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卿照顧了他一夜,他的燒才終於退下去。


    天漸漸亮了,朝霞如錦,街道上彌漫著淡淡的霧氣,她來的早,藥店還沒有開門,隻好等在門外,冷的不住跺腳。


    不經意一扭臉,正看見一對母女經過,女孩穿著大紅色的棉衣,臉頰也紅撲撲的,笑嘻嘻的攀著女人的手,她看得心底一軟,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忽聽身後有人問:“您是要買藥嗎?”


    她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藥店的門已經開了,她朝那店主點點頭,買了幾種常用的感冒藥,揣在兜裏,急匆匆的往回趕。


    沒想才一出電梯,便聽見門裏傳來器皿嘩啦呼啦的碎裂聲,她一驚,忙掏出鑰匙開了門,隻見客廳的地上滿是花瓶的碎片,而容止非如困獸一般來回踱步,手裏拿著一個煙灰缸,正舉得高高的,眼看著就要砸下去,她驚道:“你幹什麽?”


    他頓住動作,隨手把煙灰缸丟在沙發上,喊道:“誰讓你出去了?你怎麽敢出去!”他邊說邊朝她走過來,腳下不慎被桌腿絆倒,踉踉蹌蹌的向前邁了好大一步。


    晚卿便走過去,讓他抓在手裏,他不知在氣恨什麽,連唇都微微抖著,“你還敢離開,你還想走!你不想見小晚了是不是!”


    她隻淡淡的看著他,卻一言不發。


    他微側著頭,傾耳聽著,什麽也聽不見,而眼前仍是一片絕望的黑暗,唯有掌心裏她的觸感是真切的,他隻得愈發用力的握著她的胳膊,咬牙別過臉,“你若是不願,我不會再碰你。”


    她聽得真切,這分明就是示弱了,他一生逞強好勝,誰若損了他的驕傲,就如要了他的命一般,而今他卻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晚卿低下眼,想掙開他的手,又被他如臨大敵的拂開了,她輕道:“你這樣拉著我,我怎麽去給你拿藥?”


    他輕輕一怔,“藥?”


    “我也沒想到你一晚上就能恢複的這麽迅速,如今看來,我倒是多餘出去一趟。”


    他的臉色終於不再那麽難看了,隻悶悶的在沙發坐下,大清早無故發了一頓脾氣,此時平息下來,才覺得頭暈腦脹,沙啞的咳嗽起來,晚卿拍了拍他的後背,不知為何,竟撲哧一聲笑了,容止非皺起眉,“你笑什麽?”


    她莞爾低下眼,“沒什麽。”


    “你把電視打開。”


    她輕一搖頭,“你的病才剛好,不能勞累,你先吃過早飯,等下再把藥吃了。”


    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起身去了廚房,衣角擦過他的手臂,還帶著外出回來的涼意,霎時叫他把話都咽了回去。


    早飯隻做了清粥小菜,他吃不慣中餐,吞在嘴裏也嚐不出什麽味道,因她在一幫盯著,隻好一口口的喝下去。


    額上忽然有涼滑的觸感,他胸口狠狠一跳,下意識閉上眼。她收回手,又在自己額上試了試,喃喃道:“好像真的不燒了。”一轉眸,看著他問:“你怎麽了?還是頭暈嗎?”


    他卻不答話。


    晚卿便拿過溫度計,剛抵在他唇邊,他已厭惡的別過臉,“拿開。”他身體向來強健,許久不曾生病,哪裏允許自己這般病怏怏的蠢樣子。


    晚卿隻想了兩秒就明白過來,不由好氣又好笑,昨夜他容七少燒得暈暈乎乎,任她如何擺布也說不出一句怨言,而今倒知道顧及麵子了,“那你自己來好了。”


    容止非像是沒聽見,微闔著眼簾,精致的側臉宛如玉雕。


    明明是傷了眼睛,卻像全身癱瘓一般,著實有些無賴。


    她無奈,隻好伸手去解他的衣扣,服侍他把溫度計夾到腋下,她的指尖冰涼,他下意識的縮了縮,她微一頓,放輕了動作,又將他的衣扣盡數扣了回去,輕道:“我扶你上床?”


    他淡淡道:“我就在這裏。”


    晚卿於是走到窗邊,拉開了落地窗簾,暖日裏的陽光灑進來,細細的光柱照得塵埃四散,她又打開半扇窗子,回頭問:“會覺得冷嗎?”


    他懶洋洋的側過身,靠在沙發上。她本就沒期待他回答,見此也不過微微一笑。


    他又朦朧的睡了過去,再醒來已臨近午時,陽光很暖,屋裏卻很靜,他的眼底有銳光一閃而逝,隻側耳聽了半響,終於聽見浴室裏的動靜,忍不住開口叫道:“喂。”


    晚卿急急忙忙的跑來,手上的水還來不及擦,滴滴答答的淋在地板上,“怎麽了?”


    “你在幹什麽?”


    她打量他一周,不明所以,隻小心的又問了一遍,“怎麽了?”


    他卻偏偏要和她較真,“你在幹什麽?”


    她隻得答:“洗衣服。”


    容止非猛一頓,驀地有了怒氣,“誰要你來這裏洗衣服的?”


    他昨夜不停的出汗,換了兩套衣服都濕了,她原是好心,卻不知哪裏惹到他,隻抿了唇不說話。


    他悶聲道:“我餓了。”


    晚卿哦了一聲,“那我去做飯。”


    “你等等。”


    “什麽?”


    “我不要喝粥。”


    她足足看了他好幾秒才轉過臉,起身去了廚房。


    幾道菜有葷有素,卻都很清淡,她每樣都夾了一些在他的食碟裏,他咬到一片白筍,立時吐了出來,問道:“這是什麽?”


    “白筍雞片。”


    “拿開,我不要吃。”


    她恍然一怔,隻想到小晚和他挑食的樣子簡直一摸一樣,不由將那碟子往前推了推,軟糯的聲音帶著笑意,“你再這樣,傷口好不快的。”


    容止非捏著筷子,沉默半響,終是把那筍片吃了下去。


    她馬上又夾了一片過去,問道:“晚上想吃什麽?”


    “紅豆糍。”


    她靜了靜,輕聲道:“糯米不易消化,你現在還是不要吃了。”


    容止非竟也沒有發怒,隻恩了一聲。


    黃昏時候,天空漸漸陰沉下來,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她走到花房,將窗子都關上了,左右無事,她就蹲在地上看蘭花,一朵朵細白的花蕾散發著清香,竟比城南的那幾盆還漂亮,她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些全是容止非種的。


    身後忽然傳來桌椅的碰撞聲,她回頭看去,是他摸索著找來了,她問:“怎麽不用盲杖。”


    他不悅道:“為什麽要用那種東西?”


    她隻好扶他過去。


    容止非摸著門框,沉默一陣,忽然道:“這些都生的很不好。”


    “什麽?”


    “我一直掌握不好溫度,所以這些花總是會慢慢死去,從葉尖一點點的枯萎,然後無藥可救。”


    “既然你知道錯在哪裏,多加細心,總可以養活的。”


    “不可能了,沒有機會了。”他淡淡道:“永遠也沒有機會了。”


    窗外雨聲潺潺,他凝神聽了片刻,低聲道:“你若真的喜歡,就搬去城南吧,它在我這裏活不過這個春天的。”


    夜間她為他鋪好床,扶他上去,自己則坐在一旁。屋裏靜悄悄的,隱約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下到深夜。


    她的睡裙是絲麻的,微微一動,便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像是一尾魚躍出湖麵,濺出的三兩滴水星,叫人怦然心動。他終於忍不住掀開被子坐起來,沉聲道:“你若是實在惱我厭我,那就出去好了。”


    她怔怔的問:“什麽?”


    “要麽你就給我上來。”


    她這才明白過來,瞧著他空出的大半張床看了一陣,起身慢慢走過去。她的指尖有些猶豫,拉被子的時候碰到他的胸口,又猛的縮了回來。


    難得的同榻而眠,兩人卻都沒有睡意,夜燈昏黃的光亮宛如燭火,他的五官精致淩厲一如刀削斧刻一般,她側目看向他,心裏竟是出奇的平靜。


    他忽然道:“醫生說我腦子裏的血塊位置很危險,貿然手術的話,成功率不到60%,可我已經不能再等了。”


    她嗯了一聲。


    他接道:“素晚卿,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倘若我出了什麽事,你想怎樣都行,隻有一條,你絕對不能回去幫我四叔,否則我就將小晚送到你再也見不到的地方,你。。。”


    她猛的打斷他:“我答應你。”


    他和她離得那樣近,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他的氣息熟悉而陌生,像是乍然撕開封印的一壇酒,隻叫人醉如大夢,什麽都不能再想,她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腕上,低聲道:“容止非,你不能死。”


    那觸感輕盈的不真實,他隻得猛然反握回去,他很用力,她疼的微咬著唇,卻不發一聲,那些恩愛情濃的年月仿佛是前世的舊夢,卻倒影在今夜的此刻。


    那一種歡喜從心底湧上來,是最最絕望之後的柳暗花明,直叫他忘乎所以,傾身便吻在她唇上。


    她往後縮了縮,卻隻退到一半就不動,她終於伸手回抱住他的肩背,狠狠的反咬回去,這麽多年的愛,這麽多年的恨,這麽多年的進退不能,七年了,已經整整七年了,如果七年前她沒有遇上他,她不會經曆這樣多的愛恨恩怨,,卻也不會活的這樣真實。


    她的淚水泅濕了兩人的臉,她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她拚盡全身力氣抱著他,咬著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什麽都看不見,而這平白給她了勇氣,所以她才終於敢在他懷裏放縱的哭泣。


    他很危險,他會死,可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那些未出口的話全都化成了絕望,她的指尖深深的陷進他的皮肉裏,她這樣恐懼,卻又這樣難堪,她不能開口,她什麽也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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