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萬籟俱靜,冷清的空氣卻一下子凶狠地貫入肺腑。


    頸邊沒有她在旁的確是不習慣的,他竟然一點睡意都無,手臂旁空得隻剩下空氣,好幾天了,他歎了口氣,起來拿起車鑰匙出了門,車庫裏開出了一輛放置很久的跑車,其實,他很少開跑車,因平日裏載著傅隨安和daisy,還是轎車安全些。


    連續好幾日主臥裏連個人氣都沒有,他這次隻好出來透透氣,也怪,這些年,他睡眠質量一直不好,平日睡不著也是閉著眼睛到天亮,怕擾到她,他嘴角淡淡勾起,心底裏一陣自嘲,現下穿衣服都不怕鬧出太大的動靜了。


    他將車的速度開得很快,白日天氣晴朗,誰知晚上下起來大雨,疾風驟雨,雨刷一下一下地擦拭鋼化玻璃,玻璃上濕漉漉一片,他加速開車,在途經一環道時,一不留神將車子撞到道路隔離花台上。車子前輪竄到花台上,車輛霎時一翻轉,他心下一緊,咬著牙失去了意識。


    所幸交巡警剛好有任務,在附近執勤,趕緊跑了過來。


    他沒有受傷,卻被勒令住院。


    主治醫師是他的老友,愛德華醫生,亦是他在美國投資的一家醫藥機構的研發主任。聽聞他車禍消息立刻趕來,卻不料逼著柏謹言住進了醫院,不準他外出。


    “既然我沒受傷,為什麽不讓我出院?”他容色冷峻且蒼白,臉孔又削瘦了幾分,棱角線分明,背閑適地靠在vip病房裏,看著手中的報紙,翻了一翻,說話的聲音意外得有氣無力。


    愛德華醫生是個老資格的華裔醫生,在美國極有名,他歎了口氣撫了撫額頭的白發,蹙眉極不讚同地道:“幾年前我就讓你別吃那個藥了,你是不是還在吃?怎麽了,重新坐在輪椅上有那麽難接受麽?你偏偏要拿命試!那些藥後來經過試驗的結果你也是知道的,對肝髒的負擔是極大的,你怎麽就那麽固執?!行了,不能讓你出院,我要再幫你做一次全身檢查。”


    欲速則不達,是藥三分毒。


    他們個個勸,他卻一手壓下,照吃不誤,別人一個療程最多了,他卻服了那麽多年,雖效果顯著,卻副作用極大,當初jake被柏謹言扔回了國,嘴裏念叨了許久也是怕他的身體出問題,沒想到……趁著驗車禍的傷,方發現他的情況竟那麽嚴重了。


    雖然柏謹言是醫藥機構的主要投資人,但愛德華醫生拿柏謹言當晚輩看,吹胡子瞪眼替他著急,瞧著聞言,臉色陰沉了幾分,卻又不發一言的柏謹言,他心底裏歎了又歎,出了病房隻要問jake要了柏太太的電話。


    傅隨安是翌日的一大清早接到愛德華醫生的電話的,隨後趕忙給莫可可打電話幫忙請假,連鞋子都未換,穿了個酒店的拖鞋便趕到了a城唯一一家私立醫院住院部的主治醫生辦公室,她明明是氣他的,卻情況都沒聽清便匆匆趕了過來。


    主治醫生辦公室冷氣開的十足,極濕冷的感覺。


    一邊看片子,愛德華醫生一邊給她講解,其實那片子模模糊糊的一般人是看不懂的,聽著專業術語,傅隨安雖然腦子嗡嗡的,心底裏卻猝不及防地湧上一陣陣驚慌失措不好的預感。


    聲音發啞,她聽了良久,神情變得木木的,如魚刺在喉,出聲時聲音已然是啞到成沙:“……所以你是說,他吃那些對抗肌無力的藥,藥量太大,副作用導致肝髒負荷不過……”


    愛德華醫生抿著唇輕輕點頭。


    “所以,他是早期對麽?”傅隨安如夢初醒,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倏地抓住了愛德華醫生的手腕,攥得愛德華醫生骨頭都有些緊了,咬著牙急切切地問。


    愛德華醫生神色一怔,然後正色道:“不是早期,是肝癌晚期。”


    她頓時失聲,啞然不能語,半晌,眼眶裏頓時布滿了血色,臉色慘白慘白,一手覆蓋住眉眼,卻遮不住的悲慟,一瞬間哭得撕心裂肺,喑啞的嗓音恍恍惚惚地哽咽著:“你騙我,我不信,我不信他明明說了他放不下,我不信他是騙我的……如今的他不會再騙我的!不會的!”


    “柏太太,我沒有同他說真話,我跟他說還要做檢查,但是之前這家醫院已經替柏先生做過檢查了,已經是可以確定的事情了,你,你們家屬早作打算吧。”愛德華醫生也是極其艱難地吐出了最後一番話,隨後不住地搖搖頭。


    “我剛剛好像做夢,聽見你在哭。”柏謹言恍然若夢,早上休憩了一會兒,掀眼卻見病榻前傅隨安怔怔地盯著他,神情空洞木然。“原是……不是夢啊。”


    他撫上她的臉頰,手指寸寸地描摩她因適才流過淚而冰涼的麵龐,撫至她嘴旁時,倏地拇指傳來一陣疼,抬眼一看,竟是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滲出了血。


    “真狠啊。”柏謹言莞爾,臉色蒼白無血色,手臂上有些車禍時的擦傷,倒沒什麽大礙。


    “謹言。”


    她蠕動了嘴唇,淡淡喊了一句。


    “恩?”


    他應了聲,眉眼疏朗地應著,即使是現在,他半躺的身子依舊筆挺,仿佛還是一身戎裝在身,絲毫無懈怠,剛毅的輪廓比往日顯得更棱廓分明,顴骨微微有些突出,卻分外英俊。


    “我這幾天都住在酒店裏。”


    聞言,他蒙了灰的黑眸一亮,抿了抿唇,“恩”了一聲。


    展嘉瑞去酒店找傅隨安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經退房了,到了柏宅見到傅隨安才心下略略思忖,原來就像他想的那樣,她舍不得他們的。


    廚房裏,她正在熬魚湯,見他來了,洗了洗手,給他泡了一壺茶。


    展嘉瑞低頭垂著眸輕啜了幾口,欲言又止,清咳了幾聲,問:“真的……隨安,不能回到從前麽?你真的沒有打算告訴daisy真相麽,真的不能讓daisy和你回到我身邊麽?就像媽說的,我們才是一家人,你忘了麽?”抿緊了唇,茶杯裏的熱茶卻一絲都讓他察覺不到暖意,心底冰涼一片,是啊,即使他這般理直氣壯地生生逼問,可是,怎麽辦,他心底裏卻一天比一天清楚,隨安,即使不再是情侶,但我同你同學那麽多年,我分明知道,分明是知道的,你不僅僅是為了孩子,你決口不提我才是daisy的父親,明麵上是為了daisy,但其實也是為了小舅……


    “謹言病了。”


    傅隨安張了張嘴,怔忡間,淡淡地說了一句。


    話落,展嘉瑞一驚,問:“什麽病?”


    “肝癌晚期。”很艱難,說這四個字仿佛花盡了傅隨安全部的力氣,指關節都泛白。


    心下揪了起來,展嘉瑞胸口如被捶了一擊,彼此兩兩無言,半晌,他低低地問:“所以,你是不可能放棄現在的他的是麽?”明明聽說吵得那樣厲害,恨不得撕了對方,收拾了東西便走了,卻在需要相互扶持的時候,一聲不吭,連難過都不喊一句,陪著,這就是所謂的夫妻麽……


    “誰都可以這個時候離開他,我不能的,嘉瑞,他們喊我柏太太,不是展太太——你明白麽?”傅隨安怔怔地盯著他,這一瞬間,她似乎隻是傅隨安,而不是明晰。


    展嘉瑞酸澀一笑,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他不是不明白,他隻是覺得可以各歸各位,卻不曾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四個字,名叫:物是人非。


    這幾日,柏謹言每天念叨著她做的魚湯比自己做得難喝多了,她不信,做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繳械投降說好吃,後來幾日,他開始問:“嘉瑞呢?”


    “你昨天睡著的時候,他來看過你,後來不想吵醒你就走了。”她給他喂了一口粥,平靜地說道。


    “哦”他低低從喉嚨裏應了聲,然後又問:“daisy呢,daisy說要給我來唱首新學的歌的。”


    她瞥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笑答道:“daisy等等就來了,你急什麽,她學校課業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垂下眼,唇邊笑意淡淡地道:“早知道不讓daisy上那個破學校了,應該帶她去旅遊的,現在不帶她到處玩,以後課業更重了,就更沒時間了。”


    更沒時間了。她心底裏略略蒼涼地咀嚼著四個字,麵色卻如常,沉靜而淡然。


    “明晰——”


    半晌,他忽然低低喚了一聲,眼神深邃含著深意和試探。


    怔怔地,她低頭給他吹著熱粥,沒有任何反應。


    他心裏像一根弦又鬆了下去,幸好,她還是沒想起,至少,沒有那些個痛苦絕望的記憶,他和她還能保留現下重新的最純粹的感情,若是想起了,恐怕他再沒有麵目麵對她,和她這樣談著話說著事了吧。


    “隨安,我想去外麵走走。”


    她放下碗和勺,應了聲“好”,推著輪椅帶他到住院部樓下的公園,天氣比往日和煦了幾分,陽光不那麽刺眼,他嘴邊揚著笑,仰著頭,將她頭上不經意掉落在發上的一片枯葉摘了下來:“隨安,不知道你有沒有和daisy說,如果說了也沒關係,如果沒說,等,等以後……就告訴daisy真相吧,她畢竟有自己的親生父親,她有資格知道真相……然後,再等以後,你重新嫁給嘉瑞了,記得,不要通知我了,即使,即使哪天我不在了也不要告訴我了。”


    “恩”她喉嚨間飄了出來,不置可否,鼻間微微酸澀,他原來不是沒有感覺的,是啊,病人是他自己,即使他們怎麽瞞著他,今天說可能是發燒,明天說可能是胃不好,也不可能瞞著他這個當事人的……喉嚨上泛起血腥氣,她忍了忍,在他的身後咽了下去。


    很多年了,她很久沒去那裏了,當她再一次到了“你會不會突然出現”,對著暮暮,她終於可以說了很多,因想起來了,可以說得清楚了,那些,很多她和他的事情,從明晰到傅隨安,從趙鈞默到柏謹言,她後來終於平淡而眼眶微紅地開口道:“晚晚,他今天早上走的。”


    “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為什麽不告訴他,連展嘉瑞都看出來你已經愛上他了。你甚至至始至終選擇不告訴daisy,柏謹言其實根本不是她的爸爸!”暮暮哽咽著喉,咬著唇問。


    傅隨安攢出一個極淡的笑容,恍若夢境地摩挲著麵前的咖啡桌,暮暮說每次柏謹言來都是坐在這裏的,在這裏清醒著買醉的,喝的是咖啡,卻醉得不行。


    “晚晚,你知道麽,我後來漸漸明白……我下意識始終不同他說我已經記起了所有的事情是我愛上柏謹言唯一的證明,那也許,也許也是我對他唯一的仁慈,而至死都不對他說我已經愛上了他,是我僅剩的,對他,或者說也是對趙鈞默唯一的殘忍。”


    暮暮聲音有些哽咽,心裏忽然有些感同身受,眼眶眼淚打著轉,忍了忍,輕聲道:“隨安,你還嫁人麽?你答應他的,如果以後重新嫁給了展嘉瑞你不會告訴他的。”


    “不會了,其實,嘉瑞那天也明白的,晚晚,我不會再嫁給他了,也不會再嫁給任何人了。”


    辦完柏謹言的五七和後事,傅隨安給daisy學校請了假,帶著daisy到處去旅遊,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場景都拍照片留念,daisy起初並不願意在自己父親死後便出去玩耍,她甚至有些厭恨媽咪,她越長大越回想,便愈發覺得媽咪從來沒有愛過爹地,從來沒有,她恨,又替爹地不值,直到傅隨安帶著她回了國,將那些照片掛滿在了柏宅的客廳牆上,整片整片的照片牆,甚至找不到一處空隙,擦了擦額上的汗,放下工具,笑意淡淡地凝視著整片照片牆,低低呢喃著對daisy說:“他希望你能過得開心,daisy,他啊怕我們daisy以後越長越大學業一重就更加沒有機會到處玩了。現在好了,他可以安心了。”


    那一刻,daisy忽然凝住了身子,渾身血液好似都滴滴凝結成了冰,默默不作聲地靜靜站在微笑著的母親背後卻哭得泣不成聲,直到這一瞬間,她隻是傻傻盯著母親的後腦勺,卻方恍然明白,或許,其實比起在父親死後,作為女兒的她哭得撕心斷腸,甚至差點暈厥過去,一直平靜地處理父親的身後事,在父親死後沒有掉一點眼淚的母親才是最傷心的。


    原來,她真的是愛他的。


    傅隨安是愛柏謹言的啊。


    再後來,daisy都不再問自己為什麽姓展不姓柏了,因為,其實關於真相,她慢慢長大已經能感覺得到了,然,隻要母親不提,她便不問,即使任何說她不是柏謹言的親生孩子,隻要母親不承認這個事情,隻要她的母親傅隨安不對她親口說這件事,她便不信任何人的話,她隻依舊相信,她的父親是柏謹言,不是其他人。


    因,直到母親死,她都沒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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