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齊南城某座四階洞府。


    顧歎在白山北部弄權,談笑間使剛剛興起的碧湖門灰飛煙滅,這些都在齊休料中,但現在南宮家提高了防備,內外隔絕,具體的情形他無從得知。當然,隔絕也有隔絕的好處,晉階金丹五層已是四年前,二百零三歲頭上的事了,比預期進度足足快上兩年,貴在專心,這話一點兒都不錯。


    “高品靈地固然好,可這次沒隨之覺醒本命天賦,難道是一心修行,不問世事的壞處嗎?”


    靜室之中的齊休今天不知怎麽的,思緒浮動想東想西,就是定不下心。


    “喝!”


    幹脆起身,拿著上次誅殺那位龍家世交金丹後期儒修時得的四階硯台法器,一招一式比劃起來。當年的棒法學了半吊子,一是實在沒天賦,二來配合煉體術的近身招式在金丹鬥法中比較尷尬,被他束之高閣有好久了。這硯台諸般借助儒門浩然氣的妙用他使不出,於是將棒法又想起來,混合五禽煉體術,純以借硯台的‘重’,自創出五打之法。


    ‘立劈’‘橫掃’‘回馬’‘搗心’四招簡單演化之後,硯台砸人的力道和方向稍有增強,最後一打被他改成了‘自爆’,反正這硯台用起來不順手,實在不行自爆掉完事,最後做下貢獻也行。


    黑色硯台被他禦使得在空中上下翻飛,頗有淩厲氣象,正在熟習,忽然四周天地靈氣引動,一股子丹藥香味穿過靜室防禦罩子,撲鼻而來。


    “阿森!?”


    感應到天地靈氣都在往煉丹房中去,隻不知是丹藥將成還是多羅森已開始結丹,連忙步出門口,看見提溜著小藥鋤的南宮湘正向著煉丹房肅立祈福,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飽含著豔羨和擔心,情真意切。


    “果然是丹道大道,同時下手。”


    天上劫雲分三彩,大概對應多羅森的三木同心本命,劫雲正中又有一線鴻蒙白氣,噴湧出精純至極的丹道氣息。


    “這小子,怎不先打聲招呼。”


    雙丹同凝,齊休替他捏一把汗,雖說道家煉丹之術與凝結內身金丹有共通點,但同時這麽搞,肯定比正常結丹失敗幾率要大一些。現在隻能相信多羅森對自己的大道之途有周詳的考慮,旁人是幫不上什麽忙的。


    第一道天劫已開始慢慢聚集。


    “內外丹照,三木同心,緣歸爐火,坐忘世事。”


    多羅森的長吟聲從煉丹室內傳出,語氣平緩淡泊,可聽聞者自能品位出其中澎湃的自信。


    “好個緣歸爐火,坐忘世事!”


    齊休滿意地捋了捋長須,意味深長地看了南宮湘一眼,“我家阿森丹道天賦之佳,大道心誌之堅,實乃當世俊傑。”


    南宮湘雙頰以可見的速度飛紅,含羞低頭。


    “嘿嘿。”


    得意地笑了兩聲,放過小丫頭,正打算回靜室為多羅森護法,南宮夢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園中。


    “門中弟子借貴寶地結丹,前輩原諒則個。”


    心情正好的他衝南宮夢彎腰一揖,語帶誇張地稟道。


    “這是好事,哪會怪你。”


    南宮夢卻無心思和他開玩笑,表情複雜地輕聲說道:“該上路了。”


    從她嘴裏蹦出來的這四個字,像是一記重錘,直擊齊休的內心,笑容還未來得及斂去,臉上血色已然全無,喉頭梗了數梗,“噢!”發出聲帶著千百種滋味的應和,別無他話。


    “可有要收拾的東西?”南宮夢問。


    “噢,噢有,有的……”


    心神俱亂,往煉丹室那兒看了幾眼,才轉身回到靜室,將香爐等日常雜物卷起,又一個人呆呆站了會兒,“沙諾沒辦成?還是說辦成了也沒用?”想強行壓下失望和恐懼之情,卻發現難以做到,“大道!那可是大道斷絕啊!”心中有個聲音拚命嘶吼著。


    “你放心,我們會照看好他的。”南宮夢在外催促道。


    無法,隻得跟著南宮夢離開,數度回首,既擔心弟子安危,又有種如同赴刑一般的悲涼無力之感。齊南城脫離視線時,第一道劫雷已經降下,被多羅森穩穩擋住。


    與此同時,外海極北,冰源島一眼租賃出去的寒泉邊。


    四位築基修士圍坐四角,各自閉目凝神,背後現出各自的本命模樣,一日,一月,一星,一影,與泉中劍胚牽扯交纏。說是劍胚,其實已大概完成了十之八、九,四人額頭滲汗,身軀微微顫抖,顯是鍛煉得極為辛苦。


    幻月之下,莫劍心須發皆白,形容枯槁,老得不成樣子,他麵前的劍胚散發出淡淡的銀月光華,透骨鋒寒亦不可少。


    ‘嗡!’


    四柄飛劍突然無故自鳴,齊齊飛出泉水,懸浮在四人麵前空中。


    “成劍就在此時!”


    莫劍心大喝一聲,率先打出道法訣,暫時穩住自家麵前的飛劍,身側早有備好的各類輔助物事,俱都流水價往劍身上打出,口中不住喊道:“穩住,穩住。”


    另三人都是一樣施為,事先演練過,動作齊整得如同一人。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場中再度生變,四柄劍寶光大放,火紅烈日,圓月陰寒,還有一道黑影,一點冷星,寒泉上空劍氣縱橫,四階劍的淡淡威壓逐漸生成,然後覆壓而下。


    “啟!”


    莫劍心麵色被痛苦弄得扭曲猙獰,手抬起得無比艱難,一道灰蒙蒙的法陣罩住四人,四階飛劍將成,光是散逸的劍氣就將剛支起的防禦罩子割得溝壑處處。


    “我快頂不住了!”


    頭頂是幻日的築基修士喊道,他年紀和修為都是此間最低,臉色慘白,左右手一邊握著一枚四階火係靈石,拚命汲取,仍不能維持。


    “【千玄益氣丹】【參同靈水】!”莫劍心喊道。


    四人同時服下丹藥和靈液,堪堪穩住了一會兒,四柄劍還在空中掙紮不休,嗡嗡震顫之聲越來越大,四色光線中一絲金線慢慢凝成,散發出危險至極的氣息,令人毛骨悚然。


    “我說什麽來著!”


    那幻日築基再次驚恐大喊:“老莫你非要中途加什麽【斬靈之淚】,心也忒大,忒貪了!這哪是煉劍,是在玩命啊!我可要不伺候了!”


    另一名築基也沉聲說道:“我等不過是受你楚秦門雇傭而來,事先說好的,若有性命危險報酬全拿,人可以撤!”


    莫劍心連忙道:“諸位別慌,我這法陣是混沌屬性,不懼斬靈劍氣,沒事的。咱們多年苦熬,眼看成功就在跟前,此時放棄未免太可惜了,再給老哥我一個麵子,堅持堅持,務必堅持堅持。”


    “唉!那我等再看看罷。”


    第四名築基修士也是個老頭,看上去隻比莫劍心年輕一點點,他倒幫著安撫心生退意的二人,“楚秦門報酬給得豐厚,莫老哥是怎樣的人,這些年大家也都清楚,左右幫他了卻心願,我們拚……”


    話音未落,陣法突然發出如同鋼鋸鋸精鋼般刺耳的悲鳴,斬靈劍氣已逐漸侵蝕而下,寒泉溫度迅速攀升,眼看快變成‘沸泉’一口,水汽都開始升騰了。


    “這……”


    三名受雇修士麵麵相覷,那位老頭也不幫著勸了,改口道:“莫老哥,我知你陽壽將近,這四把劍估計是此生最後一批作品,不過……咳,不過……”


    “哎呀還不過什麽!”那幻日築基將手中已吸成灰燼的四階靈石一甩,“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筆直倒飛,很快便消失在眾人視野之中。頭頂上的幻日之劍失了製禦,逐漸崩解,空氣中的靈力、劍氣愈加紊亂躁動,一點就要爆了。


    “別走啊!”


    莫劍心看他跑了,一下子差點暈厥過去,眼眶裏盡是血絲,絕望大吼著,“酬勞加倍,再加倍!隻要助我將此劍完成!別走啊!回來啊!”言語已近哀求。


    “不是老弟我不幫你這個忙,我來是求財,不是賣命,告辭!”


    沒人理會,又跑了一個,“唉!莫老哥,聽我一句勸,也撤吧!好死不如賴活著,多活幾年那也是活啊!”那老頭也起身跑路,飛到一半,回頭勸道。


    “滾!都滾!老子一個人煉!”


    莫劍心毫不領情,發狂般大喊,輪指連彈,一個又一個法訣打出,將另三柄劍的控製權也接收過來。


    “唉!”老頭扭頭離去,蒼涼的歎息聲遠遠傳回,寒泉邊,隻剩下莫劍心孤身一人。


    “老子當年一介練氣,剛上手水煉術時就能煉出二階中上品的【月影玄冰劍】,如今築基圓滿,弄出幾柄四階劍來還不是小意思!哈哈哈!”


    一人一劍都消耗不起,莫劍心一人煉四劍哪能撐住,不多會兒就被吸成了皮包骨頭,頭發散亂,神智癲狂地高聲叫道:“老子當年隨隨便便煉把劍,就能築基成功,如今不過老路重走,且看我憑劍結丹,大道再進呀!”


    喊到最後,拖出了個凡人唱戲般滑稽的尾音,爬起來看著天上四把已極不穩定,隨時都可能自爆的飛劍,麵容現出慈祥顏色,雙手高舉道:“來!孩兒們都到阿爹這裏來,我們一起,一起……”


    他癲傻的笑容忽然斂去,如回光返照般一片清明,“共達彼岸。”他說了這四個字,便邁步躍入寒泉,四柄劍真如投入父親懷抱的孩兒般跟隨而下,一齊鑽入他的懷中,可鋒利的劍氣卻如毛孩子的不懂事,割開皮肉,刺穿身體……


    身軀沉入沸騰泉底,咕嘟著氣泡的清澈泉水,漸漸變成鮮紅的血色。


    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一夜。


    “齊掌門人很好,對你對我都很好,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跟著他,陪魏家去死!”


    爺爺莫歸農正苦口婆心地勸說著,音容相貌,宛如當日。


    他想起來了,這是在虎頭山,魏家防禦羅家的前線。如今魏家遭兩家夾攻,眼看要敗,爺爺已聯係了中間人,要偷偷叛門,轉投羅家。


    “如今你煉劍、大道上天賦都好,未來說不定能築基,能結丹!光我莫氏一族,怎麽可以死在別家門閥無聊的殺伐之中呢!為外人而死,那是純傻啊……”


    莫歸農百般勸說,他隻是不停搖頭,幼時顛沛流離,他已喜歡上黑河峰下那眼寒泉,喜歡上水煉之術,喜歡楚秦門中無甚機心的同伴們,喜歡那種憑泉閑看雲起落,水中有劍心無憂的生活了,餘生如此,不欲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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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爺孫倆相依為命,奔忙勞苦甚至行險搏命,這一切還不是為了你的大道修行,你的前途!?你不走,我就撞死在你麵前!”


    最後,莫歸農以死相逼,他無法,隻能隨之離去,臨走前,給齊休多磕了幾個頭,“對不起,若是將來有機會,我一定煉出套絕世飛劍給你,以償我叛門之過。”那時的他心中暗暗發誓。


    “大道幻夢,飲啄天定,孤芳月影,伴劍獨行。”


    寒泉之下,莫劍心緩緩念出十六個字,便抱著四柄飲夠了鮮血,漸漸安定圓滿的飛劍,溘然長逝。


    ……


    又過了數月,外海,幽影島。


    層層疊疊的幽影樹葉將光明完全隔絕在外,漆黑的樹下幽地,齊妝從儲物袋中緩緩取出柄散發出銀白月色,中線有道鮮紅血槽的狹長飛劍,輕輕在劍刃上彈了一指,‘叮’,響起清脆的嗡鳴,久久不散。


    “好劍!”


    她讚了一聲,隨手挽了個劍花,月色光華如流水般灑向樹林裏的每個角落,銀白光芒閃爍,照亮了藏在幽地正中的一枚小小的黑色珠子,“劍心,故去了……”她輕聲說道。


    “唉……”


    黑色珠子中傳出道悲傷的精神力情緒,就像是人長長的一聲歎息。


    齊妝隨手拿著劍,比劃起了初學劍訣時那本【通明劍訣並注】上,給幼年人啟蒙的基本劍招來。


    “參天路,幾人隨?”


    口中吟誦,一劍直刺,一劍回指,然後連環三劍,號為劍魔的她,早已不是那個對劍訣一道缺乏悟性的齊妝了,緇衣長發,月影流光,一劍快似一劍,穿花亂舞間法度卻極森嚴,儼然有了宗師氣度。


    “故友相望鬢毛催。”


    完全沒用靈力,也沒有劍氣透出,單憑這套啟蒙劍法,便使得林中充盈著隱淡而危險的殺機,樹木仿佛受了驚,落葉蕭蕭而下。


    “笑言若有證道時,”


    ‘唰’,啟蒙劍法不複雜,十餘招後,她背後現出【鎏花幻月劍匣】本命虛影,將最後一劍平平刺出。


    “定先破陰陽,再斬輪回!”


    頭頂亮起幻月,手中劍已悄悄歸於無形,唯有落在劍尖上的一片黑色幽影樹葉,還停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


    第二十卷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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