時,呂少卿已感覺是幾近決堤。


    他終於還是決定放棄奔赴茅房,在後花園僻靜隱蔽一處,解開腰帶,開閘放水。


    就在他一瀉千裏一身暢快,臉上都不自覺露出謎之微笑之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說道:


    “少侯爺倒是灑脫,即便是在自家府邸,也能不拘小節,泄水著地。”


    此時正值月黑風高,這一聲高低不低,不陰不陽,嚇得呂少卿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尿到自己鞋上。


    “誰……誰?!”


    呂少卿此時實在不方便轉身,隻能戰戰兢兢地問道。


    “老熟人。”


    身後那人卻是不緊不慢地回道。


    “熟人?”


    呂少卿心中疑竇叢生,趕緊將剩下半截尿尿完,係上腰帶,滿懷戒備地轉過身去。


    卻見一人身著青衣長衫正與他四目相接,婆娑月光正穿過樹影,泄在那人身上,映出半邊清瘦卻俊朗的臉龐。


    仿佛是畫卷中走出的風雅寒士,傲骨天存,風流無雙。


    這讓呂少卿不禁為自己剛才在他麵前做的齷齷齪齪的事感到一絲臉紅。


    但他仍驚喜地喊道:


    “方唱晚!你怎麽在這兒?!”


    這位長身而立,風逸翩翩者正是方唱晚,一個早年就有才子盛名,卻在整個大昊文壇極富爭議之人。


    十六歲,以一篇《登龍賦》被呂後所賞識,授意講經堂首席祭酒為他薦官,他卻斷然回絕。


    有人說他是錚錚傲骨,不滿呂後專權。


    也有說他是故作清高,不識抬舉。


    可他之後所為,卻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從鄢都離開後,方唱晚的足跡遍布大昊十郡。


    然而他遊跡天下,在每一處留下的,卻不是如《登龍賦》一般徜徉恣肆的磅礴大賦,反而是流傳於青樓酒肆,被商女歌姬爭相傳唱的靡靡之詞。


    如今整個大昊,幾乎每一處青樓妓館的頭牌都會為了求方唱晚譜上一曲新詞,不吝千金。


    而今到了這下唐郡,自認為“風月老手”的呂少卿自然是要結交這位天下聞名的風流才子。


    所以,這樣的兩人相熟,也不奇怪。


    此時在這侯府花園之中,方唱晚孑然而立,麵對剛剛隨地便溺的少侯爺,笑而不語。


    “笑你個頭啊,你怎麽在這兒?”呂少卿見他不說話,又問道。


    方唱晚淡然一笑,開口答道:


    “今日侯府壽宴,方某自然是來拜壽的。”


    “拜壽?”


    呂少卿有些驚訝,隨即又追問:


    “你既然來拜壽,為何不入席,躲在這……這陰暗角落,偷看人解手。”


    方唱晚臉上笑意更濃,搖頭回道:


    “少侯爺多慮了,我雖被世人稱作風流,但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呂少卿雙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走上前輕捶一下方唱晚的肩膀,也笑道:


    “少來,別惡心本小爺,快說,不去喝酒,躲這兒幹嘛?”


    方唱晚攤開手無奈道:


    “方某區區布衣,能過府一拜已經算是侯爺恩賜了,哪有資格入席啊。”


    “誰說你沒有資格,走,跟小爺我去喝酒。”


    說著便勾著方唱晚的肩膀要走,卻突然又想到了什麽,問道:


    “對啊,今天來的非官即商,你來湊什麽熱鬧?”


    “蒙侯爺賞識,方某現在是下唐學政,大小也算個官了。”


    “那你剛才還說什麽區區布衣,學政?學政算個什麽官?”


    “司管一郡的教務及考務。”


    “教務考務?這也算個官?”


    “對,算個官,不入流,也自然不能入席。”


    呂少卿摸著腦袋想了想,又說道:


    “你不會是求你那堂叔方賀達了吧?”


    方唱晚微微點頭。


    呂少卿麵露不屑,卻非對方唱晚,他一直看不慣那假正經偽道學的方賀達,總覺得此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個城府極深,滿肚子壞水的家夥。


    “你求他做甚,找小爺我啊,讓我家老頭給你個縣丞做做。”


    方唱晚笑笑,不予置評,目光卻不經意間停在了呂少卿衣擺下露出的一枚玉墜上。


    呂少卿雖然平日大大咧咧,此刻卻發現了方唱晚在看他腰間的扇墜,馬上將昨晚新入手的折扇抽了出來打開,顯擺道:


    “來來來,方大才子來雅……雅什麽來著……對了,用你們文人的話,好像是雅正一下,不知道哪個不開眼的送我二娘的壽禮,玩意兒是稀罕玩意兒,扇麵是酒明昭臨的君山老鬆圖,可拿這向我二娘賀壽,你說是不是不開眼?”


    方唱晚盯著扇麵,久久不語,直到呂少卿舉著扇子的手都酸了,他才緩緩開口:


    “是不開眼……隻因那人身無長物,能拿的出手,又配得上做侯府夫人壽禮的,隻有這把扇子……”


    呂少卿一愣,他雖然紈絝,但並不呆傻,此時當然聽出了方唱晚所言深意,問道:


    “這扇子……是你送的?”


    方唱晚默默不語。


    呂少卿一把將扇子塞入方唱晚手中,罵道:


    “你這傻子!是你那堂叔方賀達給你出的主意?!這個奸慫!他知道我老爹和二娘不會喜歡這玩賞文物,料定以後肯定是會借著由頭賞給他!這才讓你把這扇子當作賀禮!”


    方唱晚從未想過呂少卿言之鑿鑿的這些陰謀之論,忙不迭地想把扇子塞回這少侯爺手中。


    呂少卿則是堅決地把扇子緊緊握在方唱晚手心裏,咬牙切齒地說:


    “拿好!別便宜了那奸慫!”


    方唱晚一時無語,他不知這少侯爺為何如此不待見自己府上的首席幕僚,呆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卻聽得前院傳來仆人送客之聲,想來是宴會已歇。


    呂少卿則拉著方唱晚走,嘴裏說道:


    “別愣著了,走吧,我送你,這破侯府不是什麽好地方,拘束得很,下次我請你在醉懷居喝酒。”


    二人回到前院正廳,正值曲終人散,隻留下幾個下人在收拾殘羹冷炙。


    呂少卿拱手道:


    “方大才子,改日醉懷居,不見不散,不醉不歸!”


    方唱晚敷衍應付,眼神卻牢牢盯著不遠處一個正在隱入黑暗的高大身影。


    先勇侯,呂定國!


    此時喧囂已去,周遭雖然還有呂少卿的喋喋不休,而方唱晚的腦中,卻隻有一個聲音:


    “第一步棋已經落子,總算離殺掉呂定國這狗賊,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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