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同傅隨安結了婚後,柏謹言一直是想在a城紮根的,於是在商業區的寫字樓買了一層樓作為pearl的國內辦事處,素來低調室內也便裝修的極為簡單但不失莊重,隻黑白兩個色,各辦公室都是用玻璃隔開的,陽光照射進來時,整個房間都似在夢境中發光。


    曾經去“你不會突然出現”喝咖啡時,暮暮曾經問過柏謹言,你說你辦事處設計第一考慮的就是采光效果,要那麽光幹啥!


    柏謹言隻托著腮,眉眼內斂淡然地道,可能是因為我當年死的時候,覺得太冷了吧。


    暮暮一聽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頓時瘮得慌,就差沒有將他趕出店裏了。


    然,其實柏謹言是真心的,因為太冷了,冷到鑽心疼,到後來失去意識死去的時候竟還覺得是一種幸運,因再不會疼了。


    舒羽再一次帶著經紀人拜訪他是在第二天,他送傅隨安到公司後回到pearl的國內辦事處,二十一樓,俯瞰風景,商業區的人群走動,來來往往,車輛一輛挨著一輛,皆是人,熱鬧的場景卻勾出他有些酸澀的情緒,熱鬧,人多,但,多於自己無關,他心裏的著落處不在這裏,看著看著心莫名有些慌張,他下意識地給傅隨安打電話時,連手都是不可名狀地在抖顫的,也不知為何,心底皆是空落落的滋味,電話裏她讓他不用陪她,然後他再打,她已關機了,她用的是無聲的抗拒,他甚至不敢吭一聲,怕她惱怒,怕她又一次縮進自己的殼裏。


    頭抵著辦公室的落地窗,太陽穴隱隱作疼,尖銳地刺疼了一下。


    是《鳳凰牡丹》的編劇和監製薑樺聲拗不過舒羽帶她和經紀人過來拜訪的,畢竟自陳總離開後,“華尊”的一切事物雖然有職業經理人,但畢竟最大的決策者還是柏總,再者,站在專業的角度上,舒羽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舉手投資間皆有那個時代的不可替代的韻味。


    其實,柏謹言自然是心裏明白的,如今的蕭念梳長著那樣一張臉勝似當年明晰的臉,古典而豔麗逼人,怎會不令人感到驚豔,隻是那是明晰的臉,但不是明晰。


    “我說過了,你不用再來,這個角色,你,不合適。”柏謹言眼色極淡,語氣平靜無波,雙手交叉,手肘抵在光潔如黑曜石的辦公桌上,說話的速度不急不慢卻分明有一種疏離與淡漠。


    “哎,柏總,我給你看看我們小舒民國的扮相,那真是美到不行,柏總你再考慮考慮吧,你看薑監製也是惜才帶著我們來的,您看看……”經紀人是個兩麵三刀,圓滑諂媚的人,趕緊掏出舒羽的照片給柏謹言展示。


    一晃眼,眼前的照片,他的確仿佛見到了當年的明晰,薄怒微嗔的模樣,這一看,心房一縮,麵上更冷漠了幾分,她曾經那般的明豔照人,到最後,他逼得她不相信自己甚至自殘,這一切的一切,他怎麽都過不去。他娶她本是該讓她一直如嫁自己之前一樣的啊……不然,他娶了,又有何意義……難道僅僅是想將她圈在籠子嗎?不是的,他娶她時是真心誠意的,隻是,他不小心忘了,曾經的心。這一想,更恨了,恨自己,恨到如一把刀刃直插胸口。


    室內一陣冷滯,連薑樺聲都不敢相信,怎麽就一瞬間,柏總的臉比適才更晦暗冷淡了好些,心下直呼不好。冷凝了良久的氣氛,他終於啟涼唇開口:“那天你來讓我選你,說一晚兩晚你都願意?”


    聞言,舒羽渾身一震,臉臊得慌,心底倒一驚喜了下,覺得有戲,趕緊狀似羞澀地點點頭。


    薑樺聲腦中警鈴大作,難道柏總有這個想法?也不是對,如果有何必不行個方便?


    “可我不願意,舒小姐,你沒想過這點嗎?”


    極淡極淡的語氣帶著半分嗤笑,柏謹言直直地盯著舒羽,一字一句地道。


    “我有太太,有孩子,圈子裏什麽樣的美人沒有見過,說實話比你美比你還願意搏出位的女人有很多,如果我有那個想法我何必娶個妻子回來叫她白受罪?”


    她從未受過如此的屈辱,然,她不敢言更不敢怒,臉色一陣青白。


    時間仿若回到很多年前,他自知很多事情已然回不去,身居高位也是心高氣傲,他將蕭念梳養在身旁,不為別的,更多的是為了一口氣,當他見到她的臉時,他仿佛有一種失而複得的感覺,明晰的脾性他如何不知,隻一個岔眼,他便知再也回不去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再回不去了,他和她撕咬鬥氣,毫不相讓,他恨,好幾次服軟的話他都咽在口裏就差一個機會能說出來,卻不料她那樣性子的人豈會給他機會,於是,一步錯步步錯。


    他以為同個性子,隻差了些些亦不要緊,何況他愛的不就是明晰那般恣意的個性麽,隻這個個性他不是也是喜的麽,便還是試一試罷。


    而,若說他對蕭念梳半點無情是不見得的,多少次他在明晰那兒碰了釘子,到蕭念梳那處坐坐,看著那張相似的臉,差不多表現的脾性也算頗有安慰,至少她懂得服軟,懂得何時適可而止不咄咄相逼,他自知回不去了,一時之氣亦是想著,他難道真的非她不可了嗎,即使是真的,也是要試一試才知的。


    但,就算是承認對蕭念梳尚有一絲感情在,他皆沒有碰過她,若說方萱是一顆他想要替明晰擋在他人麵前的妻子,若哪日時局變遷,他能保明晰和盛兒周全尚有犧牲品在,那麽蕭念梳便是替他自己擋在對明晰示弱前執拗著留存驕傲的棋子,後來他一直留著她,無非是想自欺欺人地證明,既然每次當我想同你服軟你都不允我,那便罷了,我也是這個脾性,我倒也要試試,是不是真的非你不可……


    千回百轉,皆不過是人的氣性在作怪。但這些個錯待已然是難以逾越的鴻溝,累積在了一起赫然成了一條疤痕,鮮血直流過後結了疤存在那兒,不減不滅。


    不是不諷刺的,很多道理要試了才知,他見她為了隻貓一下殺了蕭念梳,他心底裏不是不悲涼的,他這才幡然醒悟,他到底做了什麽,將她逼到這般田地,甚至為了他,她未置一次,為了個畜生,她竟可以勃然動怒,到最後,誰也不是她的信仰,他不是,而是一隻貓,何其可悲,何其痛心疾首。


    太遲了,陰差陽錯,意氣用事,將他裹成一個不可得到原諒的繭。


    如今,他甚至見都不敢見到蕭念梳,他怕她想起,更怕自己見一次更厭惡當年的自己一次。


    “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


    怔愣半晌,舒羽再也忍不住哭哭啼啼地被保安拖走了,經紀人恨鐵不成鋼,還在那兒不停回頭地看向柏謹言乞求著,過了會兒,等到辦公室清淨了些,薑樺聲這才清咳了一聲說:“柏總,你可想好,我們花了那麽多人力物力的項目,要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便是一直賠錢!”


    “你們如果還找不到,還是覺得舒羽是最終人選,那麽不拍也罷。”


    “……不拍了便是一切前功盡棄,之前所有的準備,人力物力都是白做工啊!”


    “不要緊的。‘華尊’這點錢還是賠得起的。”柏謹言淡淡地道,麵上無喜怒。


    無可奈何,薑樺聲歎了口氣:“我還是始終認為,柏總,你不必對一個姑娘這樣,她也不容易。”


    柏謹言這才笑了笑:“我明白,樺聲,可我不能行差踏錯一步,那天她在我家門口大喊大鬧,若換成你,你不擔心你妻子生氣?”


    聞言,薑樺聲忽然沉默不語,然後回神過來,聳了聳肩莞爾一笑道:“這我不知道,反正我這輩子注定跟結婚無緣。”


    每個人心底都有不能說的傷疤,就像每個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


    晚上,jake見柏謹言一天都心情不佳,便在下午就自作主張替柏謹言安排了一個飯局,是這段時間由製作手機應用軟件而冒出頭的新公司,正希望能得到投資,帶著計劃書來的,幾個年輕人剛剛走出社會,稚嫩而青澀,但臉上皆是朝陽般的氣息,中介人是國內有名的投資家,但商人作派極濃,是個當地人,帶著他們一行便到了a城最有名的會所。


    包廂極盡奢華,琉璃水晶燈一盞盞的,光潔的大理石走廊似是鑲著一顆顆的施華洛世奇的水鑽,柏謹言每走了一步,眉頭便蹙得更緊了幾分。


    “來來來——我做東,柏總,也順道給幾個孩子見見世麵。”趙總一副豪爽大氣的樣子,放聲地說道。


    值班經理給他們安排了會所裏最貴的包廂——水雲間。


    名字十分文藝,室內卻是跟外場一樣,隻瞧了一眼便能感覺到燒錢的味道。


    酒過三巡,耐著性子,柏謹言倒也算客氣,噙著似有似無的笑,應了幾杯,掃了眼計劃書,心裏有了些底,正欲走時,卻見值班經理帶了幾個姑娘進來,好些嬌柔俊俏,個個苗條可人,在見到其中一個眉眼透著些許熟稔之感時,他終是忍不住,臉上薄怒,倏地便站了起來。


    “柏總,這,你這是怎麽了?來來來,給我們柏總敬個酒,還愣著做什麽?!”趙總被柏謹言的動作驚得了臉色一白,趕緊喊道。


    “jake,你出來。”他冷冷地不應一聲,隻點了名,徑自走了出去。


    jake見狀跟了出去,隻關上包廂門的一瞬間,便迎來了柏謹言一頓狠揍,領著他的衣領抵在冰冷的牆上,撲著滿身的冷肅之氣,低著嗓子喝道:“jake,你瘋了麽?!你想做什麽?!”


    “我……我……”jake猝不及防,脖子被掐得生疼,猛咳了幾下,艱難地開口道,“我……我是為您好!我……隻是見你一整天都不舒心,我跟了您那麽多年,不是不清楚,太太她這樣的個性,心裏還裝著人,那天你是沒見到,我跟著她後頭,她在他們的屋子裏哭得不行,即使她還是回來了,她心終究不在你這兒!這麽多年,光你遷就她了,她知道你為了能站起來吃了多少藥麽,她知道你怕自己先走給他們母女辦的卡裏每個月定期打多少錢進去麽,她知道你為了贏得她家裏人的讚同,為了能站起來照顧他們母女付出的代價麽?那些藥都是有副作用的啊,愛德華博士勸了你那多次,你怎麽還吃?你這幾天是不是坐著辦公背抽筋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這樣傷身的代價,你不就怕太太她嫌棄你麽,她如果愛你根本不會嫌棄你,她不會讓你冒這個險!她根本不愛你……boss,你怎麽能這麽看不開!哪個有地位有錢的男人不是這樣的?你瞧瞧趙總!你瞧瞧他!你為什麽就做不到……比起每天痛苦,戰戰兢兢地活,我寧可您這樣活……”


    話音未落,柏謹言整個人像夢魘了一般,怔怔徒然地放下了鉗製jake的手,捂著額頭,哽著聲放聲失笑:“……可我不願意,jake,我不願意,我活得很明白,你不懂,再沒有比現下更明白的了……”


    “……”jake終於放鬆下來,摸著隱隱作疼的脖子,咬著牙,愣愣地凝視著有些失神的柏謹言。


    “jake,念你跟我一場,明天你回美國總部去報道吧。”


    柏謹言揮了揮聲,徑自轉身,頎長疏冷的背影隨著一句話慢慢走遠,背後是jake懊悔失色的臉。


    ……


    她很疼,哪裏都疼,生孩子是喜悅的,她生daisy的時候,他陪在旁邊,她見他嚇得滿身是汗,明明不是自己的孩子卻那般緊張,她躺在手術台上要拿到他們的孩子時,她明明被打了麻藥的卻哭得稀裏嘩啦的。


    趙鈞默,那麽多年,為什麽你還是不肯放過我。


    但是,那麽多年,你為什麽還是繞了進去,她渾身冰涼,眼前浮現一幕幕那些場景,他生生緊迫地對著自己說,明晰你令我心寒,他淡淡地對她說,明晰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逼人太甚,明晰……方萱的孩子是我的。她咬得臉牙齒都在作響,在一瞬間嚐到了血味,醫生甚至見狀緊張地問了問她是不是麻醉藥沒有反應。


    然,她眼前又浮現他送自己走前的場景,還有他滿身襤褸,髒得不行,瘦骨如柴地對著他笑的樣子,她甚至狠心地沒有去問,這些年他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他是怎麽來到你紐約的,又是怎麽找到她的。


    還有現在的柏謹言對她的好,包容,遷就,事事服軟。


    她方想起當年,她對他說,為何你就不能讓讓我,讓我一下就好。


    但,她還是想起,那日她捧著他做的長壽麵,見到他抱起蕭念梳說,有的。


    他對她是有感情的。


    還有陪伴她多年,甚至比同他在一起更久的晚晚慘死在蕭念梳的手裏做成了一道道菜。


    這種種的情緒像一場海嘯將她溺斃在最難釋懷的海水裏,陰冷而可怕,心房一縮一緊,她真的快不能喘氣了。


    走出醫院,還是一個人,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找個公園廣場,在石階上愣愣地坐著,前方好像在做促銷,人頭轉動,吵鬧聲,忽然,一張熟悉的臉閃過,她一時抓不住情緒隻倏地站起來,大聲下意識地喊了句:“嘉瑞——”


    沒有人回頭看她。


    那一瞬間的麵熟,也許僅僅是她的幻覺。


    她捂著臉哧哧地苦笑,眼淚從指間滑落,隻覺得周身冷颼颼的,天地都在旋轉。


    ……


    柏謹言到了家,阿姨已經接到了daisy,隻見daisy已經乖乖吃好了飯,在書房裏寫作業,他湊上去摸摸daisy的小小的頭顱,笑著問:“今天是什麽作業?”


    “我的爸爸媽媽。”小daisy梨渦一綻,咬著筆尖答道。


    “哦——那要將我寫得帥一點。”柏謹言挑了挑眉,掐了掐小daisy的蘋果似的臉頰。


    在書房同小daisy呆了會兒,除了書房,看了眼時鍾,到底有些遲了,還沒等到傅隨安回到家,她的手機又關機,心下一急,他想了想給莫可可去了電話。


    莫可可那頭亦是有些驚詫和迷糊,隻反問道:“不會吧,她沒回到家麽?不會啊,下午葉總就讓她回去了,好像是去醫院了吧,下午就去了,而且她好像……”


    “好像什麽?”


    “好像懷孕啦,恭喜你啦,本來你不打電話給我,我還不好意思說呢,畢竟是你們夫妻的喜事,應該是隨安自己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的!”莫可可笑道。


    渾身似有電流竄過周身,柏謹言聞言,一下子便如雕像一般震住了,他不知不覺用勁捏著手機,指關節都在作響,驚喜、害怕、忐忑、歡喜、劇烈的各種感覺瞬間將他占據,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差點哽咽著追問道:“你說的是真的麽?!是真的麽?!”


    “啊,對啊,我聽隨安一個人在那兒嘀咕著,好像那個是沒來什麽的……”


    幾乎是肯定了,他細想這些天她的胃口卻是有變化,他甚至以為是她工作量太大,一時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才會如此。


    原是……


    他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


    沁出一身的汗,幾乎,這個冬天,幾乎卻是濕透了衣服,這一刻感激和驚喜這一輩子他柏謹言都不會忘記,若這一刻讓他跪在地上,他都是甘願的。


    再也呆不得了,他連外套都未拿起,隻單薄著身子便想出門找她,突然,門外傳來些許聲響,他抑製不住的喜悅,一探頭,是異常臉色蒼白,血色全無的傅隨安開的門。


    柏謹言在那短短的一分鍾裏幻想了許多場景,他們有了兩個孩子,無論哪一個他都會傾心對待,將他們撫養成人,無論像誰都好,他都希望能陪他們長大,能和隨安一起陪他們長大。


    那個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長的會是什麽樣子,是像他柏謹言還是像她傅隨安,是鼻子像他,還是嘴巴像她,不,都不要緊的,他從未想過這一生他還會有一個和她一起的生命延續,他不禁想,如果這個孩子能平安長大,他要吃粥吃素,一生都不殺生都可以,就那樣做一個感激涕零的人。


    他終於等到她回家了。


    趙鈞默等到了明晰,等到了他們這一世的孩子。


    他以為,他真的終是等到了她和他們的孩子一起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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