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淵是在第三天中午回來的,同樣是一駕嶄新馬車,唯一不同的是馬車上除了他外還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一名英氣的侍衛和一個眼睛滴溜溜轉不甚安分的丫鬟,小夥子和侍衛扶臉色帶幾分蒼白的景淵下車,那老頭一下車便按捺不住地嚷嚷道:


    “阿一,我的乖侄孫媳婦,還不出來迎接叔公老爺?”


    “老爺子,聽說十八姬在這書院的廚房裏做幫工,這才剛進大門,您大喊大叫她也聽不到……”環兒一貫嘴快,眼珠子不時瞟過那些經過對景淵行注目禮的白衣學子,喃喃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這裏俊俏公子這麽多,十八姬隨便一抓就一大把看對眼的……”


    景勉見景淵臉色冷下幾分,心裏暗罵環兒這少了根筋笨丫頭,連忙狠狠盯了她一眼,對景淵說:


    “主子身體不適,且先行歇息,顧先生說十八夫人確實在書院,自然是平安無虞的,主子無需掛心。”


    “我去頤福堂一趟,”景淵眸光有如幽潭古井,乍看平靜無波,袖下握緊了的拳卻泄露了他的心事,“你們沿著這條路直走,過了秋梨院,一直到書院的後門,問打掃的童子便知道顧家老宅所在,顧桓說顧東早已在那裏打點好,稍事安置後傍晚時分我自會過來。


    “乖侄孫,叔公陪你去!”景時彥把手中裝有金針的布囊塞給鬱離,“拿著拿著,鬱離好徒弟啊,你看師父今天的穿著不錯還有精神頭都足哇?”


    “師父您哪天不生龍活虎的?”鬱離嘀咕道,“怕是餓了想到人家的廚房去瞅瞅罷了。”


    景老頭子一個栗鑿過去,鬱離疼得抱頭鼠竄。


    “好了,都不用跟來,我自己去。”景淵一貫的冷臉,勉力舉步向頤福堂而去。


    景時彥剛想跟去,景勉一手拉住他搖了搖頭,老頭子這才頓住了腳步,皺眉道:


    “你家主子身子還不大好,頭痛了整整兩日,一醒來就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你沒看見他就是走路也腳步不穩?”


    “景勉知道,不過此時跟著主子會生氣。”


    景淵出現在頤福堂時,著實嚇了陳老三他們一跳。


    兩日不見,形容憔悴了這麽多,一身白衣更顯瀟湘單薄。


    “我找阿一。”景淵簡短地說道,目光掃過他們,卻發現不了目標人物的存在。


    “哦,”陳老三重重地咳嗽一聲,客氣地笑道:“景夫子,阿一不在,剛剛出去了。”


    景淵轉身就走,身後的陳老三和兩大媽竊竊私語道——


    年輕人不懂愛惜自己,流連那種地方你看看你看看有多傷身體!


    就是啊,我們阿一可真可憐,無論他究竟是不是她的夫君……


    錯了錯了,好色風流的男人還不如不要,失蹤了還算有個念想,現在是不用想了……


    “你們說什麽?”景淵轉回身子,湛湛的桃花眼眸光冷冽,薄唇一抿:“誰風流好色了?”


    陳老三尷尬應道:“沒有沒有,夫子聽錯了……”


    “什麽沒有,明明有,在妓院流連兩夜,還說沒有?”其中一大嬸為阿一打抱不平了,“你是讀聖賢書的夫子,實在不該這般欺負善良的阿一!”


    “誰說的?”景淵黑眸一眯,周遭的空氣驟然多了幾分緊迫。


    “阿一說的,她什麽都知道了。”另一個大嬸囁嚅著說。


    景淵無力地撫額,轉身走出了頤福堂。


    拐了兩個彎到了她的廂房,推門進去,裏麵朱窗大敞空無一人,床旁簡陋木桌上是個陳舊的妝奩,銅鏡也沾著鏽痕,他拿起那把齒痕光滑的桃木梳子,摩挲著卡在其中的幾絲斷發,眸光淡淡然凝住,嘴角輕揚勾出一個想笑的弧度,卻又不知怎地心酸得眼眶微熱。


    阿一,你一定恨過,為什麽我就如此輕易地忘了你。


    阿一,你一定痛過,為什麽我不能再一次像從前那般喜歡你……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景淵嘴角的笑意深了深,轉身一看,卻隻是探頭探腦的小學童,他見到景淵也愣了愣,原來是熊老頭兒讓他來找阿一去頤福堂幹活,景淵說了聲“不在”便邁出門去,一路走回自己的夫子廂房,猜想阿一會不會跑去那裏了。


    可是推門進去一看,依舊是空無一人,床鋪齊整,心底不免暗暗失落。轉身欲走時視野中總覺得有什麽不同往日,回頭一看,原來是書桌上多了張攤開的寫滿了字的宣紙。


    本來不以為意的一瞥,下一瞬他的心猛然下墜,這攤開的紙不是別的什麽,正是他壓在枕頭底下的那封休書!


    他的臉色此刻更白了幾分,一手抓起那封休書攥成紙團,顧不得腳步踉蹌急匆匆地奔了出去,見到一貫來他廂房中打掃的學童,便寒聲問道:


    “這兩日是誰進過我房間翻過東西?”


    學童嚇得臉色都變了,連聲道:“夫子、夫子丟了東西了麽?我、我沒有拿過啊……”


    “我是問你,還有什麽人進過我的廂房?”


    “隻、隻有阿、阿一……”


    心底的猜測此刻被證實,景淵隻覺得本來已經不再痛的頭此刻又開始疼痛昏亂起來,他該怎麽跟她解釋這休書的來曆?


    “阿一呢?她在哪裏?”


    學童還沒有回答,三三兩兩的學子經過時臉上都帶著驚訝好奇疑惑的表情腳步飛快地向前走去,眼睛看都沒看景淵,學童見到景淵眼中一閃而過的疑惑,於是解釋道:


    “他們說,三秀湖那邊有熱鬧看,好像說是有人想不開,尋短見什麽的……”


    三秀湖,品山書院後山雪籟亭前一天然而成的大湖,不知湖深多少丈許,隻知道此湖於建院之前便已存在,湖水經山中水道潛流灌育了岐山一方土地,湖邊多奇峰,晨昏時如潑墨灑霞,夜間景色更是迥異,碧湖印月,兩相生輝。


    也是學子們山行踏青的好去處。


    今日更是特別,許多學子聚攏在三秀湖前那株百年老樹前屏聲凝氣地翹首相望。那株青龍木粗壯有三人合抱,古木參天,虯枝四逸,枝幹蒼勁盤曲著向三秀湖湖心延伸。


    樹下一雙白底青布的繡鞋,伶仃地丟在那裏。


    景淵氣息不穩地扒開圍觀的人群,抬眼一看,頓時心中一片冰涼如墜數九寒窟。


    那麽高的樹,細得像人的手臂那樣的樹枝,她就站在那裏,他不會認錯她那熟悉得像刻在自己心上的身影,身上白色的衣裙讓她看起來像隻危危欲墜的白鳥,仿佛風一吹就會飄飛一般,身下十數丈是不知深淺的三秀湖湖心,潔白的腳掌踩在不甚粗糙的樹枝上,隻消稍一滑腳便會掉下湖中。


    景淵看得心髒都幾乎要停止跳動,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身子晃了晃差些兒發軟倒下。


    身旁一隻大手適時扶住了他,原來是景勉。景淵定了定神,沉下聲音對著上麵喊道:


    “阿一,我回來了,你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沒什麽動靜,除了幾聲鳥鳴外,阿一的身影寂然凝立。


    景淵咬了咬牙,大聲喊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去了風月裏弄,可並沒有做過什麽有負於你的事情。”


    圍觀的學子當即轟的一聲沸騰了,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景淵身上。景淵不管不顧地繼續喊道:


    “那封休書的確是我寫的,但是我的本意根本就不是那樣!我們如此艱難才守在一起,我怎麽舍得休了你?”


    “還寫了休書啊?那就是說,這什麽阿一真的是景夫子的原配?”有女子的聲音傷心地低聲道,周圍又是一陣議論。


    “那景夫子你去風月裏弄隻是喝茶看舞聽小曲?能聽兩天兩夜嗎?”個別不怕死的女學子小聲問,“不是想休妻為什麽要寫休書?莫非是在練習書法?”


    “就是就是!”圍觀者看著景淵的目光都變了,質疑的不平的譴責的鄙視的應有盡有。


    樹梢上的人向前邁了一小步,一陣山風刮過,衣裙獵獵作響,身子晃了一下像是站不穩要墜下來一般,看得圍觀的人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又是兩聲鳥鳴,更顯山林幽寂,景淵手足冰冷,攥著衣袖的手指骨發白。


    “阿一,你喜歡去摘桃子,我陪你去好不好,我不生氣了。”


    “阿一,你下來,那天夜裏逛廟會時我給你買了羊角燈,掛好在你窗前了,下來,我帶你去看……”


    阿一終於走到了那椏杈的盡頭,俯下身不知道撿起了什麽放在提起的衣裙裏,把衣裙綁了個結,停在斜前方枝頭上的紅嘴綠鸚哥吱吱喳喳地說了句什麽,阿一一瞪它,罵道:


    “你說什麽都沒用,反正我是不會原諒你的,這世上哪有後悔藥的?!”


    層層的綠葉遮住了垂頭喪氣自知理虧的小貴子,卻讓樹下已經放低了姿態前所未有般好態度的人聞言一僵,心頭一道氣堵著,臉色轉而鐵青,啞著聲音咬牙切齒道:


    “景勉,去給我取一架梯子來。蘭一,若是你再不下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阿一打了個寒顫,剛才一直凝神貫注在樹杈上那窩危危欲墜的雛鳥,根本沒心思聽下麵傳來的聲音,現在回過神來才醒悟到景淵在樹下喊她,連忙彎腰抓住樹杈一個蕩身手臂勾住另一枝幹有如蕩秋千一般落下,穩穩落在下一層樹杈上,接著又是同樣的動作,兔起鵠落幹淨漂亮地落到離地麵最近的樹椏上,看得樹下眾人眼珠子都發直了。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神色有點嚇人的景淵,當然不會忽略他鐵青的臉色和怒氣滿溢的桃花眼,心知不妙,於是把心一橫,坐在那樹椏上,抱著手臂心虛地把目光放到別的地方去。


    “幹什麽幹什麽?都圍在這裏作甚?”熊老頭的甕聲甕氣響起,叉著腰走過來驅散那些圍觀的學子,“去去去,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好好的一次郊遊竟然都像市井婦人般圍觀看熱鬧,成什麽樣子了?!還說是西晉朝的棟梁,我看就是劈開當柴燒也不旺火!”


    圍觀的人有如白日見鬼般紛紛四散而去,熊老頭這才笑眯眯地對景淵說:


    “景夫子可是要竹梯?我這就讓人去拿。這家務事嘛,的確是該好好處理的。”


    景勉隨熊老頭去拿梯子,這時候四處無人,景淵盯著阿一,眼裏有著責備有著傷痛還有著深深的憐惜,阿一如芒刺在背,剛想開口辯解,景淵沉聲道:


    “下來。”沒有喊她的名字,沒有多餘的責備,就這麽兩個字,聽在阿一耳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她連忙驚懼地搖搖頭,心想死了死了,自己這般有損婦容婦德的舉動落在景淵眼裏,他今日怕是不會饒過自己了。


    “你回去,我自己會下來。”她撅起嘴不理他,猶記得那夜她等了他半宿,他卻眠花宿柳而去。


    “你真的不原諒我?”他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黯淡,最後隻剩寂然,道:


    “那休書我從沒想過要給你,即使在我忘了你的那些時候——阿一,我那時的心痛絕望難以述說萬分之一,你——”


    “你寫了休書?給我的?!”阿一震驚地打斷他的話,“景淵,你說你——休了我?!”


    景淵聞言登時悔得腸子都青了,敢情這女人從來就沒見過那休書,甚至剛才壓根沒聽見他說的話,看著阿一驚疑盛怒的神情,他輕咳一聲俯身拾起她的一雙繡鞋,抬臉再看阿一時,臉上一派雲淡風輕,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嘴角銜著溫柔得醉死人的笑容,張開雙臂對阿一說:


    “阿一,你聽錯了,我什麽也沒說過。乖,下來,讓為夫給你穿好鞋子。”


    阿一猶豫地看著他,他在樹下向前走了一小步,說道:


    “你再不下來,頤福堂那邊的夥頭要大發雷霆了。”


    阿一咬了咬牙,心想要算賬也不能呆坐在樹上來算,瞅了瞅一臉誠懇得千年不遇的景淵,道:


    “那你看準點,抱好了,別讓我摔了。”


    “好。”景淵眼裏的笑意一點一點漾開,狡猾有如百煉成精的狐狸。


    阿一於是想都不想就朝著景淵的懷抱跳了下去,景淵的確是看準了,也抱緊了,可還是被那股衝力撞得腳下不穩,抱著阿一就華麗麗地倒在草地上當了標準的人肉墊子。


    阿一大驚,想起當初在七王府南牆之外景淵也是這樣接住自己,背脊被硌得血肉模糊,手臂支撐起身子正要起來時景淵一個翻身就把她壓在身下,雙手撐在她肩上,鼻尖幾乎要擦著她的鼻尖,如此的靠近氣息相聞,青草的味道,薄荷的味道,還有這四月陽光的味道混在一起,熏人欲醉。


    阿一的心不受控製地漏跳兩拍,猶自不忘記伸手撫上他的後背想知道有沒有傷到哪裏了,景淵湛湛的桃花眼幽深如潭,映著阿一擔憂焦慮的神色,他心中一酸,啞著聲音道:


    “沒傷著,那裏早已經不痛,就連傷痕也平複許久了。”


    阿一大腦停頓了數秒,不敢置信地看著景淵,“你——”


    景淵故作輕鬆地笑笑,卻難掩心底的酸楚和疼惜,伸手撫上她的臉,道:


    “是的,我的寶貝阿一,我回來了,你可高興……”


    阿一依舊是怔怔的表情,“景淵,你不騙我?”


    “被逼還俗的小尼姑阿一,蘭陵侯盛寵的十八姬,伏瀾江的大火也好,皇帝的賜婚也好,都不能斷了我們的因緣,難道區區一杯三月渡就可以?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要忘了你?”


    “為什麽?”她的眼裏綻出了不知是歡喜還是難過的淚花。


    他低頭,把他和她之間的那點點距離吞沒,一個不甚溫柔的吻落在她唇上,貪婪地攫取,不知饜足地交纏,阿一身上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湧到被他觸碰的地方,那熟悉的觸感告訴她,那個讓她痛過恨過依然深深愛著的人真的回來了。她笑著,眼角卻滑落淚水,伸手繞上他的脖子緊緊抱著他生怕這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或是不知何時會醒來的美夢……


    第三局,誤打誤撞,好運的小尼姑阿一僥幸勝出。


    偏在這郎情妾意花好月圓之際一兩聲似有若無的鳥鳴聲不知從何處傳出。


    片刻後她猛然反應過來第一時間便是用力推開景淵,景淵氣息不穩地看著她,她語無倫次地道:


    “鳥、鳥……你、壓住……”


    他釋然,懲罰般在她唇上溫柔一咬,笑著用沙啞的聲音道:“女人,就不許別人對你有正常反應,嗯?”


    那話語說的濃濃灩灩,有如熬過的相思豆一般纏綿,觸人遐想非非。


    阿一的臉瞬間紅了,又羞又惱,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要推開他,苦著臉說:


    “不是那個鳥,是這個鳥……”


    幾聲清淺的鳥鳴聲從阿一下裙傳出,景淵的臉色終於不甚好看起來。尤其是看著她從推開他後坐起身子從束著裙腳的裙子兜裏掏出一蓬亂甚至散了三分之一的鳥窩來時,終於怒不可遏地明白了一切,冷聲問:


    “敢情你這樣爬上樹隻是為了一窩鳥,而不是想要輕生?!”


    阿一沒看他惱羞成怒的一張俊臉,自顧自開心地看著那窩沒受傷正張開嘴巴嗷嗷待哺的雛鳥,道:


    “輕生?好好的輕生作甚?當初飛來峰上那一棵樹我沒爬過?這一棵,小意思啦……”


    景淵一頭黑線,卻又不好發作,隻得暗罵自己一時情急竟沒去想阿一這迷糊的性子怎會爬上樹來跳湖而死?頤福堂那麽多刀,書院那麽多山石,要是看不開她自然會挑最方便的……呸呸呸,自己亂想些什麽呀!


    一隻紅嘴綠鸚哥落在阿一身後的樹枝上,張嘴便喊: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阿一回頭瞪它:“都是你這壞蛋!窮凶極惡去搶人家窩裏的蟲子吃,啄爛了人家的鳥窩,就來搬救兵,看我等下怎麽懲治你!”


    景淵霍然站起,盯著小貴子,咬牙切齒地問阿一道:


    “你說!這鳥是什麽時候來的!”


    阿一驀地打了個冷顫,這才訕訕地笑著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低下頭可憐兮兮地扯著他的衣袖,低聲解釋道:


    “那個……這小貴子本來就是我買的嘛……”


    下巴一痛,被景淵手指捏住用力抬起,對上他那雙幽亮深沉的眼眸,阿一一下子就有些心虛了,訥訥道:


    “他……把它還給我,然後就走了。”


    “好讓你睹物思人?”他黑著臉,牙縫裏擠出這麽一句話。


    “不是的,不是的!”阿一連忙說,“他是有讓我睹物,可思人與否不就在我嗎?我不思,人和鳥什麽的都不思行嗎?景淵,你別這樣,就算你忘了我就算了上了妓院就算你寫了休書我都沒想過要離開你的,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為什麽要生氣呢?你知道過去那段日子每一天我都在後悔,後悔沒有對你再好一些……”


    見她雙眼盈盈淚光,景淵的心一痛,用力攬她入懷道:


    “我不是生氣,隻是擔心……”


    阿一伏在他胸前,喃喃道:“景淵,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不會再有什麽事的,小貴子說的那句“阿一對不起”,就是一個明證。


    她再笨,也在那一瞬明白了司馬弘的心意。


    “聖旨到——”十丈外的山路上熊老頭陪著氣喘籲籲的走路狼狽的何英往老樹下走來,景淵一皺眉,把阿一攔在身後,上前一步正要說話時,何英高舉著明黃聖旨,喊道:


    “蘭一接旨——”


    阿一茫然地上前,景淵攥著她的手,力氣大得讓她發痛,也上前陪著她跪下聽旨。


    何英開始讀聖旨,滿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乎者也聽得阿一頭腦發脹不知所雲,何英念完她生硬地謝恩接旨後,何英笑著對她說:


    “阿一,你如今是皇上親封的禦妹猗蘭郡主了,皇上有句話要老奴轉告於你。”


    阿一驚訝之餘又對何英不自然地笑笑,想起那夜司馬弘對她說要和她做一家人的話,原來就是這樣啊……


    何英瞥了一眼她身側一臉深沉漠然的景淵,笑眯眯地說道:


    “皇上說,從此以後金粟園就是你的郡主府邸,建業皇族司馬氏就是你的娘家,切勿讓人欺負了去。”


    何英走後,景淵抿著唇瞅著不知所措的阿一,阿一正想開口說句什麽時,他轉過身去大步往前走,阿一連忙追上去很狗腿地扯著他的袖子陪笑道:


    “景淵,你看日落西山了,你餓了沒?我們今晚吃餃子好不好?不喜歡吃餃子?那不如我去做餛燉?頤福堂的陳老三教我如何擀麵皮了……”


    見景淵沒有回答,她又說:“不是說買了羊角燈給我了?你那邊廂房大一些,呆會兒我把我的枕頭被子抱過來可好?”


    此時忽然下起了一陣黃昏雨,遠處的山嵐,近處的翠葉,不但沒有稍減顏色,反倒多了種煙籠霧繞的朦朧感,滿眼峰巒秀媚,草木淋漓。景淵依舊不吭聲,不徐不疾地在山路上走著,任憑阿一牽著他的衣袖。阿一撅了撅嘴,經過一塊突起的石棱時她忽然“哎呀”一聲蹲下,一臉痛苦狀地雙手按住腳踝,景淵回身去看,皺著眉問:


    “怎麽了?”


    “很痛,扭到了。”她很努力地憋出一點淚花來。


    “放手,給我看看。”景淵挪開她的手,挽起她的褲腿,小心地按了按腳踝處,“痛嗎?”


    “嗯。”她一臉痛苦狀。


    “能走路嗎?”他問。


    她連忙搖頭,要知道前麵那麽多的表情那麽多的鋪墊也隻是為了等這一句啊。


    “要我背你?”景淵湛湛的桃花目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嗯。”她忙不迭地點頭。


    “那我們先談好條件。”


    啊?還要談條件啊!阿一極不情願,可是目光落在景淵身上又再也舍不得挪開了,隻得悶悶道:


    “好,你邊背邊談。”


    “談不妥呢?”


    “那你就隨便把我扔下好了。”阿一把懷裏的那窩雛鳥顫悠悠地掏出來遞給景淵,然後看到一旁有芭蕉樹,便指一指那葉子,景淵會意,走過去掰下一片遞給阿一,然後把這演技不甚高明的女人輕而易舉地背了起來,緩步走下山去。


    阿一一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另一手舉著芭蕉葉擋雨,隻聽得景淵說道:


    “第一個條件,把那隻討厭的鳥送人了!”


    “好。”阿一想了想,然後很爽快地答道。


    “第二,把什麽金粟園賣了!”


    “好。還有第三個嗎?”


    “你發誓,”景淵低聲說,“哪一天我讓你再難過了也不許去找他!”


    “嗯,我發誓,哪怕景淵害我難過得不得了我也不會去找他!”阿一笑眯眯地說道。


    景淵腳下一頓,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個她看不到的悅目笑容。


    雨漸漸停歇,阿一扔掉芭蕉葉,頭靠在他肩上,輕聲道:


    “景淵,你也不許丟下我,不許不信我,你知道的,我心裏一直都隻有你。”


    “我知道。”


    “蘭陵侯府的侯爺也好,一方書院裏的小小夫子也好,忘沒忘記我也好,我愛你,與這些沒有關係。”


    “我也知道……”某人一瞬間隻覺得心花怒放,但是嘴上還是嘀咕道,“小尼姑,誰讓你有事沒事去爬牆?該死的司馬弘,變著戲法讓我做他的妹夫,你是我的妻,跟他八竿子打不著半點關係……”


    阿一偷偷地吐了吐舌頭,心想自己還是不要把司馬弘戴著方旭的人皮麵具在書院廝混多日的事情告訴景淵,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阿一,我們成親吧。”景淵抬頭看看天邊的暮雲,字字清晰地說道。


    “成親?”阿一愣了愣。


    “為我穿一次嫁衣,如何?”


    “拜堂麽?”她問,抱著他脖子的雙臂緊了緊,聲音略略緊張地說:“我不會的……”


    景淵滿頭黑線,“這也需要會的麽?”


    “我沒有經驗啊,哪裏像你,都拜了兩次堂了……”


    景淵氣煞,隻覺得頭頂涼颼颼的有烏鴉嘎嘎飛過。


    “小尼姑——”他咬牙切齒恨恨道,“你說話不煞風景會死啊?!”


    阿一咭咭地笑了起來,把嘴巴湊到他耳邊,道:


    “誰讓你過去常常欺負我?”綿軟的糯音,帶著嬌憨和一點點被他寵溺出來的任性,景淵心一動, 也笑道:


    “到底是誰欺負了誰?是誰誤打誤撞闖入侯府,是誰在過竹軒拿洗腳水潑我?又是誰不依不饒地糾纏我,日日送花,還用蹩腳之極的情書約我,嗯?”


    “誰讓你逼我還俗……”


    “是啊,生平做錯的事不曉得有多少件,而獨獨這件做對了,”他笑了笑,很認真地說道:“幸好那一天,你闖進來了,我遇見你了,我們誰都沒有錯過誰……”


    人來人往中,獨獨遇見了你,就在那隻有宿命才能說得清楚的時刻,因了你讓自己脫胎換骨,恍如重生。


    薄情人並非無情,隻是還沒有遇見對的人。


    歡喜未必不能修佛,佛也曾在愛欲中涅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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