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東西,偷愛情,最親近的人偷了她的枕邊人。


    她畢生都難忘的,偷竊。


    偷竊,跟愛情無關。


    這刻,造型精致散著冷光的窗戶有寒月窺探著,這場女人間的鬧劇。


    明晰站起不再蹲著,彎著腰居高臨下地捏著許芳的下巴,手勁狠,手掌冰寒,她下顎輕抬,明明是這般傲人的姿勢,所有的人,包括那個肚中有籌碼的女子都低頭垂目,恭敬的似是匍匐在她明晰的腳下。


    然,隻有她知,這高高的冷,逼人的寒,眼角瞥到的月光殘缺得隻剩下一輪輪的寒光如刀刺。


    那光影,打在她明豔若桃又生來華貴懾人的側麵,生生如暗冷的雕塑一般,切割著她每一塊還能感覺到痛的血肉。


    她不能哭叫,至少不應該在他人看戲的麵前落淚。


    明晰噙著抹淡淡的寒笑,惹得一眾仆人下意識的吞咽了抹口水,她不是在發怒,而是在無聲的反思,與無聲的忍淚。


    自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懂事前懂事後,她的母親總語帶深意地拍著她的手背說:“囝囝,你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是你的幸,也是你的不幸……無論如何,切莫忘了體麵,可有天大的脾氣,高傲也罷,張揚也好,切記不可有上不得台麵的卑微怯懦。寧讓人怕你,恨你,怨你,不可讓人負你,辱你,輕看你。”


    寧讓人怕,不讓人負。


    自小聽聞在耳邊,自然是襲了這性子。可再強悍又怎樣,再倔強又如何,她最親的枕邊人,她最近的身旁人,若要負她,若要欺她,原來是這般,輕而易舉?


    素來是愛母親的殺伐決斷,她的父親在外人麵前何等風光,卻也得忌憚她母親性子幾分,沒想到,如今,她明晰在這冰涼地板上站著,冷眼看著許芳膝蓋下的羊毛地毯,心裏千回百轉,僅僅是這麽些功夫就仿佛想了許多許多,想透了許多,又似乎沒有,最清楚的莫過於她就像被人狠狠地澆了一碰冷水。


    從頭到腳無一不冰冷,不僵直。


    她的母親……不曾想,她竟是隻學了個形,竟沒學到那最該防人的心思,聰明圓潤的婉。


    從前,她倚在他的懷裏,他的唇角薄而涼,笑容淺淡,他吻著她的側臉,低沉的嗓音,煙草味薄薄淡淡的漫開,低頭俯在耳邊溺愛的喚她:“這惱人的小刺蝟,半點不肯安歇,看我不扒光你的刺……”


    如今,不知是哪個涼夜,她隻記得,她又惹惱了他,盛著冷怒,冰涼的黑眸連在她身上都沒有停留,隻是手勁狠絕的捏滅了指尖的煙,眯著黑眸,眼底俱是寒冷的慍怒,語氣那般涼薄地對她道:“明晰,你告訴我,你要何時才能長大?是不是非得讓我拔了你身上全部的刺,你才能懂事,才能收斂住你那該死的脾氣!”


    是,他說得對,她明晰是滿身的刺,這會兒不等她自己拔,已有最親的人想將她的刺在這一刻開始,一根一根拔得幹幹淨淨,血肉分離。


    現今,他已經毫不猶豫開始一根根拔她的刺,她從許芳的身上明了了他的決心,他的用意,他想讓她沒了刺以後乖乖的如一隻毫無爪子的貓,可他不知,她也許上輩子就是一隻刺蝟,扒光了刺也便再無活路。


    此刻,他不知道,隻知心狠對她,隻知心愛之物,不可,隻愛而不管。


    此刻,她也不知道,當她終於沒了刺,她也便再無愛他的力氣。


    這一刻,明晰不經意的怔忡間,有不少仆人抬眼怯怯地望來一眼,隻以為那寒氣逼人的美臉在醞釀著更大的怒意,卻沒有人知曉,她心中百折來回,好似無數的人在腦中勸自己,責備自己,包括她自個兒。她恨,她恨自己這樣的想哭不能哭,想改無從改。


    身下跪著的女子,下腹微凸,咬著牙仿佛受盡她的委屈,攥著拳回答:“……您說,您說往後我就跟著您,莫,莫要我再偷東西,您會給我溫飽,不會讓我受凍受餓,隻是這,這見不得人偷的習慣不可,不可留著……”


    這話是明晰年少時說的,而那姑娘也是曾是那般真誠地點頭答應的。


    十指丹蔻的手收回,明晰張揚的鳳眼微微上揚,不著痕跡的酸澀在眼角蔓延。


    那一巴掌揚揚地揮高,隻等落下,狠狠扇跪在身下的那個女子一把掌,可眼下那張嬌俏若春旭的臉映襯著她的蒼白暴戾,還有蒼老……她記起了,她歲數是比許芳大,大兩歲,短短兩歲,卻是與女子青春而言,如此的鮮明。


    身子不著痕跡的震了震,回憶頃刻間如排山倒海而來,刺得明晰眼眶發紅。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街上蕭瑟極冷,那個看起來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姑娘也像今天一樣跪著,跪在角落,時不時被路人厭棄唾罵。


    是極其難聽的話,車窗的細縫裏隱隱約約傳來那個在小姑娘身旁喋喋不休的男子在罵:“不要臉,老子的東西都敢偷,有爹生沒娘教的東西……”


    小姑娘跪在那兒,咬著牙大聲道:“不準你罵我爹娘!不準!他們,他們不是不管我,他們隻是先走了……”


    那天,正逢她母親要為她選貼身丫環,她坐在黑色的轎車裏,望著那個姑娘倔強的側麵,如此像她,可又有所不同。


    她下車,問:“你可願今後都跟著我?”


    “我……”小姑娘抬眼,仿若驚喜又警惕的神情凝視著她,那雙幹淨的眼眸與此刻無異樣。


    “不要怕,我會給你溫飽,保你無憂。以後你便是明家的人,隻是這偷竊的毛病要改,你若要跟著我,切要記得我脾氣不甚好,但也不會無故責罰,隻要你對我忠心,我定不會負你。”


    這番話出自尚小的明晰,可見家世非同尋常,平日裏家教甚嚴,但也無驕縱,隻是說話不拐彎抹角,清晰明了,多有不順耳卻也頗顯與生俱來的大方雍容。


    那時,許芳還不知,她眼前衣著考究,洋裝精巧的的小姑娘是何等的身份,明家又是什麽地方,隻是她看眼前的人明眸齒白,目光如炬,心生了向往。


    從向往到感恩,再到羨慕與嫉妒。


    這些個變化,對人,特別對女人而言如此尋常。


    今時今日,明晰對著不再是當日的小姑娘的許芳淡淡的問道:“那日,你應我忠心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日是真的。”


    “那日你答應我不再偷東西是真的?”


    “那時是真的。”


    “他對你好嗎?”明晰神色不動,隻見得到唇瓣一張一合,眼底複雜得望不透。


    這話太難答,許芳素來知曉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發怒摔東西其實並不是特別生氣,如若神色平靜,那便是怒到了極致。


    唇瓣緩緩蠕動,許芳自知該回答不好,或是不聲不響,可女人,再有階級地位之分,也有一樣是沒有分別的,就是較勁,管你曾經對我有無恩惠,我也要看看哪天我會站在你之上,看你笑話,看你狼狽於我。


    “好。”


    擲地有聲。


    “啪——啪!”


    下一秒,兩個巴掌,明晰連眼都沒抬。


    正反二麵,快得讓在場的仆人都捕捉不到速度,隻聞聲抬頭,見到那赫然溫柔婉約的許小姐臉上兩個掌印,已是嬌柔的身子晃了晃,怕是要撐不過去了。


    眾人俱是一驚,一歎,這夫人太狠心了,怎可如此對待一個懷了孕的女子……要知道,那可是先生的骨肉,即使不如夫人所生的大少爺那般尊貴,倒也能算上是這家以後第二位的主人。


    無視眾人的抽泣聲,明晰居高臨下望著那仿若受虐膽怯的女子,靜靜的閉上眼睛,仿佛是搖曳無依的花束,如那被她踩碎的水仙一般,惹人心疼,直直映在在場所有的仆婦眼裏。


    “有爹生沒娘教,芳兒,當日那人罵你可真沒冤枉了你。”


    她斂目,淡淡勾唇淺笑,看在他人眼裏如陰冷含笑。


    許芳哆了哆嗦,攥緊了手指,胸口抽緊,她知自己的弱點,平時最不願聽的便是這句。


    “你可知……”明晰伸出纖長的中指,挑了挑許芳削尖光潔的下顎,眯起眼,道,“他為什麽就挑上了你?”


    聞言,許芳護著肚子,下意識地斂下眉眼,似溫順地抿著唇。


    她信,她信那個挺拔優雅,涼薄深沉的男人是對她動心過的,她許芳信,他是真的愛上了與大小姐不一樣性格的她,才會讓她呆在他的身旁伺候,照顧。


    沉默,寂靜。


    室內清冷無依,恍若這一世的溫度就此定格。


    風蕭瑟,無回應,明晰下意識覺得有點涼,撐著身旁的梨花木桌,又勾唇淡淡地問:“你又知,我為什麽要打你?”


    “……”許芳護著肚子慢慢抬眼,撞進那雙記憶中永遠剔透清明卻又滿是剛烈如火焰般烈性的眼眸,那副忽然平淡到極致,恨意若有似無的樣子,她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忘記。


    她聽著明晰緩緩啟唇,道:“我給你這兩巴掌,不是因為他要了你,而是你同著他一起背叛了我。芳兒,我打你,因為這兩巴掌也抵不幹淨,抵不幹淨你負了我的那些信任。”


    聞言,渾身一涼,許芳身子震了震,腹部微疼,眼角莫名在話落後發酸得緊,歐式舶來水晶吊燈在她抬頭時仿佛搖搖晃晃得,視線紛亂,許芳心裏倏地不知什麽滋味蔓延開來,酸酸澀澀,品味不出是苦是辣。


    其實,她本是想好了的,她雖是嫉妒,但也不是真的忘了恩惠,她知大小姐第一次生產落下了病根身子不好,想來她成了姑爺的人,也可幫襯著,一舉兩得的事情。


    她仰慕那人已久,此次跟著他前往國外,見識多了心也大了,看著他周旋政客間的那一派尊貴傲氣更加傾心。而小少爺還小,大小姐按道理駐守在家中,也不能時時陪伴在姑爺左右,她是最好的人選,幫著開枝散葉,幫著照顧他們,即是滿足了心願,又幫了忙,何罪之有?


    是的,何罪之有,她想得這般周全,也不過就是四個字,食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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