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她滿身濕透地歸去自己的房中,周媽見她一身狼狽回來,趕忙送上暖手的爐,不禁噓寒問暖,扶著她坐在銅質地的臥榻,一番下來卻見她麵上如常,半晌終於晃過神來,淡淡地覷著周媽,那眸中竟無半絲光亮,隻聞聲音從她唇中吐出:“晚晚呢?”


    那是她留學歸來,費了好大的周折叫人由渡輪帶回來的波斯貓,本是她在法蘭西時室友的,隻是她室友時常不在,她又因在新年舞會上不小心扭傷了腳踝休養在宿舍中,常常與晚晚相伴,竟也生出了些許感情,她猶記得要回國的那幾日,晚晚才不到一歲,小小的懶懶的身子,眯著波斯貓特有的鴛鴦眼,日日伏在她的腳邊,挨著她。她本就不是享寂寞的人,那幾日不得而出,她便與她說說話,喂喂她,抱著她像抱著暖爐,明晰時常想,若不是愛上一個人,她便要和晚晚過一生,即使貓的壽命不及十幾年,她亦終會珍惜。


    當年最後不得已,眼見得她與晚晚難分難舍,晚晚又整日衝著她叫喚不停,那親昵勁倒像足了人,誰都不忍心將她與這貓分開,於是室友隻得割愛讓出。


    晚晚很乖,喜靜,有一對漂亮而眸色均勻的鴛鴦眼,很少動,往日隻懶洋洋地趴在她的貴妃椅上,久久不動,如今倒連它都不見了身影,心下不覺有些揪心,麵上雖無任何不對,隻是喉嚨略有些幹渴,舌苔泛澀。


    正想著,隻聽見一聲尖細柔美的叫聲,窗口落下一個一團白雪,那貓步步優雅,毛色剔亮,眯著鴛鴦眼,眸色如天燈。


    明晰心下一舒,手一伸,它一伸懶腰賴在她懷裏撒嬌,細聲叫喚著。


    周媽覷著明晰神情有些鬆緩下來,頓時舒了口氣,隻打趣道:“這貓想是同隔壁姚公館家的那隻貓玩耍回來的吧。”


    “姚公館家的貓?”


    “是呀,聽聞是姚四公子從洋人那兒花大價錢買來的,晚晚可喜歡它了,隻要出現那貓的身影,晚晚便不會安安分分地呆在這屋子裏了,想來啊是春天快來了……”


    語末,那趣味的口氣,連明晰都頓時忘了身上的寒冷,莞爾一笑:“你倒真是,我舍不得你受生育之苦,仔細讓人看著你,這回怕是防不住了,可是喜歡上人家了?”邊逗弄著晚晚,邊對著晚晚說著,說完,不知想到了何事,她嘴角有些僵硬,冷氣又撲麵而來,傷到至多反而累極哀默,她不禁住了口,然後順著晚晚的毛發,仔細梳著又道:“晚晚,連你都免不了要受這般的苦楚了?”


    “……那貓可喜歡我們晚晚嗎?”


    “聽聞是一隻叫甚麽暹羅貓,可難伺候的很,老是見晚晚跟著他後頭,那貓連頭都不回,聽姚公館家的家仆說,這貓有皇室血統,他們小心養著,比養著他們家四少爺還要花大力氣得多了。”


    “那可是挺犯愁的……”明晰不由地抱緊了晚晚,眸色忽明忽暗,隻感到晚晚不舒服地扭動了身體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失態……


    今日她已是幾番失態了。


    她猶記起數十分鍾前,她的獨子維護著那女子,猶如仇敵般地凝眉瞪視著她,雖是被趙鈞默叫住了,可她到這番地步,怎受得起他這可笑的善心?


    是她錯了吧,她從來爭強好勝,也盼望這唯一的兒子能偉岸成材,他豈能不敵視她,她對他如此嚴苛,隻因他的日後是她的全部,而許芳待他極好,隻因到底不是親子,未來哪管得了其他,隻知道一味愛護而已。


    這般比較,是人都曉得如何選,她不怨,但不能不痛徹心扉。


    隻是臨到頭來,已是不能用言語去訴說,隻是心痛到極致,卻愈發靜了。美豔精致的臉龐如今眉梢都帶著頹廢靜婉的氣質。


    身體澀澀發抖,終是撐不住了,她嚅囁地喚道:“周媽,我冷。”


    “小姐,我們趕緊仔細沐浴吧。”


    見明晰唇色發白,周媽終是不能再由著她,不禁開口,年邁的嗓音帶著關切的強製口吻。


    “好。”


    一番洗漱下來,已好了許多。


    她住的是三樓洋房的最頂樓,為中院,他來的時候,她屋內的燈光已熄滅,掐滅煙,終是在樓下佇立了良久,然後離至書房。


    ……


    翌日,她收到兩封信箋,一封是她母親的,信上說:吾女,這幾日傳聞輿論已盡入吾耳中,吾足足想了五日,實在是氣難平,本欲直奔趙公館而來,隻是汝父如今行事舉步維艱,凡事多有不便,多數要賴於鈞默周旋,故此,望你多忍,多思,莫要衝動,三思而行。


    她母親勸她三思,從來要她莫要被欺辱的母親也不免在當今局勢下,虛軟至此。


    澀笑幾聲,她在妝台前看的,臉色不禁慘白,原是本不用梳妝已經夠白了。


    再一封竟是自瀘寄來的,是她幼年時私塾學堂的舊友,董香之。


    信上有些好似沾濕的印記,想來許是沾上了水漬,許是哭了一番,那人字跡清秀,寫得並不那麽流暢,明晰記得那人沒讀幾年書便嫁給了與自己已有婚約的男子,聽聞對方還是名門望族,見著這字跡,就如她性格般,想到她低眉順耳,靦腆羞澀的樣子。信上竟透露出多了明晰記憶中董香之幾分少有的情緒。


    把母親的信箋放在一旁,她方好不易收回情緒,努力地平心靜氣地開始看起來。


    隻見信箋上寫道:


    “隨安,這方與你通信,望你莫要計較,你我已有家室,原不該擾你,隻是我心有不甘,實難平心靜氣。


    隨安……


    他不愛我,這些年來,我侍奉公婆,謹守婦道,可他頑固地不愛我,就如我頑固地愛著他。


    想來自是我多年一廂情願,原以為他也是願意的。後來我本想順了他的意同他離婚孑然離開,但我自幼舉目無親寄人籬下,自懂事以來便呆在陶府,不及成年便嫁與他為妻,維持生計的本事竟是半絲沒有,我惱,更恨我自己,我再三忍讓卻已不知讓到何種地步才能叫他滿意。三日前,他受邀任職國立中央大學藝術係主任,我們將舉家搬遷至南京。


    此信不知你幾時收到,甚至能否收到,眼見如今政局混亂,我這等婦人亦感到憂心忡忡,我曾妄想申請公費留學,到時歸來令他另眼相待也算不枉受冷落一場,隻是皆是隱忍之恨的奢望一場,我本沒讀過多少書,亦沒走過多少路,至多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罷了。


    我也不知為何頭裏一熱寫這封信與你,你我已不見數年,隻是當年學堂裏,你帶著我們造那八股文許先生的反,好似還在眼前,我想著這世間沒有你不能解決的問題,因你一貫是幹脆決絕,傲然剛烈,熠熠生輝,你應是覺著我的話過於恭維了罷,可這卻是我心裏話。


    心中滿是飄搖竟不知向誰訴說,隻能向你,向那個小時領著我們造反的你訴說,若是能與你在南京見上一麵,想來應是我至大的安慰。


    在此,望你一切安好,勿回。”


    凝眉許久,才一牽動唇齒,竟是一陣哭笑不得。


    這世間沒有你不能解決的問題。


    她原以為也是這樣,不曾想,是她多心了。


    “小姐,茶。”


    這時,周媽推開門,送上上好的景德鎮白瓷杯,刹那茶香四溢,這時,一低頭,才低呼道:“小姐,你怎地連鞋都不穿?”


    竟是赤足在妝台前,一雙腳凍紅得不行,她知自家小姐生平最重視顏麵,特別是著裝禮儀。


    明晰上頭原是有個姐姐,一次,老爺牽著那孩子出門,隻是因老爺一時不查那孩子竟從二樓銅質樓梯間的細縫中跌落至一樓客廳,其模樣叫人不忍心去看,因此,自小姐出生,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冥冥中的有意彌補,明晰顯然是明家唯一也是就連明鉉都不可及的掌上明珠,從前乳名竟是“懷珠”,可見其受鍾愛的程度,隻是懂事後連同家族長輩皆略嫌此名甚是俗不可耐,老爺夫人也便不再那麽叫了,反而“隨安”二字喚得多了。


    而自小老爺夫人請來的家庭教師在課後交與她的便是各國禮儀與著裝考究,每季都有裁縫師傅來趕製衣裳,對搭配也素有心得,從不見她渾身有一絲絲不對,即使淋過雨,跌過腳亦是明媚傾城,豔姿得體,怎會如現下這般,連鞋都不穿,甚至半絲胭脂不上,素顏慘白,竟是比昨日整個身子濕得渾透還要不堪。


    她沒有作答,隻是望著窗前,微雨過後,斑駁樹葉皆像是煥然新生。


    半晌,回神。她輕輕折好兩封信,完好地將其放入乳白色法式家具的一格抽屜裏,方道:“周媽,將我那些首飾拿去變賣些,能籌多少是多少。加上我以往的積蓄,應是足夠了。”


    “小姐?您……”


    周媽不由瞠目,已是不知該如何問其原由,隻見那素白凍紅的手關起窗,隻聽得窗外鳥鳴陣陣,叫人心憐。


    半晌,她目光如水,從未有過的寂靜透著淡色的光澤,方緩緩道:


    “我已是籠中鳥,但盼望他人能自此……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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