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陶雲先第幾次找不到畫筆了,他已數不清了,家仆個個挨個被他訓了遍,腦子煩得緊,連友人將他邀來湊桌,素日最愛的打牌亦不甚歡喜。


    牌聲劈啪中,陶雲先的神色不喜,優雅的畫家指尖若有似無地敲著桌麵,思索間,竟不由自主呢喃地吩咐了一句:“讓少太太送些蓮湖園的糕團來。”


    “這個啊……”氣氛頓時停滯了幾秒,身旁的小廝呐呐地答。心下不免嘀咕是哪位少太太,自家少爺的心性他倒是明白,隻是此番真叫人不知如何反應。


    “哦,對,她知我喜千層糕,讓她莫要帶太多,其他味兒的糕團也多帶些來叫諸位一起嚐嚐。”未察覺異樣,他隻自然地說道,頭也不抬,隻揮了揮讓小廝去通報,然後出了一張牌,眉頭又皺了幾分。


    那小廝隻得“哎”了聲,等到了曹英佩的跟前,隻道:“少爺在方公館家打牌,想吃蓮湖園的糕團了。”


    好,這番下來,曹英佩特意打扮了一番,洋裝裹身,姿態曼妙,倒是一派得體溫柔,到了陶雲先身旁,俯下了身,淡笑著遞了上去,隻靜靜甜蜜地看著他吃,卻見他吃了口,倏地抬起了頭,猛地瞪大了俊眸,直連連咳嗽。


    曹英佩不是笨人,他那短短一瞥,她竟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不假思索寫滿了幾個大字:怎會是你……


    她素日心高氣傲,亦是家世不凡,就快要一跺腳便走,隻聽聞身旁小廝驚呼起來,拿過她手中的糕點一咬,臉色頓時灰暗下去,見勢不妙,哆嗦了幾秒慌忙喊叫道:“竟是豆沙餡兒的!天!快叫李醫生來趟——趕緊的!”


    一陣咋呼,她見著陶雲先英俊略有幾分散不開的文人憂鬱氣息的俊顏染上不自然的紅暈,渾身起了點點紅疹,心下暗叫糟糕。


    李醫生到了直說耽誤不得,到了醫院竟是進了急診室。


    陶老爺子和陶太太趕忙到了醫院,一到便趕忙吩咐了小廝:“快,去趙公館請少太太來……”


    往日,陶雲先不小心食了過敏,皆是董香之衣不解帶地身旁陪著,其實,他們的關係好幾次都稍有緩和,隻是畢竟差距太遠,接受的事物與教育亦大不相同,乃至每每說到幾番話題,總是談不下去便作罷了,愛首要從溝通開始,連溝通都無,怎能讓人明白是真真愛上了。


    而婚姻是相伴,是習慣,他與她從小長大,其實亦有不少快活的日子,隻是時間過得太快了,早已丟失在了歲月的長河中。


    遙記得兒時,他走到那兒,她都亦步亦趨跟著,他惱她,卻不得不看著她,他記得她紮著兩個烏黑的小辮子,一甩一甩的煞是可愛,他教她認字讀詩,自到了學堂起,不知何日他竟聽聞她是他家中為己的童養媳頓時心生反意,他再不想見著她,她做任何的姿態,他都覺著虛假不堪,她亦覺得她對他好隻是因寄人籬下不得不討好他的姿態,何況他更不喜她這般毫無思想,竟能接受如此被既定的舊式包辦的婚姻,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他愈發不喜她,亦愈發不想了解,不了解也便愈發不喜,這世上的規律都如此,不愛也自然是逃不了這個原由。


    陶雲先剛一睜眼,白色的天花板,還有消毒水的味兒,耳邊是德裔猶太人傅醫生不甚流利的中文朦朦朧朧在耳畔響著。


    他做夢了,做了很久以前的夢,醒來的時候竟覺得無比累,渾身上下動彈不得,竟是都沒了力氣。


    意識稍稍清醒,隻聽聞家仆跟自己的母親說這話,語氣竟是頗為無奈:“太太,少太太說,她再不會回來了。”


    聞言,陶雲先微眯著眼,眾人亦沒有發覺他醒來了,隻是他胸口莫名起伏不定,又深深緊閉了眼,亦是一口氣差點上不來,緊緊捏著病房的被褥,心下直響徹一個聲音:她竟如此聽話,這回她還這樣聽話!


    明明該欣喜若狂地像是擺脫,卻偏偏像悵然若失般的憤憤不平,她如此心狠,她竟這般放得下。


    真正醒來的時候,一眾家仆迎了上去,陶老爺與陶太太趕忙也俯在了他的病榻前,曹英佩緊緊握著他的手,麵上擔憂而滿是愧疚,他倒沒有看任何一人,隻是盯著病房內的一出角落,淡淡地道:“我要同英佩結婚。”


    聽他言,曹英佩驚喜地望向他,卻不料他沒有撇過頭回望他,隻是莫名神色複雜地注視著一個角落,她順著他的視線,竟無任何一物,隻有白白的牆壁,心裏不知為何揪了起來,忐忑不安,喜色也略微褪了下去。


    “你這不孝子——這方離婚片刻便就想要結婚了!”陶老爺子聽聞也是一怔,然後恨恨地道,已無力氣再扔煙鬥撒氣,卻還是臉色落下,麵上毫無掩飾的不豫之色。


    陶太太歎了口氣,也盡是無奈,拉了拉陶老爺子的馬褂袖邊,見狀,陶老爺子冷哼了一聲,半晌,轉身道:“也罷,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已管不了,隻盼你們此番能珍惜,痛自悔悟,自愛自尊……”


    猶如歎息,陶老爺子半搖頭,雙手扣在身後,也不瞧任何人,和陶太太走出了病房。


    空氣頓時靜謐了幾分,天氣涼薄,他靜靜地垂下眼,叫人看不透。


    “……我不知你不能食豆沙。”


    曹英佩見眾人漸退去,坐在他的病榻前,低低地說,語氣有些輕,咬著唇滿是歉疚:“對不住。”


    說完,她向他方移,親密地靠向他的懷裏,倒也很注意,隻是略微倚著他,陶雲先未動,隻是抿了抿唇,淡淡抿笑,神色悠遠,眼眸深長,然後垂下眼簾,撫了撫曹雲佩的青發,道:“不,並未是你的錯,你勿要計較,我亦未對人說過。”


    隻有最親之人方知曉罷了,他心下不甚是什麽好滋味,隻是空牢牢的,深暗如海的眼眸愈漸朦朧。


    十日後出院,他方才在董香之的臥室榻櫃裏,找到用慣了的那幾隻舶來的畫筆,原是她每日收起放好,還是在榻邊,有些許莫名莞爾。


    傍晚煙霞漫天,他席地坐在寺廟的一方空地前寫生,聽著寺廟的晚鍾,陶雲先略微半晌的失神,手上隻是自然的幾個比劃,淺淺的幾筆,一幅淡色的素描已簡略成形,畫中是一人模糊的輪廓,隱約仔細看,是較小巧碧玉的外形,杏眼微垂,好生靦腆。


    他英俊沉靜的臉上無任何表情,隻是略略淡漠地收起畫畫的工具,到了家中,恰逢陶太太亦在書房閱書,隻淡淡地抬了抬眼,不經意地問:“今日去寫生可已為畫作取了名字?”


    “未取。”


    他素日的習慣便是為畫取名,此番去了多時,竟是一幅未取。


    “可畫了?”


    “畫了。”他將東西隨意一放,淡聲答道。


    陶太太淡眉一挑,動了動身,拿過他手上的畫一看,心底皆是一驚,咽了咽喉中湧上的輕痰,舊式發髻也跟著主人微顫了下,陶太太聲音飄虛了幾分:“……畫的可是香之?”


    聞言,他倒也不惱,隻是神情坦蕩,淡定從容地脫下外衣,答道:“不,您看錯了,那是英佩。”


    空氣靜寂了半晌,胸口莫名一窒,陶太太方有了表情,眼神如炬卻是吐字極慢極慢地附和著:“恩,也是啊,是我這老眼瞧錯了,這分明是英佩啊……挺好,挺好的,早些把婚期定下了吧,既是都留過洋的,便辦個西式婚禮,簡單些便好了,我同你父親亦不是古板之人,既然已決意結婚,便要盡早給曹小姐名分,否則外人是要傳是非的。”


    “恩,我亦這樣想。”陶雲先怔了怔,然後抿唇淡笑,略略頷首。


    出了書房,陶太太的麵色方一點點灰敗下去,神色隱晦,已年老卻睿然的雙眸望著前方自家遺留著清末院子風格的月洞門飄忽出神。


    天色灰暗,月色纏雲,似乎是要下雨了。


    恍惚間,陶太太不知為何一陣苦笑不已,徑自走過陶府的長廊,到了議事大廳,正見自家老爺與管家下著象棋,手邊一壺尚好的明前龍井散著嫋嫋的煙霧,不由好生心中悲涼,佇立在旁,卻不是想著自己,想的是適才那幅晦暗未明的畫。


    微涼的天氣,陶太太失神良久,滄桑地嗓音淡淡自語呢喃地道:“當真是當時隻道是尋常……這真是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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