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


    “還是這兒,二百五十個賓客,除一人已病逝外,都在這兒了,與那日一樣,連衣服都不差,隨安,像不像那日你同我初見的景象?”


    衣香鬢影,杯光交錯。樂隊曲子清奏,悠揚曼妙。


    還是當日那名富甲名流的花廳派對,還是那日的豔陽高照,除卻賓客時不時注意腳下的位置及稍有僵硬的神色,其實這一場繽紛豔絕的場景重演,不禁叫人唏噓。


    莫怪乎今日一早就有婦人替她梳妝打扮,連發皆同那日她尚未出嫁時一模一樣。


    他費心費得如此,她若不感激涕霖實屬不知好歹,可惜她就站在那兒,恍若未聞地抬眼瞧他,見他眉頭微沉,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薄唇如鋒利的刀一般緊抿,端著玻璃酒杯地手指關節微微泛白,泄露幾許情緒紊亂,她淡淡笑了笑,好似嘲弄,又似虛無的晃神。


    “不能嗎?隨安,明明是一模一樣的。”


    他見她額間滲出濕汗,便知她身體不適,趕緊輕扶著她到了二樓的露台,月光傾瀉,灑了一地的清輝,她蒼白的臉似能輝映月光,就像要羽化一樣,趙鈞默心下莫名一縮,冷著聲問,隻是語末略泄露出了一絲微哽。


    “隨安,我安排的明明是同那日一樣的,一絲一毫都沒有差錯……”


    反複猶如呢喃,他攥著她已甚是冷骨的肘臂,攥得不知為何胸口密密地發疼。


    聞言,明晰方如回神過來,對他笑笑,那笑如最純淨的孩童,精致分明的五官因這一笑柔和了千萬分,明晰不顧他的手勁,微笑咬唇地從舶來的矜貴手袋裏緩緩拿出筆和紙,躍然紙上的是她用上筆墨的幾字:“如若那個女人沒死,今日還會有這樣為我的安排嗎?”


    瞳仁一縮,趙鈞默竟是胸口微窒,開口不得。


    怔忡間,劍眉深沉,趙鈞默攥著明晰的手勁甚是狠了幾分,然,她恍若未覺,對他笑靨又深了幾分,又寫道:“趙家已經有了二少爺,不是隻有我同你的孩子了。”


    “你若不想見到他,我可讓他不在你眼前出現一回。”屏息微垂墨眸,他麵龐依舊容色冷峻,卻在蹙眉間說話間顯出了太多的祈求。


    “我可以同你重新開始。”她接下去寫下幾個字,還未寫完,他眼裏頓現的期冀像冷冰裏的火焰,霎時迸發四濺。


    深切凝視,他像是不可置信地微啟薄唇,還來不及欣喜地將她擁入懷中,她又寫了下一句:“隻要你讓晚晚死而複生。”


    “荒唐!”心像被拋到了高空又被急轉直下,他臉一冷肅,頓時站起,聲音隱隱透寒,心中滲出微涼道,“你明知,這永無可能。”


    話落,他便知,他著了她的道,她在他話音未落時便莞爾一笑,隨後笑意就漾在唇邊,那樣清麗素雅,卻叫他看著膽顫心寒,她不置一詞,不寫一句,卻仿佛在告訴他:你看,你知道,死是不能複生的,何況是我們。


    怔忡半晌,她又寫:“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是你殺了我的晚晚,是你和她殺了我的晚晚。”她一字一句,在寫這句話時,字透紙背,猶如滴血。


    “隨安,你恨我,我明白。”他不由倒退一步,忍痛閉眼,神色一沉,複又睜眼凝視明晰,“……然,你若論此事怪罪於我,我趙鈞默不認,因我的確不知!”


    聞言,她蒼涼一笑,站起身,逼近他一步,揚著麵,仿佛能見到從前那樣深愛的男人硬朗優美的頸項,喉結微動,她卻恨不得咬上一口,鮮血四濺,從此白骨黃土,莫不相欠。然,她深吸口氣,又執筆寫:“她若從未進府,怎會殺了晚晚,你若不縱容她,她怎麽敢來傷我的晚晚?!”


    她竟要如此怪他!仿佛一分一毫皆要從他的血肉裏出,他寸寸心絞,麵容陰沉。他的手分明還攥著她的,可是手心卻半絲覺不到她的暖意。


    “在你的心裏,我連晚晚一根毛發都不如是嗎?”寒聲低問,他手勁更重了幾分,她卻連痛都不喊一聲。


    “是半分都不如。”


    恍若飄渺地問,他目光幽遠,望向遠處,她答得分快寫於紙上,他一把搶過將她的本子撕碎成碎片,頓時紙片飛得這西式露台極好的大理石地板上散亂滿地。


    忽而涼風刮過,如同剜心,趙鈞默抿唇斂目,見她唇色發白,按她坐入椅中,啞聲道:“好,隨安,你不想說話便不說罷,今後你甚至可以不同我說一言,亦可以不同我寫一字,但,隨安,我不會放你走的。我趙鈞默此生都不會再放你走。當日我是為你打算而那樣,而後與你置氣我確是做錯了許多,可是你不能不給我一次機會,一次都不給,即使是軍法都有輕重,全沒有像你這樣決絕的道理。隨安,我從不願意當個逃兵,然,如今,隻要你願意既往不咎,隻要你同意我們從今日重新開始,我趙鈞默便就此當個逃兵又如何!”


    “隨安,我們可一同去海外定居,如今世道紊亂,你與我在海外,你可以重新入學深造,我可以下海經商,無所謂什麽國仇家恨,隨安,隻要你願意同我一起,這裏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不在意,可好?”


    他計劃得這般美好如同幻影,她從沒見他如今日這樣的低聲下氣,甚至連他素日穿著戎裝英挺肅涼的身軀都沒有察覺地彎了弧度,就那樣生生地蹲在了她的身前,抬眼望著她,眸似深潭,波瀾微動。


    明晰與趙鈞默夫妻數載,不是不了解他的,要他如那些個逃亡海外享受餘日的沒有風骨沒有氣度的人士一樣,簡直比殺了他都艱難,她不會不記得那日,傲視群人,他深寒冷眸執著中正劍對眾人淡淡地說的那句:此劍不是用來殺敵便是用來自刎的。


    他這樣的男子即使混於爾虞我詐數年,又怎麽可能忘了入校時的誓言,怎麽可能忘了這一腔熱血的存在不僅僅是為了兒女情長,可他今時今日竟對她如此說,竟是如此。


    恍惚間,舌苔陣陣泛酸,她方回神過來,已是泣下沾襟,麵上幾寸溫熱,原是他執手緩緩地擦著她的淚痕,此情此情,如此熟悉恍如昨日,卻是當年她嫁入趙家,喜極而泣時他同樣為她擦拭淚水的畫麵。然,這一切卻又如此的不再相同。


    “隨安,你終於能看我一眼了,真正地看我一眼。”從何時起,他深知,她的眼眸裏即使看著他,亦沒有他,空洞蒼茫一片,可彼時那一瞬間,他分明瞧見她的眼裏還有他,她明晰眼裏還有他趙鈞默。


    驀地,他素日寂冷的眸色都轉暖了,嘴角浮上笑意,欣喜若狂,急切地將她攬入懷中,抵著她的額頭,一寸寸一點點親厚地吻著她,從鬢角到耳畔,從耳畔至麵頰。


    原以為重得幸福是那樣的近,直到她終有所動,換上他的臂膀,湊近他更深了一些,冰涼幹涸地嘴唇擦過他硬冷地耳畔,恍若夢囈癡語,一字一句地輕柔吐聲:“我生辰的那日,收到的至好的禮物,是瞧見一個姑娘同一個男子柔情的對話,你猜他們倆說了甚麽?”


    明晰的唇畔言語間貼的他這般近,他卻仿若在她啟口是便從火焰頓時深陷冰窟,寒氣入骨,冷得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亦永無法忘懷。


    他渾身僵硬,眸色變得隱痛而蒼峻,腦子空白一片地隻聽得她繼續婉轉輕柔地道:“你一定猜不到,她啊問那男子道:‘鈞默,你對我難道沒有一絲感情嗎?休要騙我。’你知道那男子答了什麽嗎?啊……你應當知曉啊,你不就是那個人嗎?”


    “啪”,不知哪來的聲音猶如弦斷冰裂,露台外的廳內燈火通明,他花了無數心血花了幾箱金條換來的歡愉景象,根本鑽不進他同她這裏這般蒼幽冷寂的地方。


    她字字蝕骨剜肉,似談笑間,將他擊得潰不成軍。局中工作數年,沒有一次,他輸過,可偏偏在她手上,他輸得這樣的慘烈。


    明明暖玉在懷,卻委實是冰寒刺骨在心。


    隨安,你太狠了……


    如此這般,明明見她所有觸動,明明連他都覺得她會答應自己,卻不料她從來比他狠,即使她自己心有動容,她卻可以那樣冷靜決絕地拒絕自己,拒絕他。


    不能忘了麽,不能就此都忘了麽……從前她便還是他趙鈞默的唯一,如果在撕咬糾纏間,他的確是稍有移情,可他現下卻仍是記得,她是他此生的唯一,他隻是忘了,隻是不小心在一瞬間忘了而已,難道她不能像他曾經差點忘記過一樣,也忘了他曾有的錯待,曾有的錯失嗎?


    “隨安!”他退後,捧起她孤冷蒼白的臉龐,撫著她的側臉,手中的繭掠過她被淚覆過的地方,眉宇間俱是紊亂,心悸不已,“隨安,你看我,你再看看那廳裏,是不是同那日一模一樣!隨安……真的,真的不能忘了麽?我們都一起忘了不行嗎?!你呢,你就不能忘了?隨安,我趙鈞默真的就不能再回來了麽?在你的心裏,我永無可能再變成從前的趙默卿了?”


    生生逼問,步步相求……是,是不是永不能回頭了,是不是不管他如何想明白了,不論他如何收心,她皆是要鐵石心腸地將他滯在千裏之外了……心底密密麻麻如針紮刺肉,他埋在她寒霜的頸項裏,冷唇緊抿,齒中滲血……是嗬,她太狠心,她竟在這兒等著他,她竟這樣沉得住氣,在他以為重新臨近幸福時將他瞬間湮滅。


    心神俱裂間,明晰緩緩用指腹拭過他的如刀鋒的眉,深邃的眼角,悍然挺立的鼻梁,還有現下菲薄微顫的唇,她的動作有多溫婉柔和,傾瀉於口中的話語便有多絕情執拗:


    “要麽,你放我走,要麽你領我的屍體一同走。”


    隻有兩條路,再無第三條可以走。


    “我可以在此發誓,趙鈞默,留下來或是走,隻要同你一起,你能得的就隻有一具屍體、一堆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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