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時分,聽著昆曲,偶爾明晰還會淡淡地哼上幾句。董香之在她旁坐著,總覺得不甚自在,直到明晰詢問的目光望來她方才道:“隨安,我已看不清你了。那許芳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你竟絲毫不在意?”


    聞言,她略一怔,然後對董香之笑了笑,揮了揮手叫旁人退下,周媽亦關上了門,給香之斟上了茶,看著暈暈的霧氣,嫋嫋朦朧茶葉片舒舒地展開,眼神溫軟下來,疏淡長長的睫毛在眼窩下落下一片陰影:“香之,你未明白,從她肚子大起來的那一天,在我的心裏早已有千千萬萬的肚子都大了起來,我若要管,管到何時?管到你我都老的那一天?香之……你可還記得我們在學堂裏念書,那日我自家中帶來給你們看的金絲雀嗎?”


    聞言,董香之不禁莞爾:“自是記得的,誰人不愛新鮮東西,那是你父親自德國談生意回來給你帶的禮物,黃綠色的一隻鳥兒,頂頂得漂亮,那叫聲跟搖鈴似的。”


    “可那日,它飛走了……”淡淡的,眼底竟彌漫了些許迷離與傷感,明晰呷了口茶,摟緊了些身上的外衫,明豔精致的臉龐在溫熱的室內略顯得朦朧而飄渺,嗓音低低的,“我素來不愛關著東西,你瞧,對晚晚亦是如此,如今它想必定是去找隔壁那隻暹羅貓了,可到了晚上它定會回來陪著我,可那隻雀不是如此,那是我第一次養一樣東西,極是珍惜,自它從未關的籠子飛走後,我一直一直等著,直到我終是死心,五日後我扔了籠子方在學堂裏是石桌上見著它,可我已沒有籠子了,香之,我沒有籠子再重新將它養起,亦不想再費心思去照管它,之後它活生生餓死我亦沒有動容,你可明白,我雖素來狠心卻不是不留希望的,可一旦無了希望,自然便狠心了……之後它去哪裏,去何方,誰認養,都與我無關。”


    心略略揪了起來,董香之垂下了眼,淺抿了抿茶,還未開口,隻聽聞明晰輕輕地開口道:“那你呢,我聽聞陶家要辦喜事了。”


    不是不心痛的,她與他那麽多的日子,卻抵不過他與那個人相識的這麽點日子,不能不去想她嫁給他的情景同如今他將要另娶的景象,舌苔泛苦,到口中也隻道出一句:“我自然是祝福他的。”


    “我倒希望他不好過。”


    淡笑了一聲,明晰側頭睨了眼董香之,饒有深意:“香之,他不會好過的,許是你看不清,他對你不是沒有感情的。”


    “可我依舊會走的,隨安,我不能再允許自己回去。”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亦是為了你。心裏暗道,她豈能辜負明晰的幫助,豈能懦弱地再逃回曾經的牢籠。


    她知她是明白的,明晰不能不動容,但是麵上隻是淺淡的樣子,握著董香之的手:“好,明日你便要走了,聽你這番話,我便也放心了。”然,話方出口,已有些鼻尖酸澀,明晰看著董香之,就仿佛看見自己,許是不像,卻又如此相似,她如今是困在牢籠的鳥,而今,她費盡心思百般努力亦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展翅高飛,能替她完成未了的心願。


    離開這裏,離開所有的繁瑣,國恨,家愁,去到另一個地方,孑然一身去,孑然一身來。


    忽然,輕輕叩門的聲音傳自耳畔,明晰低低道了兩字“進來”,隻見是一個淺色長衫的男子,端得是溫潤如玉,笑容斯文有禮,手上似是拿著一幅字畫,就那樣跨步進來。


    董香之不必抬頭便能瞧見張梁笙望著明晰的眼眸那般的溫柔似水,滿腹的眷戀,饒是她都有些不忍心拒絕這方的柔情,何況這數日,明晰亦不常出門,若不是張梁笙找些樂子來,她與明晰自是生活有些寡淡了,可她亦不知為何,總是心底略有忐忑,時不時還會心驚,她望張梁笙能帶明晰走,亦怕明晰一旦走,趙明兩家將橫生枝節,心裏不是沒有替明晰打算,卻是不知從何打算。


    “你同明晰好好聊聊吧,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憩會兒。”自是不願打擾兩人,董香之亦覺得在二人之中不大合適,說完便退了下去。


    見狀,張梁笙亦習慣了,隻是對明晰笑了笑,在極好的梨花木桌上攤開那原本握在手中的畫卷,輕聲道:“你瞧瞧,這畫可好?”


    那是一幅極簡單的畫作,瞧得出作畫之人尚未年幼,隻是寥寥數筆,畫出了一個穿著學堂校服的女童剪影,夕陽霞光,蒼山蔥綠,極是用心。


    “這幅畫是我回明家在我少時的書桌抽屜裏找到的,頗為驚喜,你瞧我少時功力可好?”張梁笙低聲在明晰耳畔問道,因是一同賞畫的姿勢,離得極近,他亦不偏不倚地俯在她略微冰涼的耳畔邊上,覷著她眉眼如畫,明媚顯靜的五官,那一件茜色的西式長裙,襯得她在通熱溫暖的室內肌膚若雪,晶瑩剔透,半絲不像已嫁人有過身孕的女子,而長年身子的微恙也讓明晰如今多了幾絲無法掩飾的虛弱與莫名的渺意,張梁笙的眼神漸漸朦朧,心神蕩漾,許多情感無法言語出來,卻快要溢出了心坎。


    她本磊落,卻聽了他的話不由心一顫,芊芊玉指摸上他的舊作,紙質粗糙卻滿是心意,不知何來的傷感,她一個不察,張梁笙已離得她極近,麵對麵的兩人,呼吸都快到了一起,這時急那時快,張梁笙心眼一動,不由自主地貼近了上去,隨之而來的冰涼感叫他心神一晃。


    “砰——”一刹那巨響,下意識雙雙來不及反應回眼望去,房內琉璃窗戶早已霎時破碎於地,散落一片的狼藉。


    “先生!且慢——”


    早已有了不詳之感,鄭副官驟然失色,還未來得及反應,隻一腳隨著趙鈞默進了房內,方瞧見屋內因這一槍早已狼狽不堪,此光景極其尷尬,他心底喟然長歎,卻不知如何反應。


    幸好,幸好自家主子還留有理智,未傷到人。


    他知自家主子是黃埔出了名的神槍手,以他的槍法,一槍出去,當可放倒張梁笙,可在太太麵前殺了張梁笙可謂是下下策,若是槍中肺腑,太太豈能善罷甘休。


    房門本是虛掩,這數日來,鄭副官幾番勸誡,好不容易讓趙鈞默有所動搖,方讓他鼓起勇氣希望求好,個中情況亦望大太太知曉體諒自家主子這其中的如履薄冰、行差錯步,若是將來無法安排,也盼能重修舊好,再找多一些的法子應對便是了,總好過如今活著,但比活著更痛的是互相傷害,人在,亦是有希望的,如今雖不是死別,卻真真是生離。


    卻不料鄭副官此番好不易地做好了功夫,歡喜喜地同趙鈞默來了西院,卻是大太太這房門不巧虛掩著,趙鈞默軍人出身,眼力自是不必說的極好,隻是略微一眼,就見那兩張貼得極近的臉龐,眉目間似含春意,叫他一下子踉蹌了幾步,心下揪得甚緊,眼神僅僅一眯的時間,佩槍已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槍穿過了明晰和張梁笙之間的細微裂縫直接崩裂了尚好的琉璃窗戶,餘留一室怒響後的死寂。


    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嘩嘩的,些許雨滴飄進了已未有遮擋窗的室內,忽如而至的冷氣與室內的溫熱染起來陣陣濕冷的霧氣,空氣仿若變得稀薄,窒息得叫人生懼。


    她那樣木然冷冷的瞧他,仿若想瞧進他的心裏,猶如最強硬的抗拒,隻是空洞地對視,半絲沒有溫度的眼眸,沒有一絲光亮。


    “你若是想殺了我,可以往這兒開槍,下回莫要開錯了方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夫妻一場II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草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草莓並收藏夫妻一場II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