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這個陶家還是大家,在老家中良田萬頃,祖父曾任江浙巡撫,素來是書香門第,那陶家大少爺那一手的丹青妙筆,還曾接受過赴洋邀請去國外執教過。”


    “皆說趙公館的廚子是能人,每日領大錢,能燒上千百多種南北佳肴。但陶家也甚是不遜色,你瞧這一好幾桌子菜,皆是色香味俱全,可謂上品。”


    陶家的朱門大開,這外頭的人見著彩獅起舞,鞭炮陣陣好不熱鬧,個個抬頭,隻見裏頭大廳院落裏擺著好幾桌酒席,一眾人伸長了頭皆竊竊私語不斷,議論紛紛。


    彼時,明晰的名貴轎車才緩緩駛到了陶家的門口,方一探身出來,刺眼濃烈的陽光就暈乎了她的眼,腳下甚是有些虛浮,想來是好多天不出來,身體不適,何況從生了盛兒以後,她身子每況愈下,就是上好長白山的人參和霍山的野生赤靈芝吃著也不見好轉,這些日子以來情緒不穩更是平添了些許情況,不過倒也還好,沒有大礙,她定了定神,看了看表,方才啟步走起。


    此次陶家因是舉家搬遷,想來是家中長輩皆在,她索性挑了件保守的舊式旗袍,雖是舊式但絲毫不缺精細,設計皆是城中最有名的老字號剪裁製作的,麵上花紋金絲盤橫,國色天香的牡丹圖案刺繡精細,配上她那從法蘭西帶來的高跟鞋,十指又是丹蔻,走起路來亦是步步生輝,風姿綽約。


    遞了請帖,那家仆一路迎她進去,竟是穿過了院落的幾桌酒席,到了洋樓的二樓,那裝潢有些許中西結合的意味,隻見應是喚陶老爺頭發發白的年長男子點著煙鬥,水晶玻璃缸在桌子的一側,胡須老長,馬褂長衫,心情倒像是不大好,那陶太太舊式著裝盼著發髻,亦安靜地坐在一旁,黛眉緊蹙,然後再是年輕的一男二女坐著,董香之低著頭,不言不語,這一桌子煞是情形微妙。


    勾唇淡笑,明晰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眼裏劃過一絲諷刺的意味。


    像是感覺到了視線,董香之方才抬頭,那是一張小家碧玉的容顏,很素淨,杏眼帶著些許水氣倒是令人感到絲絲暖意,眉目微垂,甚是靦腆和文靜,並不是書香氣的文氣,而是帶著淳樸和憨厚的氣味,但眉目間還是透露出幾許靈氣。


    “隨安——”那人見到明晰,連眼神都變得亮了,連忙站起上前下意識地握住明晰的手,激動得嚅囁道,“真好,真好,我還以為請不了你來,真好……”


    連連有些言辭混亂,明晰分明感覺到董香之手心沁出的汗,還有那絲絲隱忍的瑟抖。


    她在怕,她們雖是舊友,可許久不見,但重逢竟像是昨天的光景,她還能記得,舊時學堂裏,那些孩子見董香之拘謹沉默都結伴欺負她,笑她童養媳,笑她身份低賤,隻是陶家好心腸便送她來上學。她素日裏見不得這般,便護了她幾回,有一日她在山上采風畫西洋畫,董香之便安靜地跟著她身後道:


    “隨安,你畫得真好,他也畫得這般好,我就不成了,我隻會些你們嫌惱的女紅做做,我此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能成為他畫筆下的人,然我求了他許久,年年求,他亦畫天畫地卻從不畫我……罷了,不說了,隨安,你瞧,我給你縫了一個荷包,寓意歲歲平安。”


    那荷包她雖不常戴,卻是心裏時常記得,隻因難得。


    她記得那一年她也是畫了一幅董香之的畫像送與了她,皆是兒時暖禮,到今日恐怕甚是不上台麵,卻是難得的溫暖回憶。


    時光從來不會因為友誼與回憶而褪去溫度。


    她淡淡地笑,唇畔從容地半勾,撫上董香之不甚美麗卻可人的臉孔,對她笑了笑,那樣子竟像是對她說,不怕。


    真是,真就不怕了,實則董香之要的不多,隻是希望在今日能有一人像多年前站在她麵前,給予她些許力量,能讓她克製住自己的懦弱和膽怯,隻見那眼眶裏隱忍了許久的眼淚倒像是生生憋了回去,明晰回握了她的手,她亦緊握了一下。


    隨後領著她入坐,桌前幾人亦禮貌起身,董香之便簡單的介紹了幾句。


    “久聞大名,我與你令尊和尊夫都有過一麵之緣。”


    陶老爺方才展露些許好臉色,點點頭,倒是禮貌有加,甚是和藹,看董香之的眼神也帶著年長關愛的親切,隻是半點都不瞧另一位女子一眼。


    彼此寒暄了數句,家仆便上來斟了些茶,菜亦陸陸續續上來了些,菜香撲鼻,隻若是外人見到,隻覺得這桌上的人各懷心思,彼此都不曉如何開口。


    那容貌極好,穿著西洋新式洋裙的女子,眉眼如畫,倒的確是位佳人,隻是她亦不是傻子,也明白自己不甚受歡迎,有些不適應地動了動身子。


    陶雲先亦是位英俊的男子,有著文人自來的憂鬱氣息,動作優雅,指尖沾染了些許長年的粉墨,泛著淡淡的淺色,他隻抬手握了握那女子的手,像是在安撫。


    董香之仿佛感應到了什麽,身子一顫,嘴唇有些發白,亦沒有言語,隻是明晰能感受到那種透出骨子裏的悲涼。


    “父親,不用再多說無意義的話,我要離婚。”


    斬釘截鐵,卻是義無反顧。


    “啪——”


    桌椅橫動,碗筷碰瓷的聲音霎時響起。


    “逆子!香之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條你鐵定了心要休了她!”


    拍案而起,陶老爺子甚是怒不可遏,連煙鬥都扔了出去,一陣響聲刺耳。


    陶雲先甚是好脾氣,隻是彈了彈身上的灰,眼神冷硬:“她沒有犯錯,隻因,我不愛她。”


    生生逼出了眼淚,董香之手心都掐疼了自己。


    “……我從未叫他滿意過,他嫌我,長久以來,我皆討好不了他。”狀似自言自語的呢喃,她略略失神了,隻遙記得,那些年,她也學著成為他眼中欣賞的女子,淡妝濃抹,他嫌她發型土氣,她便燙了那時最摩登的卷發,他卻直嫌老氣,他嫌她不懂穿著,她亦努力改,穿上婆婆特意為她自時裝店買來的洋裝荷葉邊長裙,他亦冷冷的笑言,她是豬油蒙了心才會東施效顰,否則怎地會不懂,洋裝配高跟鞋的道理,竟穿著舊式鞋子上街丟臉。


    後來,她終是悟了,也累了,她恍然大悟又痛徹心扉地明白,她根本討好不了他,他亦不曾希望她的討好,她這樣沒讀過幾年書的女子怎麽能與他這個早已名聲蜚聲國際的畫家在一起,一隻西洋琉璃水晶瓶怎麽能裝上狗尾巴草?


    此次借舉家搬遷設家宴的機會,他終是說了出來,她亦像籲了口氣一般的解脫,終於不用再奢望了,終於可以真的,真的死心了罷。


    那種悲涼到極致,明知努力都換不回的,便是婚姻與愛。


    董香之慘淡一笑,明晰暗自用手包住了她的,緊緊的,心下卻是女人的感同身受,愛是一回事,不愛是一回事,可是嫌棄亦是另一回事。


    “——不愛便不要與她上榻!”


    連陶老爺子都氣不擇言,手抖得厲害,直指那數年前一次董香之的有孕之事。隻可惜,未能保住。


    聞言,明晰和那女子皆是一怔,


    “那事是我之錯,我那日是喝醉了,然,但凡她沒有半絲心思,她也可以將我推開,我隻是將她當成了……”


    “夠了。”


    決然地站起身,明晰臉色冷漠,手心都是董香之沁出的汗,心裏俱是抖顫揪心,卻到了口中啟唇隻能冷冽地吐出幾句。


    “足夠了,陶先生,你說得足夠多了。”


    “……隻望你將來莫要後悔如今說出的這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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