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樓周一的清晨,照例是最忙碌卻又最無精打采。用樊勝美的話來說,一想到此後一連要上五天班,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然而今早邱瑩瑩是最忙碌而快樂的,她今天有三筆訂單需要發貨,這三筆訂單非同尋常,是她一步一步拿腳跑出來,她異常珍惜。即使屋裏因昨晚安迪與樊勝美的爭吵,以及後來樊勝美的怒吼電話而顯得氣氛尷尬,她的歡樂依然掩藏不住寫在臉上,她恨不得早點上班去打包貨物。相比較而言,關雎爾的臉色就淡漠得多,關雎爾甚至有意回避樊勝美,以免彼此尷尬。


    等安迪來喊關雎爾一起走的時候,2202隻剩關雎爾一個人。樊勝美早已悄無聲息地提早上班去了。關雎爾今晨早已清醒,也已知道22樓沒有其他人,因此見麵就道:“安迪,你別生樊姐的氣,她心裏有事,昨天對著手機很失態地讓對方揍死誰,她說到什麽苦主,每天問她要錢,看樣子前幾天就已經不快了。”


    安迪驚訝,但她很快將關雎爾沒頭沒腦的話整理成型,“嗯,這事你別管,有辦法的話讓小邱也別問。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我不打算告訴你,你們跟小樊平時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多讓著她點兒,隻要別可憐她就是。”


    “你就是因為這事幫她才導致衝突?或許我可以做,樊姐一直在我和小邱麵前做大姐,她再怎麽也不會在我麵前感到自尊心受傷。”


    “我不會讓你和小邱承擔這個風險,你們住一個屋,鬧翻了很麻煩。你說的昨晚的電話,我會找人去調查。”


    電梯裏人多口雜,兩人就沒再說。關雎爾心裏則是更多問號,很奇怪安迪怎麽得知。不過有一件事還是值得欣慰,“安迪,看樣子你沒生樊姐的氣,這就好。”


    “不,生氣歸生氣,做事歸做事,我隻是能理智分清兩者之間界限而已。”


    “除了父母,其他人的幫助都是出於關愛。你生氣歸生氣,還是認樊姐是朋友的。”


    安迪不禁挑起眉毛看向關雎爾。關雎爾依然勸道:“等哪天事情過去,樊姐會明白你的關愛。我相信你會先忘記昨晚的爭執。這話有點肉麻。”


    安迪依然挑挑眉毛,“我有心理準備的,我生氣她沒頭沒腦滑得越來越遠。”百忙當中看到關雎爾探詢的目光,安迪忙到:“還是不打算告訴你。”安迪發現煙火氣的人生原來麻煩挺多,火得她真想用放棄邏輯來胡亂解決問題。麵對邏輯混亂的樊勝美,她發現她的頭腦有點兒不管用了。


    “安迪,謝謝你竭力保護我和小邱。不過我和小邱其實不小了,已經在工作,還是可以承擔點兒什麽的。”


    安迪一笑,“我斟酌斟酌。”關雎爾隻好誇張地翻一個白眼。關雎爾的話,關雎爾的小動作,讓安迪感覺到煙火氣人生的溫馨。


    關愛?安迪打電話給王柏川的時候,依然一肚子疑問,她關愛樊勝美?究竟是關愛還是義務?她更傾向於,她對樊勝美的幫助,那是一種義務。她從小吃足苦頭,溫飽難保,她的人生觀是既然保不住眼前那鍋肉,就把嘴邊的叼走。直到拿了全額獎學金到美國開始過上意想不到的富足生活,她依然在監護人家裏吃飯跟搶一樣,把監護人嚇著了。她為此不知領教了多少專業心理疏導,才將吃飯的節奏放緩下來;才真正意識到,以後不會挨餓不會挨凍,她能養活自己了。而在心理醫生的疏導下,她同時她想到一個問題,她因為出色,才拿得到全額獎學金,那麽與她同樣是孤兒卻成績不怎麽樣的孩子如何麵對殘酷的世界?她從此開始做慈善,她覺得一個有能力的人有義務伸出一隻手,拉扯一把別人。比如對樊勝美。而關雎爾把這種義務的行為定義為關愛,安迪覺得這頂帽子又大又重,很不適應。不,她對樊勝美一定不是關愛。若是,樊勝美不會如此誤解。極端誤解別人的關愛,似乎不是一個知人識人的資深hr做得出來的糊塗事,她那天有行為障礙,可她一貫表現並不差,作為資深hr不可能隻看一點不及其餘,將過往的她一概抹殺,即使一時衝動,也不可能冷靜過後繼續誤解。因此反證結果表明,不是關愛,而是義務。


    安迪打電話給王柏川,隻是她做事有始有終,即便是義務也不半途而廢。“如你所願,小樊跟我翻臉了。但她似乎也開始拒絕向她哥哥提供資金援助。昨晚麵對她哥哥的要求,她很激烈地說去死,麵對苦主的威脅,她鼓勵苦主揍死她哥。接下來該怎麽做?你還在老家嗎?”


    “我還在老家周邊轉,今晚上我會過去看看,回頭跟你通氣。真過意不去,讓你衝鋒陷陣。”


    “你不必告訴我,打你這個電話的原因是,有人發狠了之後可能依然不敢打家裏電話,怕又被纏上,卻對家裏發生的事關注如熱鍋上螞蟻。你直接告訴她去吧。”


    王柏川當然明白這個電話對他的意義,自是千恩萬謝的。安迪放下電話,便也心安理得地放下此事。她估計此事應該可以走上理性軌道了。良性軌道?她不求,能理性已經阿彌陀佛。


    曲筱綃周二下午逃命似地趕回海市,第一件事是撲進公司樓下的銀行取款。而後才回公司布置中標後的工作安排。她忙碌得腦子呈機械運動狀態,可她爸她媽分別地共同地打電話來,強烈要求她出席晚上的家宴,慶祝她旗開得勝。


    曲筱綃當然覺得很有必要出席慶功宴,首先這是她應得的,雖然所謂的業務費支出幾乎將全部利潤侵吞了,這次得勝實際上沒什麽可高興的。其次她有必要向爸爸加強炫耀,逼迫爸爸再三承認她的能耐,加深爸爸心中的印象。起碼,她兩個同父異母哥哥還在大分公司裏跟著經驗人士混日子,什麽獨立擔當都還沒有呢。可是,她自己的是怎麽辦。


    曲父一聽說女兒要先去醫院,便哈哈地笑道:“你請那位醫生一起來嘛。”


    曲筱綃心中異常鬱悶,可又萬分不願向爸爸承認被拋棄,隻好說:“沒到時候。忙,現在別來煩我,我布置工作。”


    曲父即使被搶白了,依然與太太一起笑得異常開心。女兒的任何一小步,在他們眼裏就是登月似的一大步。為了不打擾女兒,他們費勁地親自給女兒發短信,他們願意整夜守在明軒飯店,等女兒去醫院辦完事一起吃慶功烤肉宴。曲筱綃回的一個短信讓曲父差點兒落下眼淚,“等的時候別吃太飽,我帶來一捆綠皮甘蔗送你們。”綠皮甘蔗乃是曲父當年下鄉時候最中意的零食,回城後經常想念,念念叨叨,可惜市麵上如今盛產紅皮甘蔗,曲父欲懷舊而不得。想不到女兒幫他惦記著,怎不讓曲父感動。


    曲筱綃與同事一直開會到近七點才收工,火速趕回家裏收拾自己。她當然不可能風塵仆仆出現在醫院,萬一,趙醫生在呢。


    走出2203,曲筱綃忽然想到一件事,如何讓事情做得渾然天成,絕無刻意。她站在門口,兩隻眼珠子滾來滾去一思考,決定叫個人一起去。看看2201有燈光從門縫透過,再說安迪了解此事,她想請安迪一起走。可安迪開門時候手不釋卷,眼不離書,非常爽快地拒絕,“看書,沒空陪你。”


    曲筱綃矮下身去看封麵,“哈,不是正經書。陪我一下嘛,做做好事。”


    “你那事更無聊,你有的是辦法單槍匹馬。我今晚有計劃,要看完兩本,寫兩條微博評論。不信你半夜上微博看。”


    曲筱綃看看書的厚度,厚!默,轉身180°,起步走。但走到2202,停頓,敲門。出來的是邱瑩瑩。


    邱瑩瑩一看是曲筱綃,就嬌滴滴地大喊一聲張開雙臂。曲筱綃連忙條件反射斜刺裏飛竄出去,躲避邱瑩瑩的熊抱。安迪還沒關門,見此大笑,曲筱綃也有怕的時候。


    曲筱綃站在遠方,伸手做出拒絕的樣子,“別過來,我是認真的。有這麽一件事,一個民工子弟,爸爸出車禍早死,他現在又出車禍,躺醫院裏等醫藥費。我這就過去捐款,但我臉皮薄,怕人謝我謝得我下不了台,我需要你一起去。臭安迪不肯陪我。”


    安迪不急著回屋看書,笑著看曲筱綃作亂,聽到這兒就道:“忘恩負義,忘了誰通知你的?”


    “我說的臭安迪吧,就像你跺著腳喊死魏渭臭魏渭一樣嗲。臭瑩瑩,一起去吧。”


    其實不需要曲筱綃問第二遍,邱瑩瑩早從了。“可是我真的沒你有錢,要不我們去超市,還沒關門,我去買點兒奶粉水果。”


    邱瑩瑩邊說邊回屋披大衣,拎包,翻看錢包裏的錢,衝出門,一氣嗬成。等曲筱綃尖叫“帶鑰匙了嗎”話音未落,邱瑩瑩一拍腦袋,完了。但一想,那時候關雎爾應該回家了。


    曲筱綃按著電梯拉邱瑩瑩進去,順便給安迪一個飛吻。“樊大姐不在家嗎?”


    “樊姐最近約會多。”邱瑩瑩不敢多說,怕說漏嘴。“嘿,我告你,小曲,我跑生意有效果了。就是聽了你的話。”


    “呀,真的?有沒有談成的?說說。”


    但等邱瑩瑩真的開腔敘述周末兩天的成就,曲筱綃三分鍾後就頭大了。這一個人的獨腳戲簡直堪比熱鬧的兩人轉啊,而且中間都不帶換氣的。曲筱綃後來隻能想自己的,樊勝美這幾天與那中年男約會?倒是條好出路。


    在超市,曲筱綃搶著把賬結了,但在漂亮的愛心卡上簽了兩個名字,她和邱瑩瑩的。她的字不好,讓邱瑩瑩寫,邱瑩瑩說什麽都不肯簽上自己的名。


    “你不寫,我就代勞了哈。讓人誤以為你的字賊難看,哈哈。”


    “這個不行,我沒出錢。”


    “你出人了。你現在的時間值錢,拿去跑生意就能找來提成呢。寫。不寫我真的代勞了。”


    邱瑩瑩知道以曲筱綃不屈不撓的性格,今晚她的名字肯定上卡,逃不掉,便爽快地簽了。


    樊勝美是今天上班路上偷偷打開手機,發現王柏川短信,才給王柏川打電話。王柏川昨天聽了安迪的提示後去了一趟老家,將事情打聽清楚。他告訴樊勝美,她哥哥家拿好吃好喝地招呼著苦主,夫妻兩個一起賠笑,小孩子放在爺爺奶奶那兒。而她爸爸媽媽家倒是挺安靜的,不再有人圍攻,晚上亮著燈。王柏川策略地選擇不提安迪的提示,以免樊勝美疑及他們背後串通。


    樊勝美正需要這方麵的消息,聽到爸媽不再被圍攻,終於放下心來,對王柏川也擺出和顏悅色。“謝謝你。隻是……我哥他們都周全伺候了,為什麽苦主還不放手?”


    “這個不很清楚,我今晚上再過去看看。”


    有王柏川的消息,樊勝美一天的心情都不錯。但她對眾人都借口手機壞了,不能開機,她的手機足足關了一整天。一下班就直奔昨晚與章明鬆約好的地址,赴宴。


    曲筱綃與邱瑩瑩哭哭啼啼從住院樓出來。兩人都沒遇見趙醫生,今晚趙醫生下班了。


    等坐上曲筱綃的小車,邱瑩瑩見曲筱綃久久不開車,依然抽抽搭搭地流淚,不禁奇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心了?你不是心狠手辣的嗎?”


    “我靠,我對你們成年人才心狠手辣。嗚嗚,小孩子太可憐了,他為什麽還要對我笑啊,他越說阿姨放心,我越放心不下。哎喲,他不疼嗎?”


    “我也是,越看他笑,我越想哭。”


    “不是想哭,是真哭,好吧,你在那兒哭得比我還響亮。我還克製點兒呢,怕惹哭孩子。嗚嗚,你這人。嗚嗚,小孩子笑起來又好看又辛酸,要不是怕他痛,我真想抱抱他哦。”


    “你親他了,弄得人家小男孩挺不好意思。”


    “你光抱著人家小孩子媽幹嘛,肉麻死了,好意思說我。我明天下班再來,這下知道了,叫我媽家保姆給我熬點兒肉骨頭粥送來。你明天還來嗎?再跟我作伴?”


    “熬粥我來,我現在會做菜。”


    “行。哎,我剛才被你肉麻得眼睛沒地兒躲,看到很好玩的東西,旁邊桌上放著孩子的毛衣,我數了數,整整四件,五顏六色的。這要穿起來,層層疊疊像彩虹一樣,真好玩。他媽媽一定很疼他,讓他穿那麽暖。”


    “你這肉糜,他們肯定租的是四麵透風的房子,不穿多點兒,能行嗎。我小時候家裏門窗不嚴實,漏風,到了冬天也是穿得皮球一樣。你從沒挨過凍吧,大小姐?”


    曲筱綃一想,她好像真就沒挨過凍,家裏一到冬天肯定有取暖的東西。反正她用多少點,她爸媽都不會怪她。曲筱綃還在想這不可思議的挨凍呢,邱瑩瑩好歹不肉糜,輕道:“等出院回家沒暖氣了,小孩穿層層疊疊的毛褲,會不會弄痛腿上的傷?”


    “小邱,你太英明了,你原來也有英明的時候。我明天給孩子買羽絨衣褲,再買個羽絨睡袋,讓他再也凍不著。”


    邱瑩瑩看著眼前這一堆肉糜,忍無可忍地道:“租屋肯定隻有一張床,你買個睡袋給小孩,他們母子怎麽用。你怎麽這麽笨。真想不到。”


    曲筱綃給邱瑩瑩翻個白眼,一徑自言自語,“再給他買個小推車,小拐杖,回頭出院時候接送,要不要買隻狗狗做伴?要不把曲小五拐了,給孩子做伴……”


    “注意,他媽媽收入隻夠糊口,買不起狗糧貓糧。你沒見孩子有點兒瘦嗎?”


    曲筱綃好不容易把“還有這種事”咽進肚子裏,省得問出來又被邱瑩瑩罵肉糜。兩人吵吵鬧鬧來到明軒,曲筱綃此時才覺得餓了,可她忍不住先跟她爸媽說受傷小孩有多可憐,她有多震撼。邱瑩瑩則是兩隻眼睛滿飯店地轉,飯店豪華得讓她窒息,廚師的現場操作也讓她眼花繚亂。而且菜也很美味,她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有點拘束,可曲父曲母夾給她的菜,已經吃得她撐死,原來牛肉還可以嫩得入口即化。她百忙之中抽空去廁所的時候,很巧,看到了樊勝美。看那一桌都是中年有身份的人,邱瑩瑩不敢過去招呼,悄悄走過。


    邱瑩瑩以為自己與曲筱綃和解了,樊姐與曲筱綃的關係也應該和緩。但曲筱綃一聽說樊勝美也在明軒吃飯,激動得立刻換了一個人,“我怎麽總在吃飯地方遇到她,世界真小。”她當然要找過去看。曲父曲母了解女兒,一看見她那樣兒,就感覺她要做壞事,一直不錯眼地盯著女兒的身影,怕她在這種飯店惹到不好招惹的人。好在曲筱綃隻是觀摩了那邊桌一下,就笑嘻嘻地回來了。“我就知道,她以為自己是個女賓,其實她是一桌男人的主菜。”


    邱瑩瑩沒壞心眼,聽了還挺開心地道:“樊姐挺能說話的,她到哪兒哪兒就熱鬧。”


    曲家三口都不點破,但曲曉曦笑嘻嘻地捏了把邱瑩瑩的臉。邱瑩瑩怒目而視,輕道:“幹嘛,淫蕩。”


    曲筱綃正要說話,曲父道:“你們那鄰居要走了?”


    曲曉曦一看,可不,遠遠看過去,樊勝美拎起包披上大衣,眼睛看著手機,匆匆而出。她笑道:“樊大姐每次一看見我就逃。她最頭痛的人就是我。”


    “你何必呢,對小孩那麽好,對貓貓狗狗那麽好,為什麽對樊姐這麽不好。人家最近心情很不好,你就讓著她點。”


    曲筱綃的眉毛跳了幾跳,含笑不語。邱瑩瑩總能泄露信息給她。於是她再教邱瑩瑩一條生意經:你一邊好好記錄每一個你跑出來客戶的成交量,一邊跟老板討要給大客戶的折扣權限,雙管齊下,拉住大客戶的心。曲父曲母兩個驚訝地看著女兒這個新手教育更新的那隻手,想不到女兒無師自通,回家路上不禁感慨將門虎女,頗有遺傳。邱瑩瑩卻是第二次接觸實戰技能,她的第一次接觸也是曲筱綃教的,而且成效良好,因此她對曲筱綃的話更是信上三分。即便是曲筱綃被她這隻羊牯惹毛了,急躁得直跳,她都不急,耐心領會曲筱綃的意思。於是,曲筱綃不好意思不耐煩了,想罵的時候,換做怒目而視。


    但兩人都沒料到,回到歡樂頌22樓,2202的大門依然緊閉。關雎爾說她正在路上,很快就到。而提前回家的樊勝美則是不見蹤影。沒帶鑰匙的邱瑩瑩隻好跟去曲筱綃家,但她心裏急了,“樊姐為什麽還沒回,她比我們早走多了。”


    “趕下一場夜生活?人家生活豐富多彩著呢,急什麽。”曲筱綃當然一點不急。


    樊勝美吃飯吃到九點半的時候,忍不住提前半小時打開手機,希望王柏川能傳給她消息。而其中一條她哥的短信讓她如五雷轟頂。“爸媽帶雷雷上8:30的火車去海市避避風頭。你去火車站接一下。他們身上沒錢。”


    爸媽不知道她住哪兒,爸媽沒手機無法隨時聯絡她,她都不知道爸媽現在哪裏,爸媽的火車下午就到海市,沒錢不知去哪兒吃什麽……而眼下正是天寒地凍,二老一小在寒冷中如何吃得消。她連忙跟章明鬆打個招呼,跳起來就走,打一輛出租直奔火車站。她希望身上沒錢的爸媽走不遠,就在火車站轉悠。跳上車,她就落淚了,悔恨,她無法抑製地悔恨。萬一爸媽在這寒夜中有個三長兩短,她該如何自處。


    即使再厭惡哥哥,樊勝美此時也不得不給哥哥打電話,詢問爸媽有沒有去電報平安。但出乎意料的是,哥哥的手機關機。再撥打嫂子的電話,依然關機。樊勝美心中更慌了,被苦主搶逼圍的哥哥此時不應關機啊,為什麽?爸媽攜雷雷投奔海市,哥哥手機關機,嫂子手機關機,這一切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更大的禍害。


    慌亂之中,樊勝美調出王柏川的號碼。但接通王柏川的手機之後幾秒鍾,就被掐斷。樊勝美在昏暗的出租車後座陷入茫然。為什麽,今夜都怎麽了,出什麽大事了。


    跳下出租車,樊勝美的錢包也變得與腦袋一樣空空蕩蕩,而在她空空蕩蕩的腦袋裏,起碼有一件事她有印象,那就是她的幾張銀行卡上都沒幾個小錢了,她本來勉強維持著生活,等待一月份發工資,現在父母一起來,銀行卡唯有透支。麵對著黑夜中似乎無邊無涯的火車站廣場,樊勝美滿心恐慌。而不斷有麵目不清的人從她身邊遊蕩過去,有戴帽子的,有戴口罩的,有豎起領子的,有大圍巾遮蔽的,每一個人似乎都不懷好意,每一個人都讓樊勝美心生恐懼。而她,即將穿插於這些人之間,細細翻查火車站南廣場北廣場的角角落落。


    忽然,手機響了。樊勝美恐慌地環視一下周圍,趕緊找到一處燈光稍微明亮點兒的靠牆處,才敢掏出手機,起碼,靠著牆,就不會有人從背後突襲搶了手機。打電話來的是王柏川,一開始就滿嘴道歉,樊勝美這才終於如溺斃前抓住一根稻草,大吼道:“幹嘛掛我電話,幹嘛掛我電話?”


    王柏川差點被擊暈,“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正好在你哥對門鄰居家裏說話,不方便接你電話。你還好吧,別哭……你這是在哪兒?這麽晚還沒回家?”


    “這到底都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我哥來短信說我爸媽來了海市,我現在滿世界地找他們。我哥電話又不開,誰知道他把我爸媽怎麽了,要死了,全要死了。”


    “鎮靜,鎮靜,你一向很大氣鎮靜的,深呼吸。先聽我說說你家。剛才先去你父母家,家裏依然亮著燈,好好的。難道是唱空城計?”


    “昨晚,你說昨晚他們也是亮著燈,好好的。他們不會還在家吧?真希望他們還在家,不是在火車站周圍流浪。”


    “我這就轉過去再看看。你哥那件事,我這幾天具體打聽了一下,後麵另有隱情,剛才對門鄰居證實了。打架原因是你哥謠傳苦主與一個女人軋姘頭,人家不幹了。剛傳出來那女人是有來頭人家的媳婦,也是有來頭人家的女兒,如果苦主息事寧人,那女人以後要被人指戳一輩子。那苦主昨天親自從醫院出來到你哥家,他說了,你哥要麽在眾人麵前給他磕頭賠罪,自批一百耳光,再賠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合計十萬;要麽苦主自掏腰包,買你哥身上一塊鮮肉。所以昨天一直談不攏。但很奇怪的事,今天下午,你哥嫂一起跑了,聽說他們在飯菜裏放了安眠藥。你哥家給砸了個稀巴爛。這麽想來,你爸媽先走一步投奔你,也是有可能。”


    樊勝美無語了,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但她相信王柏川打聽到的是真相,她那哥哥敢為人所不能為,就是那麽一個二百五。王柏川等了會兒,不見回音,接著道:“快到你爸媽家了,你別掛電話,等等。你現在一個人在火車站?”


    “是啊,是啊,我在找他們,他們沒地方去,他們的錢都讓他們兒子給榨幹了,晚上不找到他們,他們會凍死。”第一次,樊勝美對王柏川不加掩飾地說出全部真話,而且也不在乎聲音裏一把鼻涕一把淚,無比影響形象。


    “這麽大的地方,而且是黑夜,你一個人怎麽行,趕緊打電話給朋友同事,讓他們一起幫你找。很可惜,我在老家,一時趕不過來。”


    “朋友……”樊勝美腦袋裏飛過好多朋友,可與王柏川談了會兒之後她的腦袋已經鎮靜不少,都不是黑天黑地能叫出來的幫忙的人。朋友,若是交情夠深,必然不知不覺插手彼此私事。而她身後一堆破事,掩飾都開不及,豈敢晾曬給朋友看,曾有朋友在堅定地支持她兩次之後,開始找各種借口回避她,她豈能不識趣。不知不覺,麵具又回到樊勝美的臉上,她擦幹眼淚,拚命擠出最平和的聲音,“他們正在路上,我等他們。”


    王柏川遲疑了會兒,才道:“那就好,先保護好自己。我上樓了。”


    樊勝美聽到車門關閉的聲音,然後是輕輕走樓梯的聲音。這段時間裏,王柏川都沒說話,連腳步聲都盡量降低。然後,是王柏川用盡辦法在樊家門前表明身份,讓樊父樊母若是在裏麵就給個消息,讓樊勝美可以放心。但樊勝美在夜風中凍得冰涼,又被路過的警察掃視了兩次,她爸媽依然沒給王柏川任何消息。


    樊勝美隻能放棄幻想,站在燈光明亮處,麵對遠近的黑天黑地,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是如此的孤立無助,她真想對著電話裏的王柏川喊,讓他連夜趕來幫忙,可她忍了。想到山莊裏對王柏川的羞辱,她無法理直氣壯。她隻是壓抑著情緒說感謝,再說感謝,然後獨自搜索。


    安迪看書間隙接了奇點打來的問候電話,正說得高興,提示另有電話進來。她轉過去一看是王柏川的,就掐了。事情已經解決,沒必要繼續藕斷絲連,甚至知道太多。她不聽匯報,不索取道謝,尤其是在這件事上。


    王柏川並不相信樊勝美叫了好多朋友幫忙搜索,尤其在他與之通話的那麽長時間內,沒有一個趕到,在電話裏放出雜音,王柏川更加確信。他唯有再次呼叫安迪,為了樊勝美再次擠榨安迪的善意。他想不到安迪拒絕他的電話。可他手頭不再有其他認識樊勝美的人的電話……不,還有一個,但那人對樊勝美明顯不懷好意,是曲筱綃,那小妖精。


    王柏川想到樊勝美一個人在人員複雜的火車站廣場找人,想到大多數犯罪發生在黑夜,想到樊勝美即使大衣也裹不住的美妙身影在黑暗中散放的誘惑,他終於還是撥通了曲筱綃的手機,真難得,手機背景沒雜音,小妖精似乎沒留戀夜生活。但他不傻,他走了一步曲線救國。


    “曲小姐,我是樊勝美的同學王柏川,那個你在山莊遇到過的那個……嗬嗬,對。”王柏川不禁狠狠捏了捏方向盤,他聽得出曲筱綃尖叫背後的意思。“對不起,這麽晚打擾你,我在22樓隻有你和樊勝美的電話,能幫我叫一下2202小邱或者小曲嗎,哪個都行,隻要不是樊勝美。”


    “什麽事?不編出個天衣無縫的謊,我不幫你這個忙。”曲筱綃看一眼她的徒弟邱瑩瑩,千方百計避免嘴裏說出任何與2202有關的字眼,以免不小心幫王柏川得逞。


    “樊勝美家裏有點事,急事,我需要跟小邱或者小曲談談。”


    “你跟我說,我轉告。我最恨隻做傻不拉幾的傳聲筒。”


    王柏川有點兒傻眼,想不到曲筱綃如此敢說直說。他愣了會兒,才道:“樊勝美的父母領著她哥的兒子來海市了,因為她關了一天手機,兩下裏沒接上頭,現在樊勝美聯絡不上沒帶手機的她父母,隻好一個人在火車站找。我擔心她的安全,想請她兩位室友過去幫忙。這事我不是故意繞過你……”


    曲筱綃聽到這兒,立即喊一聲“小邱”,將手機如燙手山芋似的交給邱瑩瑩。她還恨不得將邱瑩瑩推出2203,免得與自己有所牽扯。海市老大的火車站,好幾個出口,半夜找三個沒帶手機的人?往哪兒找,天方夜譚。她絕不參與。尤其是……樊勝美不是到處掐人尖子嗎,有的是上台麵的男友,她怎麽可能獨自一個人在火車站找人。王柏川那傻帽,一次上當還不夠嗎。她鄙夷地唾棄王柏川,斜睨小邱,看著小邱臉色緊張,一疊聲地說“馬上去,馬上去”,她不語,偷偷收拾了邱瑩瑩的大衣背包。等邱瑩瑩打完電話,她立馬搶回手機,將大衣背包塞入邱瑩瑩手中,推邱瑩瑩出門,迅速關門。


    邱瑩瑩還沒從一個震驚裏還魂,又被曲筱綃的利落動作震驚,抬頭,正好看見關雎爾從2202出來。


    曲筱綃趴在門板上,透過窺視孔察看外麵邱瑩瑩的行止,聽邱瑩瑩激動地向關雎爾轉達王柏川的電話。關雎爾則是看看手表,拿出手機不知撥打誰的電話。曲筱綃心說,還是關雎爾做事有章法。而邱瑩瑩則是一個轉身,敲響2203的門。


    “小曲,幫幫忙,一起去找樊姐吧。冷空氣來的時候,你連流浪貓都要一隻隻找到,你一定也肯幫我們一起找樊姐的父母。過去的口角你們不計較了好嗎,我們是鄰居,守望相助。”


    曲筱綃煩得在門的這一邊撓牆,可她已經深知邱瑩瑩就是那麽個不懂看人眼色的人,她除了咬牙切齒地撓牆,竟無法應答。


    關雎爾接通樊勝美電話,即使安迪不告訴她,她此時終於有些了悟,原來樊勝美煩的是家務事。但她不敢對著樊勝美說太多,怕樊勝美逆反安迪一樣地對她也逆反,隻是簡單地問:“樊姐,你在火車站嗎?我和小邱已經在路上,很快過來。”


    邱瑩瑩聽關雎爾沒說清楚,從2203門口撲回來想補充,挨了關雎爾一腳佛山無影腿。她隻能閉嘴,回頭繼續勸說曲筱綃。曲筱綃忍無可忍,終於在屋裏尖叫:“不去,不去,不去。”


    樊勝美此時又冷又怕,聽到關雎爾說已經在路上,她什麽都不問,急切地道:“南廣場,我們碰頭。謝謝你們。”毫無疑問,是王柏川自作主張給她們打了電話。樊勝美搖搖頭,什麽都不想說,繼續專心搜尋。


    關雎爾打完電話,也到2203門前,“小曲,一起去吧。不去你於心不忍的。”


    曲筱綃氣得往門上猛踢一腳,“去你娘的,我去拯救失足老娘。”她不知為什麽,無法拒絕關雎爾的那句“於心不忍”,隻能找來一件羽絨服,穿上步行鞋,兜裏揣上幾張百元鈔票,橫眉豎目地出門。見邱瑩瑩又在敲安迪的門,不禁怒道:“要那麽多人幹嘛,拉網打漁啊,不許打她手機。”


    可安迪正就著資料測試她新入貨的低音炮耳機,什麽都沒聽見。邱瑩瑩敲了會兒,果然依言不打安迪手機,隻看看2201門縫漏出的燈光作罷。


    隻要有手機,再大的廣場,找一個人也不難。雙方約定在一處高高掛著奇異聖誕樹燈的店子門口聚會。


    即使還沒與室友會麵,樊勝美心中已不再孤寂害怕,她急急如小跑般衝向那聖誕樹燈,遠遠看見三個人影,即使裏麵有一個她不喜歡的曲筱綃,她都激動得踩著高跟鞋飛奔起來,衝過去與邱、關兩個擁抱在一起。


    曲筱綃斜著眼睛袖手旁觀,她看到樊勝美跟兩個室友說了不知什麽話,她不高興問,掏出手機熟悉一下手電功能,便繼續袖手,等開工。


    邱瑩瑩正想打聽為什麽,她心中有很多好奇,為什麽王柏川又與樊勝美糾纏在一起,為什麽樊家父母不告而來,等等。但樊勝美在擁抱她倆的同時,輕聲在她倆耳邊哀求:“請不要問我為什麽,拜托,拜托。”分開時候,邱瑩瑩看清樊姐滿臉都是激動的淚水。她自然是不忍心問了。扭頭看關雎爾,也是眼中有些驚惶,但關雎爾顯然比她鎮定。


    樊勝美擦擦眼淚,對曲筱綃強顏歡笑:“小曲,謝謝你也來。”


    “不客氣,誰讓我活該還沒睡呢。幸虧安迪早睡,她有福氣。廢話少說,苦情戲少演,為了提高效率,你和小邱一隊,左邊包抄。我和小關一隊,右邊繞過去。火車站門口碰頭,再找另一條路線。你說說特征。”


    曲筱綃說的安排正是樊勝美心裏想的,隻是她不好意思一上來就差遣大家幹活。聽到曲筱綃幫她開鑼,樊勝美便緊接著開腔唱戲。四個人很快分成兩組,左右開弓。


    關雎爾上班上得精疲力盡,曲筱綃卻精力旺盛。關雎爾撐著眼皮仔仔細細地搜尋每一個角落每一張臉,曲筱綃則是一會兒買根台灣烤腸,一會兒來杯奶茶,似乎拿搜尋當逛街。然而遇到有帶著小男孩的,還是曲筱綃先過去問,曲筱綃比關雎爾老練得多。而且曲筱綃想偷懶,不願傻找,路上逮著個巡警,就上去請示哪兒有收容老人小孩的。她隻要想,就能冒著聰明的泡泡將別人迷暈,套取答案。果然,巡警拿她當純真美眉,很願意幫忙,用對講機好好幫她找了一遍,可惜沒找到。即便如此,巡警還是指點了幾個廣場上避風取暖的好地方,讓曲筱綃去那些地方找。還說哪邊範圍是鐵路管的,也得找找。


    離了巡警,曲筱綃當即決定投機取巧,去巡警指點的幾個點。她的理論是,專業人士的意見可以事半功倍。關雎爾想地毯式地做老實搜索,無奈她拉不住曲筱綃,而且她又膽子小,不敢落單,隻好跟著曲筱綃走。


    果然,那些地方有牆遮風,地上橫七豎八的是坐著躺著的人。走近,便有一股濁氣撲麵,不小心便踩到垃圾。曲筱綃與關雎爾都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情景,看著有好幾個人看上去就是歹徒的樣子,不禁緊緊地手挽著手,彼此鼓勁打氣。兩人細細搜了第一個點,沒見到二老一少。倉皇逃出,曲筱綃深呼吸著外麵寒冷而清爽的空氣,奇怪火車站門口哪來那麽多人,難道個個都是等著親戚來認領?關雎爾也是奇怪,為什麽坐在火車站附近,而不去住宿,或者轉車,或者尋找其他活路。那些躺地上的人該多冷啊。她真是無法想象。


    又去搜第二個點,那個點聚集的人口更多,密密麻麻,幾無立足之地。關雎爾仔細,即使一老一少的也不放過,非要問問是不是姓樊,認不認識樊勝美,等人家搖頭了才放棄。可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很多時候是個笑話,反而是曲筱綃從不彎腰地東張西望,她心有靈犀地看到一堆疑似物,她覺得很像,便拖著關雎爾冒著地上坐著的人的怒罵,強行斜插過去。她找到樊家老少了。


    關雎爾忙著聯絡樊勝美,曲筱綃扭著下巴,兩隻眼珠子圍繞著曲家三口打轉,她的目光最終落在睡得迷迷糊糊地雷雷身上。看到雷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看周圍,又揉揉眼睛鑽進奶奶懷裏酣睡,睡覺又不老實,在奶奶懷裏拱啊拱啊,小豬似的,拱得奶奶坐都坐不穩。曲筱綃看得哈哈大笑。本來她在無聊的尋找途中設計了很多圈套等著樊家二老落網,她才不稀罕樊勝美的感謝,她自有辦法討得幫忙的酬勞,可看著沒心沒肺的雷雷,她終於彎下腰去,蹲下身來,捏捏雷雷穿得圓滾滾的身體,捏捏雷雷的小胖手、大胖臉,玩得不亦樂乎。尤其是手指戳雷雷的臉蛋,他什麽反映都沒有,戳雷雷的鼻尖,他立刻縮起鼻子往奶奶懷裏拱,就像她的曲小五,曲筱綃真是笑壞了。


    等樊勝美找來,曲筱綃便收起光芒,蹲在一角,饒有興味地看樊家四口人上演苦情戲。不出所料,女的都哭,但她很遺憾地沒看到激情擁抱,連握手都沒有,所有的肢體接觸,也就是往雷雷臉上招呼幾下。而大戲是,樊母哭哭啼啼地說,樊哥樊嫂跑了,暫時去外麵避避風頭再說,因此她把所有的錢都掏給了兒子,自己隻留下兩張火車硬座票的錢,來女兒這兒避風頭可以不用帶錢。一邊聽,曲筱綃一邊斜睨樊勝美的那張粉臉,原來美女身後有這麽一個爛攤子啊,難怪手頭緊張,到處肉搏撈錢。


    樊勝美雖然一個勁兒地讓父母回去說,回去說,可媽媽刹不住車,她隻能無可奈何地聽憑自己遮掩已久的家務事曝光在大家眼皮底下。她尤其留意曲筱綃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心中浩歎。可無論如何,人是找到了。她必須感謝曲筱綃。


    曲筱綃的小polo裏麵塞入整整七個人。曲筱綃本以為她領關雎爾與徒弟邱瑩瑩回歡樂頌,而樊勝美領父母等三個自個兒打輛車去住旅館。可樊勝美捏捏幹癟的錢包,陪著笑將一家四口人全塞進曲筱綃車子的後座。大冷天的,大家穿得又厚又結實,曲筱綃意圖再將身材最小的邱瑩瑩塞進後座,可一打開車門就看到樊家四口人的胳膊腿爆出車外,哪兒還塞得進去。隻得讓關雎爾與邱瑩瑩兩個抱緊緊的坐前麵位置,偽裝是一個人,免得被交警捉了。過年過節的應酬多,據說交警都跑上街捉酒駕了呢,可別被捉了超載。


    但曲筱綃不放心,走到車頭往裏看看,很明顯副駕坐的是兩個人,當然更不可能使用安全帶,要是給拍了或者捉現行,罰款倒是罷了,扣分就頭大了。她回到位置上,指揮關雎爾脫了羊絨大衣,鑽進邱瑩瑩的羽絨服,隻能輪流伸出一隻頭,偽裝成一個胖子。


    前排三個雖然都又困又累,可看到效果出來,忍不住笑成一團。後麵樊家三個成年人雖然是愁眉不展,見此情形也為之愁眉一展。唯有雷雷累得酣睡,什麽都不參與。


    車子終於上路。曲筱綃不問樊勝美要不要拐哪兒去,樊勝美也不說。但樊母忍不住還是問:“阿美,我們晚上住你那兒嗎?我們都還沒吃晚飯呢。”


    樊勝美遲疑了會兒,道:“我們到了我住的地方,你和爸先休息一下,我會去買宵夜。小曲小關小邱,等會兒到家後你們也先別睡,等我買來宵夜吃了再睡。”


    鑽在邱瑩瑩羽絨服裏的關雎爾與專心開車的曲筱綃都心裏一震,樊勝美那小屋哪住得下一家四口,即便是坐,也坐不下。曲筱綃心裏趕緊拿定主意,但什麽都不說。關雎爾則是想到2202唯一的那隻洗手間,樊家四口要是都住進2202,尤其又是老人又是小孩,一隻洗手間怎麽夠用。看來明天得早起,要不然得披頭散發去上班了。衝著今晚上一家團聚時的對話,關雎爾相信,那將是一場持久戰。


    唯有邱瑩瑩問:“一起回去?你們睡哪兒?”


    “先擠擠吧,我明天去找旅館。”


    “你那屋床最小,兩個人都睡不下,怎麽睡四個。要麽去小曲家借宿一夜?小曲,行嗎?你家最大。”


    曲筱綃暗中咬牙切齒,天下哪來這種傻蛋啊,隻不過一起吃了一頓飯,說話做事就這麽不見外。而且樊勝美最奸,聽邱瑩瑩莽撞卻不打斷不插嘴,反正她曲筱綃拒絕則是傷邱瑩瑩麵子,答應則全是樊勝美好處,總之樊勝美內外通吃,她和邱瑩瑩裏外不是人。因此她嬌滴滴地道:“好啊,我會好好招呼伯父伯母的,而且可以與伯父伯母好好聊天。”


    樊勝美心裏打一個冷顫,她用腳趾頭都能猜出曲筱綃會跟她爸媽聊什麽。她忙笑道:“怎麽可以麻煩鄰居,自家的事自家關門解決。”


    曲筱綃在黑暗中勾起嘴角,偷偷一笑。唯有邱瑩瑩還在替樊勝美著急:“你怎麽睡啊,樊姐。這麽冷的天,睡地上又不行。要不路上看見旅館,先進去問問吧。”關雎爾終於忍不住,在羽絨服下麵捏了邱瑩瑩一把,提醒邱瑩瑩不要再說。隻要把樊勝美這幾天事情前前後後一聯係,這不明擺的嗎,樊勝美的錢被她兄弟榨幹了,眼下沒錢住旅館。邱瑩瑩以為關雎爾在下麵悶壞了,笑道:“好,我跟你換個位置。”她鑽進羽絨服下麵,換關雎爾上來透氣。


    樊勝美在黑暗中咬緊下唇,無法說話。即使剛才廣場上媽媽已經說了那麽多,她還是無法開口。反而是樊母道:“住什麽旅館呢,白糟蹋錢。今晚隨便擠擠,明天阿美搬公司住宿舍去好了,住公司不要錢。早讓你搬公司去住了。”


    聞言,連曲筱綃都驚了。若今晚換成是關雎爾或者邱瑩瑩的家事,她早跳出來仗義了。哪有這樣的娘,做娘的不是應該把女兒捧手心裏好好疼愛嗎。剛伸出腦袋的關雎爾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心說,要是換她媽,一定會說一個人在外麵一定要吃好住好,錢不夠回家來拿。再說,樊勝美租房住用的是自己的錢,又沒花家裏一分錢。


    樊勝美臉色鐵青,今夜,她臉上所有的麵子,至此,完全剝光。若說剛才尋找父母的時候她心中隻有焦急,此時,憤怒洶湧來襲。但她忍耐,不願在鄰居麵前與媽媽對峙。


    小polo在夜色中行駛,由於邱瑩瑩被關雎爾拘在羽絨服下麵,車內無人說話。除了偶爾有樊父一聲咳嗽,咳出一股煙臭味,於是曲筱綃與關雎爾一起在前麵皺皺鼻子。


    車子到了小區地下車庫,曲筱綃將車子停到電梯門前,關雎爾抱著邱瑩瑩先手腳利索地滾到外麵透氣。邱瑩瑩這才揪住關雎爾,輕輕逼問:“幹嘛這麽霸道,一路都不給我換氣?”


    “沒聽出來嗎,樊姐手頭沒錢了,沒錢去住旅館。你還傻問傻問的,讓樊姐多難堪。”


    邱瑩瑩連忙噤聲,看著樊家四口一個個地從後座鑽出來。樊勝美順手抱起雷雷,沉甸甸的雷雷壓得穿細高跟鞋的樊勝美站立不穩。曲筱綃等他們全下車,便將羽絨服的帽子翻到頭上,抽緊帶子,什麽都不說地坐回車內,大開四扇車窗,開車出去兜風。樊勝美都開不及說聲感謝,愕然看著車尾消失在轉彎處,才忽然想到什麽,回頭看爸爸一眼,招呼大家一起進入電梯。爸爸長年煙酒不斷,劣質煙酒造就的口臭,即使不咳嗽,走近了也異常難聞。


    從走進電梯開始,樊母便開始不斷抱怨樊勝美住這麽好的地方,浪費這麽多的錢。關雎爾隻是一腳一腳地踢邱瑩瑩,不讓邱瑩瑩張嘴,一邊看手表,已是淩晨一點多,她心裏慘叫一聲,明天還要高強度地上一整天十幾個小時的班呢。因此她第一個衝出電梯打開門,哪兒都不去,先衝進洗手間刷牙洗臉,然後立刻回臥室關上門鑽進被窩睡覺。


    邱瑩瑩不夠靈活,她也不管大夥兒都忙,就抓著樊勝美問要不要跟她擠一張床。樊勝美搖頭,但忍不住抱抱邱瑩瑩,喉嚨微微刺痛。“等下你關門睡覺,外麵有什麽事都別管。記得千萬關門,老人小孩會很吵。”等她爸從洗手間出來,她就推邱瑩瑩進去,但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連忙拉住邱瑩瑩,先衝進洗手間。果然,爸爸又是忘了翻起馬桶圈,雪白的馬桶圈上有幾滴黃濁的液體。她連忙用水衝幹淨,擦幹,才招呼邱瑩瑩進來。等看著邱瑩瑩走進衛生間,才放心歎一聲氣,打算跟媽媽打個招呼,出去買宵夜給大家吃。


    但走進自己臥室,卻見雷雷已經躺在被窩裏睡覺,而媽媽打開她的衣櫥,皺著眉頭伸手翻看衣服。樊勝美隻能走過去,抓住她媽的手,“媽,你還沒洗手呢,別把衣服弄髒了。”她媽卻抓住一件真絲緞的衣服翻看,粗糙的手指移開時,勾出一條絲線。樊勝美心疼得想尖叫。


    “唉,每次跟你說別買那麽多衣服,錢都花在衣服上有什麽好呢,到今天都沒存下幾個錢……”


    “我一半工資都花哥哥身上,我自己沒錢用,買幾件衣服怎麽啦。”她將衣櫥門摔上,順手推她爸出去走廊吸煙,“現在我手頭隻有這些錢了……”她打開包,摸出皮夾,交給她媽。“本來我這個月都指著這五百來塊錢過日子的,現在媽來了,整隻錢包交給你。我沒錢了。你就是讓我搬公司宿舍去住,我也做不到,為什麽呢?我沒錢買被子。”


    “你哥這幾年好歹替樊家生出一個孫子,你呢,除了一堆衣服還有什麽?”但樊母接到女兒的皮夾,數數裏麵隻有四百元整鈔,以及幾張零頭,一時啞了,“隻有這些?”


    “這些還是問人借的。別問我錢去哪兒了,前幾天一天匯一千,都是我的錢,我借的錢。”


    “哎喲,別去買什麽宵夜了,自己煮吧,我看冰箱裏還有菜。”


    “那都是小邱和小關的,不能動。我沒錢,中午吃食堂,晚上不吃飯。這些就是生活費,這幾天我們擠這張床上睡。還有,外麵廚房的鍋碗瓢盆都是小邱的,你也不能用。”


    “這也不能動,那也不能用,我們拿什麽煮飯呢。”


    “煮什麽飯,每天去菜市場買白饅頭,配鹹菜。三頓都這樣,才夠捱到我發工資。”


    “我們大人吃什麽都行,雷雷不行啊,他要吃奶粉,要吃肉,沒肉他不吃飯。”


    “那你叫我怎麽辦?我沒錢了,我能怎麽辦?站天橋下討飯去?”


    樊母指指邱瑩瑩和關雎爾的房間。“問他們借借?那個開車的女娃錢一定多。”


    “都借遍了。沒什麽大事不再借錢,先攢足了錢還債。”


    “你……”樊母看看吸完煙進來的丈夫,連忙讓出床頭最好的位置給樊父坐。然後才又跟樊勝美說話,“你哥說,等他找到落腳地,會給你打電話。到時候你給他寄點兒錢過去,他們兩口子到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去,沒錢可活不下去。”


    樊勝美氣結,“我一個人來海市工作的時候,你們可一分錢都沒給我,那時候怎麽沒人問我沒錢活不活得下去。”她拉開抽屜,拿出一本陳舊的日記本,“這是我曆年給哥哥的錢,都記著。從今天起,先把他的房子轉到我名下,要不然一分不給。”


    樊父這才開口:“你的錢都是給我們,不是給你哥。我們拿了錢怎麽處理,你別問。房子放在你哥名下,不能放你名下,免得你嫁人,房子姓別人的姓。”


    “好吧,我是外人。”樊勝美無言以對,將抽屜鎖上。“媽,給我錢,我去買些宵夜。要不然都得餓著。”


    “你真一分錢都沒了?”


    “錢包都交給你了,還問。”


    樊母隻得掏出錢包,摸出二十元,交給女兒。又忍不住看著衣櫥裏的衣服嘀咕,“要換做解放前還有當鋪,那些衣服起碼還能換點兒錢用。”


    樊勝美走到外麵直喘氣。她下定決心,絕不去別處找錢。


    宵夜攤還真難找到饅頭,樊勝美將二十元錢權買了大餅,戰戰兢兢地衝回家。她想到最近報紙上總提醒大家接近年底,盜搶猖獗,一個女人別夜晚到處走動。可她被迫出門,都沒一個人憐惜她。半夜的大街異常安靜,風吹樹木聲,腳步聲,都清晰可聞,一陣風吹過,遍地風聲鶴唳,令人毛骨悚然。樊勝美匆匆去,匆匆來,等回到一樓門廳,看到睡眼惺忪的保安,才一顆心落地,緩下了腳步,可也上氣不接下氣,站在電梯前連舉手按電鈕的力氣都沒了。


    但這一回,樊勝美沒哭。


    安迪是22樓唯一正常起床的,她換上運動服準備出去晨練,照舊,先通過監視器看看走廊上有無異樣。今天,她看到有一個老年男子坐在2202門口,一口一口地吸煙,一聲一聲地咳嗽。安迪的手按在通話器上半分鍾,最後還是決定不呼叫保安,而是大膽走出去。經過2202的時候,老年男子抬頭看她一眼,安迪也看他一眼,看得出那老年男子一臉疲倦,臉上的皺紋似是雕刻出來的苦難。安迪忽然想到,難道這是樊勝美的父親?


    她等電梯的時候,聽到老年男子一聲咳嗽,隨即一口痰吐到地上。安迪不由得往地上看一眼,果然,一地的痰。可見已經坐了好久。她看看2202微閉的大門,不知怎麽才好。她不敢邀請老年男子去她屋裏坐坐,暖和暖和,這走廊裏太冷。她怕樊勝美見了又來氣,懷疑她跟樊父私下接觸聊了什麽。她唯有鍛煉去了。


    等她回來,見到2202已經鬧成一鍋粥,最響亮的乃是小孩子的哭鬧聲,中氣十足,響遏行雲。老年男子還坐在門口,安迪匆匆瞥了一眼,仿佛看到抱著小孩子的是一個老婦人。天哪,樊家究竟來了幾口人?她還看到關雎爾拿著牙杯在洗手間門口跺腳。


    安迪回到房間,就給關雎爾打個電話,讓她和小邱可以考慮到2201洗漱。關雎爾一接到電話就掛著兩隻黑眼圈飛奔而來。安迪這才確認樊家來了三口人。一會兒邱瑩瑩也拿著一堆東西飛奔過來,她心直口快,見了安迪就道:“我們洗手間一股尿味,不知誰拉到外麵了。”等著的當兒,邱瑩瑩告訴安迪,他們昨晚在火車站找人的壯舉。


    安迪不接茬,唯恐一接茬又是得罪人。邱瑩瑩與關雎爾不同,邱瑩瑩嘴邊沒有把風的,傳話很容易,背後說樊勝美,更是罪加一等。邱瑩瑩則是一邊說一邊渾身活動,舒展筋骨,忍不住讚歎一句,有地暖的房間真舒服。


    安迪直到與關雎爾一起上班,才將昨晚的來龍去脈全部搞清楚。關雎爾歎道:“昨晚一夜下來,樊姐整個人萎了,今早一直避開我們的眼睛。我總算是明白她的心了。”


    安迪則是問一句:“她準備讓一家人擠她臥室?打算住多久?她有沒有要你們幫忙?”


    “好像會住好幾天。樊姐昨晚說,今天去找旅館。她讓我們跟平時一樣,不用幫忙。但今早小孩哭鬧要喝牛奶,樊姐說喝不起,樊姐媽讓樊姐去買,說是寧可大人餓肚子,也不能餓著樊家獨苗。他們鬧的時候,樊姐滿臉通紅。天哪。”


    安迪想了想,“我明白了,這幾天我盡量早出晚歸,省得樊勝美看見我尷尬。她那狀態,身上少壓一根稻草是一根。”


    “樊姐可能缺錢,很缺錢。”


    安迪隻是“嗯”了一聲,不評論。她不敢再貿然主動借錢給樊勝美,通過關雎爾借給樊勝美也不現實,關和邱都是月光族,不如不說。


    昨晚的一場折騰其實還不如曲筱綃平時在夜店的運動量,因此曲筱綃正常起床,當然是比22樓的其他人都晚了起碼兩個小時。她昨晚已經心生一計,起床就趕緊在她的微博上發出號召,要求她做服裝生意的朋友們行動起來,向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獻愛心。她又是上傳照片,又是使勁描述,發了四條微博,才得意洋洋地去洗漱。但想了又想,吃飯時候又添上一條,特別點名某某、某某重點關注。她從來不會獨吞做好事的機會的。


    等曲筱綃出來,2202已經曲終人散,唯有樊父依然坐在門口咳嗽,而樊母則是追著雷雷喂大餅。曲筱綃反正等電梯也是無聊,就問:“樊大姐去找旅館了嗎?”


    “沒去找,住不起啊。”樊母回答。但樊母忽然靈機一動,“姑娘,能不能讓我用一下你手機,打我兒子電話?”


    曲筱綃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連忙找出手機,“多少號碼?打算說點兒什麽?”


    “問問他到哪兒了,找到住的地方沒,身上錢還夠不夠。”樊母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翻電話號碼給曲筱綃看。


    曲筱綃就著號碼撥出去,關機。見雷雷眼巴巴地盯著她手裏的蛋糕,就大方地將蛋糕遞給雷雷。想了想,又回屋拿出一大盒蛋糕,一小盒巧克力,送給雷雷。樊母見曲筱綃出手大方,又是個有車有錢的,忍不住壯起膽子問:“姑娘,問你借點兒錢行嗎?我讓阿美發了工資還你。”


    曲筱綃幾乎是拍著胸膛答應,“行,隻要你家阿美出紙條給我,借多少給多少。伯母,擔心你兒子吧?”


    樊母簡直如同看見仙女下凡,“姑娘,你心地太好了,真是誰家有福氣才娶得到你這樣又有錢又好看的人。我晚上跟阿美說,謝謝你啊,謝謝你啊。”


    曲筱綃進了電梯就收起忠厚老實的笑臉,忍不住對著天花板放聲大笑。哈哈,看樊勝美這下怎麽應付她老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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