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先勇侯,呂少卿三人行至內院,這位少侯爺小心翼翼地將酒勁上頭的夫子何善學攙扶回房,又招來仆人丫鬟伺候,再三叮囑吩咐,讓他們照顧好何善學,方才離開。


    看到紈絝的少主竟然對這位西席夫子如此畢恭畢敬,一直像個悶葫蘆的胡昂也忍不住開口道:


    “少侯爺對夫子倒是……”


    無奈書讀的實在太少,想了半天,吐出兩字


    “客氣。”


    呂少卿也覺奇怪,這平日裏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胡昂竟然會主動開口,回道:


    “這有什麽,小爺我雖然有這‘荒唐侯’的雅號,但尊師重道這種道理我豈會不知,倒是你,成天黑著張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你八百兩銀子似的。”


    胡昂不置可否。


    呂少卿又勾上胡昂的肩膀,指著他手中的長刀,大咧咧道:


    “我說小胡哥啊,你成天拿著這烏黑黑的刀,難道睡覺也要抱著它,不讓我碰,拔出來讓我看看嘛。”


    胡昂斷然回絕:


    “烏丸出鞘,必現血光。”


    呂少卿“切”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


    “烏丸,烏丸,細數江湖兵器譜,也從沒聽說過什麽叫‘烏丸’的寶刀,你不給我看這刀,那便給我說說這刀的來曆吧。”


    胡昂冷冷吐出四個字:


    “家傳之物。”


    呂少卿顯然對這個答案很是不滿意,刨根問底道:


    “家傳?老胡叔當年不過是我老爹的一個馬倌,我和他也算是有酒肉交情,從沒見過他耍過刀,也看不出他會武功。從墕都遷到下唐那年老胡叔過世,你從衛嚴軍中被召至侯府,那時你手裏便多了這把刀,你說是家傳寶刀,我怎麽從未聽老胡叔提過?”


    胡昂沉默不語,不願再答。


    呂少卿知道這廝又開始惜字如金了,便也不再追問,擺了擺手,掉頭準備回房。


    卻見胡昂還是緊跟著自己,呂少卿忍不住嚷嚷開來:


    “小胡哥啊,我這是回房睡覺,你也要寸步不離?你就行行好吧,小爺我有丫鬟伺候入寢,用不著勞您大駕!”


    胡昂愣了一會兒,終於拱手行了個軍禮,一言不發地扭頭就走。


    呂少卿長歎一聲,晃晃悠悠繞了一圈,走到自己房門前,剛想推門而入,卻突然想到了什麽,雙手扶著房門停了半晌,終還是沒有推開,又歎了口氣,轉身快步向侯府正廳方向走去。


    侯府正廳,先勇侯夫人薑氏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


    薑氏身著錦繡華服,頭戴鳳翅鎏金冠,薄施粉黛,盡顯雍容華貴。


    此時的她正被滿堂紅綢包裹的壽禮圍繞,仿若鳳落紅塵,任誰看到此景,無不會感歎一句:


    “好大排場。”


    而薑氏那仍若雕玉冰肌的臉上,卻看不到喜色,這是她三十歲的壽辰,也是嫁入先勇侯府後,呂定國給她大操大辦的第一個壽辰。


    可她知道,這場壽宴,並不是為她而辦。


    她深知自己在侯府的地位,不過是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正如她與呂定國的婚姻。


    她和呂定國並非原配,呂定國發妻早亡,隻留下呂少卿一個兒子。


    而她本也有婚約,卻在大婚前夕收到未婚夫戰死沙場的消息。


    薑氏本想做貞潔烈女,為那沒見過幾麵的亡夫,守寡一生。


    可呂後卻用一句“他鰥你寡,合乎禮法。”便讓她嫁給了這個比她年長十八歲的先勇侯。


    她知道,這隻是因呂氏想籠絡她那位在朝中作為文官之首的父親,一品鴻臚,薑太申。


    嫁便嫁了,若是能為這位獨有一子的先勇侯誕下一子,也能讓她在這偌大侯府抬起頭做人。


    可她卻不能。


    這不是她的錯,不是她不能生育,是那呂定國身有隱疾,早在十多年前,呂定國平幽州之亂時從戰馬墜下,那時他便喪失了生兒育女之能。


    但這隻有她知道,也不能對任何人提及,於是遭人詬病,受人白眼,她也隻能默默吞下苦水。


    侯府十年,她如同一個被束之高閣的精致花瓶,周遭之人皆看到她仍光鮮美豔,卻沒有人能看到她的內裏早已支離破碎。


    ……


    就在薑氏準備起身的回房時,她卻突然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隨之是一聲:


    “二娘。”


    薑氏抬眼看到了呂少卿匆匆而入,勉強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道:


    “是少卿啊,今日怎麽這麽早回來了啊。”


    薑氏早知這少侯爺雖然才十八歲,卻已養成了一身的紈絝陋習,好在對她還算恭敬,二人在府內也算是能兩各相安。


    呂少卿環顧空空蕩蕩的正廳,笑吟吟地回道:


    “明日二娘壽辰,這暖壽的都這麽早就走了?”


    薑氏也笑答道:


    “這時辰隻是對你來說尚早。”


    呂少卿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那二娘這是在等我?可我沒有備壽禮啊。二娘不要怪我,老頭子辦壽時,我也沒送禮。”


    “說的什麽話,二娘貪圖你那點壽禮?”


    說著,她又指著四周堆積如山的錦盒,朝呂少卿道:


    “挑挑吧,看上什麽,拿走便是。”


    呂少卿倒是大不客氣,樂顛顛地便去翻找開來,嘴上說著:


    “還是二娘疼我。”


    薑氏苦笑,嫁入候府八年,雖親眼看著呂少卿從懵懂小兒長成這舞象少年,但也從沒特別關照過這個繼子,更談不上“疼”這個字了。


    不一會兒,呂少卿翻出一把掛著玉墜的折扇,拿在手中細細把玩起來。


    “二娘,你看這扇子如何?”


    薑氏雖出身名門,但一來自己對這些玩賞物件從不上心,二來這折扇顯然是供男子雅玩之物,也不知道哪個不開眼的會把它當作進獻侯府夫人的壽禮。


    薑氏看了又看,終不明所以,隻好說:


    “那塊墜子甚是剔透,該是塊好玉。”


    呂少卿摸了摸玉墜,搖頭道:


    “一般一般,上品成色而已,但這扇麵上的畫可是大有來頭。”


    說著,呂少卿將扇麵示予薑氏,隻見那扇麵上繪的是巍巍山崖上的一棵蒼勁老鬆,栩栩如生,看得久了,幾乎感覺自己正身處這三尺畫境,仿若正在蒼鬆之下享受著山風拂麵。


    “這是……這是付連海的君山老鬆圖?”


    呂少卿點點頭,道:


    “圖是君山老鬆圖,不過付連海的原跡早就失傳,現存於世的都是臨摹之作,二娘你可知將君山老鬆圖臨摹於此扇麵的是誰?”


    薑氏搖了搖頭。


    呂少卿緩緩闔上扇麵,道:


    “八大聖手之一,酒明昭。這把扇子,價值萬金……”


    薑氏所見世麵也不少,但聽聞這麽一句,著實也是頗為吃驚。


    呂少卿卻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句:


    “看來明日要到侯府赴宴的人,都不簡單啊……”


    薑氏有些尷尬地笑笑,強言道:


    “有什麽不簡單的,除了自家親眷,都不過是官麵上的那些人。”


    隨即似乎又想到了什麽,接著說道:


    “明日北梁王和下唐郡丞的千金也會來,少卿,你也不小了,何不……”


    “別!可千萬別!”呂少卿趕忙打斷了她。


    “二娘,你應該知我品性,兒女私情,風花雪月可談,但這聯姻包辦的事我可絕對不從!我可不像……”


    話說一半,見薑氏臉色微變,呂少卿也知語失,改口道:


    “我可不想……過早讓這些家事國業,誤了我仗劍走天涯的鴻鵠之誌!”


    呂少卿一副意氣風發之相。


    薑氏苦笑,心中暗道:


    “沒救了,這小子真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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