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子旬失蹤了,在距離他和莫敏舉行婚禮前幾天,徹底而幹淨的消失在了大眾的視線裏。連林嫣都找不到他,或者說不願找到他。那幾天,林嫣被當作半個共犯,受到了華家上下多番審問,連帶到我也不得安寧。


    這樁商業聯姻起因就是莫家股市投資失策,引起公司資金緊張,從而有倒閉危機。華家聞訊主動伸出援手提供了大筆無息貸款幫助他們渡過難關。莫家為做報答,才要將女兒嫁進華家。實事求是講,莫敏和華子旬兩個人算是門當戶對的,但是問題出在莫敏身上。婚禮不了了之後,她不顧家人反對,私自解除了婚約。


    莫父勸服不了女兒,在莫敏也離家出走後為了照顧華家顏麵,公然登報和她脫離了父女關係。


    華子旬是在出事後兩周才回來的,回家後被父親收去所有身份證件和銀行卡,身上隻留了幾百現金。連林嫣也被視作從犯,遭到了林父的經濟管製。


    所以,我們的見麵地點換成了麥當勞。


    “我真不知道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華子旬有些失落的趴在桌板上。


    林嫣搖頭,“我也弄不明白,她幹嘛一定要退婚?”


    “當初我幫她,本來就不想怎麽樣,我還以為我這次的行為多多少少會感動到她,結果——”


    “女人對男人一貫隻有兩種態度,要麽是愛的死去活來難舍難分,要麽是隔岸觀火波瀾不驚。”我支了腮,咬著吸管插話。


    華子旬抬了頭,悶悶瞅了我一眼,隨即抓著頭發道:“我快死了。”


    林嫣沒說話,我說:“我覺得比起死來,你還有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做,完全犯不著自甘墮落。”


    華子旬沒有爭鋒相對的反駁,在桌板上重重錘了記,再道:“我真的快死了。”


    這一次,林嫣開口了,拍著他的腦袋,“別傻了,生命無法用來證明愛情。”


    華子旬的聲音悶悶傳來,“除了我媽以外,我這輩子就對這麽個女人上過心。你說我怎麽就這麽賤呢?都這樣了,還他媽還為她考慮,真當自己是耶穌瑪麗亞呢,鬼都他媽知道她對我就是避之唯恐不及,做什麽都是白費。這麽些年了,一次又一次,我怎麽就學不會放手呢?”


    他再次重重錘向桌麵,我似乎聽到了哽咽的聲音。林嫣握住了他的肩膀,張了張嘴,末了卻隻是輕輕歎息。


    夏季的大雨傾盆,在前擋上砸出巨大的水花,雨刮來回摩擦,發出沉悶單調的聲響。車廂內蔓延著一片詭異的寂靜,送華子旬回家後,林嫣在車裏坐了好一會才開口:“我差不多同時認識他和莫敏。十二年了,我知道他們所有的一切。這些記憶,現在讓我覺得恐懼,因為知道它們再也不會重來了。就像是青春的挽歌,真真,我們是真的都回不去了。”


    我傾身抱住他,“回不去,就往前走。”


    命運這部話劇直到落幕前為止,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下一幕出場的是悲劇還是喜劇,抑或是鬧劇。


    因為我爸媽都在醫院,當晚送我回家之後,他有恃無恐的留了下來。半夜夢醒,我移開腰間的手躡手躡腳下了床。


    在廚房裏我給自己倒了杯水,粼粼水麵倒映著皎潔的月色,望著杯子裏碎銀般的閃爍光影,有些恍神。昨夜,承載了我所有青春記憶的房間裏進駐了一個男人,那些侵犯和掠奪充滿了情欲的氣息。這種類似最後隱私被窺破的感覺很微妙,有些臉紅心跳的感慨,又有些失落的沮喪。


    正垂頭思索著,忽然聽到身後發出聲響,“怎麽了?”


    被林嫣嚇了一跳,我手裏的水潑了大半。室內沒有開燈,月華覆了他滿身,在眉眼發梢勾出盈動的浮光。


    “我在喝水,你睡不著?”我舉起手中的杯子示意。


    林嫣順勢摟住我,“做了個夢。”


    放鬆的靠在他懷裏,我閉了眼問:“夢到什麽?”


    “夢到未來。”他含著我的耳垂輕喃。


    “未來是什麽樣的?”我抬頭仰望他。


    “未來有你的眼睛,我的鼻子。”他俯身在我眉間落下輕吻,“我多麽想一個不小心就和你白頭到老。”


    “好。”我笑著回應。


    未來,是生命新篇章的開始。


    我結婚的時候,華子旬帶領的伴郎團隊所向披靡。靠著美色財氣,隻用了短短幾分鍾就攻破了這邊伴娘團設置的所有障礙,簡直如入無人之境。林嫣抱著捧花進來的時候,比預訂時間提前了十分鍾不止。


    麵對那些上不了台麵的同性友人,我感到了深山流水一般無止境的悲哀。


    林嫣帶著我拜謝父母的時候,我媽終於繃不住哭了,我爸也在旁邊抹淚。


    “媽,舍不得女兒套不來女婿,你節哀。”我忍著哽咽,拍我媽的肩膀安慰。出門的時候,我忍著沒有回頭,但是坐進婚車之後,淚還是怎麽都止不住,最後跟妝師幫我補妝補得想哭。


    婚禮儀式中,司儀問新郎是如何表現愛意的,台上台下眾人鼓動要我們上演親熱戲碼,他卻一聲不吭在我麵前蹲了下來。在其他人都驚訝的時候,我會意的攀上了他的背。


    認識到現在,林嫣總共背過我三次。一次是他和羅鵬益爭執弄傷了我後的致歉行為;第二次是因為郭雲那件事,他以實際行動表現的信賴和安慰;第三次,就是現在,我是他此生背負的責任和愛人。


    兩年後,我看到了郭雲的郵件。


    發件日期是兩年前我結婚的那天,這個郵箱地址自從那件事之後就被我荒廢了。如果不是這次的工作需要,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發現。


    “真真,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封信被你看到的可能性有多低。但是,我還是要寫,任何語言都不能表達我現在的懺悔,或許我根本沒這個資格來懺悔。那件事對你的傷害會有多大,我完全清楚,也完全想得到。我能坦然接受所有來自你的怨恨,因為,這是我的錯,完全沒有開脫的餘地。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我也不知道。可能你不懂,我生長的環境和你有多麽不同。所以,我想我應該是性本惡的。後來的環境和經曆,釋放了我心裏的魔。認識吳均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不會離婚娶我,換句話說,即使他離了婚我也不會嫁他。我的婚姻,不想在開始就蒙上第三者的陰影。很可笑吧,這樣無恥的我還會想向往那種聖潔的婚姻關係。和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知道你結婚了,同學錄上我一直是隱身登錄的。所以,感同身受的知道了你的幸福,希望你所有的災難都終結在我這次的行為中。從此以後,我想我會真的忘記過去,雖然很舍不得,但是我不配擁有那些。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裏,我真的很開心,人總要學著長大,慢慢變得堅強。真真,最後一次我愛你。your lover 郭雲。”


    附件裏,有一張照片。背景是大學宿舍,臉上沾滿了奶油的我們,眼神純淨,笑容傻氣。刪了郵件,關了郵箱,在午後的辦公室裏,我伏桌抽泣。


    厚而沉重的冬季,彌漫著淒涼和悲傷,適合那樣歇斯底裏的哭泣,以及遺忘。


    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坐在臨街的咖啡店裏等人。


    “好難得,你到早了。”許久不見的莫敏,帶著淡然的微笑,施施然出現在我麵前。


    “我太激動,記錯時間了。”我聳了聳肩,不介意說實話。


    她怔了怔,隨即紅唇微揚勾起一抹魅惑的笑來,“還是沒變,橙汁。”


    視線順勢落到自己麵前的杯子,我歎息,“是啊,這輩子都這樣了。”


    “其實,一成不變也是種幸福。”她在我麵前坐下,長發在風中搖擺。


    “唉,這次回來呆幾天呢?”莫敏當年離家後去了法國讀設計,據說這其實是她初戀的遺願。時至今日,已經榮獲過數個設計類獎項,是歐美時尚界新進聲名鵲起的華裔設計師,極受看好。


    “收集靈感。”她端起侍者上來的咖啡輕啜了一口。


    我看著她,小心翼翼道:“你聽說沒,華子旬結婚了。”


    “嗯。”放下咖啡,她頷首,“他家的情況,確實應該。”


    “你呢?有什麽打算?”我說。


    年近三十的女人,懷個孩子都成了高齡產婦。


    她單手支腮,一手在咖啡杯杯沿摸索,“我啊,我就這樣過。三十,四十,五十,到六十歲的時候帶著他一起去看世界上最美的天空。”


    莫敏初戀的男人車禍離開了人世,造就了她後來執意的退婚,也促成了為他獨老的心思。


    “我們原本約定,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的。如果不是他走了,我想我應該會就那樣嫁給華子旬過一輩子。”莫敏側眸朝我溫和的笑,“愛情是精神上的奢侈品,可是生命脆弱無比,根本沒辦法承受那麽多的奢侈。這輩子,我注定是對不起華子旬了。”


    她眼中有波光閃爍,我移開視線。有些東西我們可以拋棄,卻無法忘記,它靜靜的躺在記憶的深處,冷不丁醒來,讓你心碎一場,激動一場,感歎一場,然後又沉沉的睡去。


    我想華子旬就是那樣的縮影,不知道午夜夢回的時候,莫敏會不會因此而哭泣。


    三月的明媚午後,咖啡店中放送著一曲略帶哀傷的歌謠,輕輕的吟唱出那些似是而非的過往:“……


    誰的青春時光 沒有一點傷


    縫補所有過往 忘記別人的唏噓


    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怎麽啦


    長大了 人不該變得虛假


    你是我最初的信仰 要幸福啊


    我站在風裏等你送來一句話


    我不再掙紮 去欣賞生命的變化


    ……”


    在悠揚的歌聲裏,我想起了羅鵬益,想起了郭雲,想起了那些生命中的過客。想起了華子旬婚禮上略帶無奈的笑容,回憶,是值得感觸的。


    無法拒絕的是開始,無法抗拒的是結束。故事,也該伴著我們流逝的青春抵達終點的站台。生命就是有無數的不完美拚湊出它獨一無二的完美,我們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得意之作,帶著記憶中的珍貴、成長之後的睿智,沉穩的漫步在人生接下去的光陰裏。


    然後,等待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相知的新故事。


    那時的我們是否相遇?相遇過後是相守還是錯過?抑或是,依然延續沒有結局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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