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與你簽定了密約,你助我登基,我割讓三城。然而誠親王最近收斂了不少,像是韜光養晦一般,而皇帝年事已高,內務府那邊傳來的消息說上旬他已經召見禦醫三次,說是經常頭暈心悶。顧桓,你還要讓本王等多久?”


    “一個月。”他斬釘截鐵地答道。


    “好,那本王等著看你成大事。”楊昭站起來,走到門口才又回頭對他說:


    “對了,本王的準皇妹夫,上官惟,你的前妻,哦不,還忘了你們那時的婚儀隻是一場戲,她連你的未婚人也不算,不過相識一場你要不要到水石山房看看她?她今天昏倒在雪地上,本王把她送到府中救治,楚源給她診症,說如果天亮時高熱仍然不退,便可能癔症複發。”


    顧桓唇角笑意未減,迎上楊昭深沉的目光,道:“王爺能稱顧桓一聲‘妹夫’,那麽理當知道顧桓心中所係何人,又何苦出言試探?當斷不斷,反被其亂,王爺當初不也是深諳此理,以一死遁世?今日顧桓雖然薄情,卻竊以為更顯得光明磊落一些。”


    楊昭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一直在花廳隔間裏的文安這才走出來,看著顧桓依舊不變的身影沉寂的容顏,擔心地低聲問道:


    “公子,阿惟她……真不要緊?”


    顧桓鎖緊了眉頭,閉了閉眼睛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睛時眼底盡是憂慮之色,輕聲道:


    “今日淮河一行,在暗處盯梢的有三撥人。明瀾公主的人,誠親王的人,還有楊昭的人,那遊船是景淵安排的,可是岸邊的漁翁,泊船靠岸的艄公,還有遊船上的小廝……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讓人知道她……有那麽重要……”


    “那我去看看她?”文安試探著問。


    “不要輕舉妄動,”顧桓道:“楊昭已經開始懷疑我到安陽來的目的,也起了要麽除掉要麽把我留下的心,如今每一步都要小心。若到了不得已的那一步,你讓顧東顧南親自把她送回建業。”


    “公子,你真要娶公主?”文安欲言又止。


    “你說呢?”顧桓忽地覺得心裏憋悶得難受,不能想,不能想她那尖削的下巴瘦得不盈一握的腰肢,更不能想她含怨帶淚的眼睛,失去雪色的唇……


    “安排一下,明天我要見景淵。”


    阿惟終於在天亮時醒過來,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那個握著她的手鬆了一口氣的楊昭。她渾身發軟,身上出了汗粘膩一片,他替她拭去額上細小的汗珠,她怔怔地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動作,伸手握住了他拿著巾帕的手。


    “是不是很累?還是想喝水?”他扭頭正要讓下人斟水過來,阿惟搖搖頭,嘶啞著聲音道:


    “你……我究竟怎麽了?”


    “你暈倒了,染了風寒,我把你帶回了王府。”


    阿惟默然了片刻,坐起來剛想說句什麽,卻咳嗽不停,他連忙給她披上他的外袍,道:


    “不要再涼到了,你的風寒拖得太久,等會兒喝點清粥,墊一墊再喝藥。”


    “我沒事,”她低下頭,“我想回去了,一夜未回,阿一一定擔心死了,那宅子就在丹陽巷,王爺若是方便請讓人送我一送。”


    楊昭抿唇不語,臉色沉沉如水。


    阿惟掀開被子,自己身上衣衫早被換過但還算很完整,她坐在床沿虛軟無力地俯身去拿鞋子,正要穿上腳時力不從心,鞋子從手上一下子掉落在地。楊昭按住她伸出去撿的手,自己俯身撿起鞋子半蹲著捉起她的腳給她穿鞋,阿惟定定地看著他,不知心裏是痛還是怨,但還是站了起來沒有一聲告辭就往門外走去。


    “寶寶——”他喊住她,盯著她的背影,目光中愛悔交纏,“你忘了?看過了女子的腳,是要娶她的……”


    阿惟頓住腳步,他走上前,從背後把她緊緊抱住,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喃喃道:


    “寶寶,我錯了,過去那些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再也無法挽回,可是能不能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哪怕不能原諒,也不要狠心地抹殺一切,一個人,若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又怎麽可能有幸福可言?寶寶,若我如今還是被困西晉朝的質子,即使娶了你,不過也是多了一個人陪我被圈禁而已……”


    阿惟閉上眼睛,眼淚無聲落下。


    “在蘭陵,我不敢與你相認,不敢披露身份,更不想你被人利用成為脅迫我的棋子,看你得了癔症,見你與顧桓拜堂,你以為我的心就不痛嗎?我那時便後悔了,說不出的後悔……寶寶,你真忘了嗎,橫波水榭的石榴樹,門口懸著的風鈴,我說要娶你,從來不是假話……”


    “別說了,”阿惟轉過身一臉淚痕地望著他,“昭哥哥,別說了……”


    聽得這一聲“昭哥哥”,楊昭神色驚喜不已,用力把她攏入懷內,帶著鼻音喃喃道:


    “再喊一聲,我的阿惟寶寶,你再喊我一聲?”


    “昭哥哥,”阿惟擦幹眼淚,伏在他肩上輕聲道:“我想回去,你送我回丹陽巷阿一家好不好?”


    當楊昭牽著阿惟的手從馬車上下來走到丹陽巷阿一家的門前拍門時,匆匆應聲來開門的環兒警惕地看了一眼錦袍玉帶氣宇軒昂的楊昭和他身後隨同的葉城,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一邊對阿惟說:


    “上官姑娘,你昨晚到底去哪了?阿一,哦不,夫人她念叨你念叨得可緊了!”


    阿惟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對楊昭說:


    “我到了,你還是請回吧,我身子已經大好,不用擔心,阿一會照顧我。”


    楊昭不管不顧地扶著她的手一直往裏走,道:“不急,這幾天閑的很,可以陪陪你。”


    阿一聞聲從廂房裏出來,一見楊昭甚是訝然,臉色變了變,連忙拉過阿惟,然後向他行了一禮,道:


    “葉少東家別來無恙?阿惟可是叨擾了少東家?阿一這裏向您賠禮了。”


    阿惟拉了拉阿一的袖子,在她耳邊嘀咕幾句,阿一一臉恍然,連忙把稱呼改正過來。楊昭心知阿一不清楚他的身份,也不怪她,微笑道:


    “十八姬千裏迢迢從建業來到安陽,本王未盡地主之誼待客不周,不知蘭陵侯何在?本王許久未見他,甚是掛念。”


    “王爺沒聽說?我們侯爺在與公主大婚當日遇刺,不治身亡……”


    楊昭笑了笑,對著阿一走出來那廂房的方向揚聲道:


    “景淵,加上這回,你死了兩次了,同樣的把戲這樣重複有意思麽?”


    須臾,廂房中有人笑著應聲道:“是沒什麽意思,也承蒙孝親王看得起,讓人來行刺本侯,成全了本侯扔下了那個與生俱來的包袱。”


    景淵走出來,身上的棉袍洗得潔白幹淨,襯著院中的斑駁雪光,竟是毫不遜色。


    楊昭止住笑聲,打量了景淵一番說道:“如果本王說,刺殺蘭陵侯並非本王的主意,你信不信?”


    “自然是信的。我與王爺在蘭陵畢竟相識多年,交情不淺,若王爺有心為難此刻已經讓人將我綁了押回西晉買了個大人情給西晉皇帝。”景淵示意阿一陪阿惟進去,自己伸手對楊昭做了個請的手勢,把他帶到涼亭中小坐。


    楊昭看著阿惟消瘦的身影,許久才把目光收回來。景淵輕笑一聲,道:


    “王爺如今可以隨心所欲地把目光灌注在任何人身上了?”


    “景淵,無旁人時還是叫我一聲‘孤嵐’便可。”楊昭道:“衝冠一怒為紅顏,你的事我早聽說了,你可有想過從此在安陽落戶?西晉你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這裏入朝為官?”


    景淵搖頭笑道:“好意心領了,我的確想留在安陽,可是無官一身輕,朝堂之事景淵本就不通不曉。”


    楊昭眸光深沉,“你真能放下往日的錦衣玉食浮華富貴?”


    “我本就不是什麽高貴血統,出沒於市井野裏又有何不可?”景淵坦然迎上他的視線,“倒是你,打算拿上官惟怎麽辦?她失蹤已久,估計她的父兄不日會派人尋來;而顧桓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爺,夫人她說阿惟姑娘忽然吐得厲害,讓我去請大夫,可又沒說去哪裏請……”


    還沒等景淵反應過來,楊昭霍地站起來喊來葉城馬上去把楚源開的方子抓的藥帶過來,自己急急忙忙跟著環兒到廂房去看阿惟。阿惟坐在床上身子向後倚著床欄,臉色白得嚇人,嘴角還有未擦幹的穢物,阿一正拿著熱毛巾給她細細地擦著,楊昭過來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還好不算燙,然後才握住她的手,問:


    “哪裏不舒服了?吐了好一些嗎?”


    阿惟無力地搖頭,目光呆滯,右手揉著自己的心窩處,囈語般說道:“有沒有吃了就能睡過去的藥?我不要醒著,不要……”


    “為什麽?阿惟你這是怎麽了?”阿一眼睛紅紅,難過地問。


    阿惟低下頭,不肯再說話,阿一換水去了,楊昭坐在床沿低聲問道:


    “你是困了還是累了?為什麽不要醒著?”


    “昭哥哥,你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噙著淚問他。他的心猛然一揪,下意識地伸手捂著她的嘴,變了臉色道:


    “胡說!誰讓你說這樣的話的?!”


    “如果不是,那為什麽我這裏會這麽痛,痛得想要裂開了……我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要……”


    這時,阿一把葉城帶來的藥溫好了拿進來,楊昭接過後試了一湯匙覺得溫度剛好合適了才一匙一匙地喂阿惟吃藥。阿一站在一旁看著,卻插不上手,等阿惟喝完了一碗藥,阿一捧來一杯清水給楊昭道:


    “王爺,喝口水漱漱口,不然太苦了。”楊昭接過水,阿一又拿了一杯水給阿惟,楊昭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


    “你去告訴景淵,本王今晚不走了。”


    “這——民舍寒酸,屈居了王爺,不大好……”阿一很老實地答了一句。楊昭卻笑了,道:


    “十八姬,景淵能為你做的事情,為了阿惟本王也可以做得到,你不相信?”


    阿一讓環兒抱來一床更厚的被子,再添了兩個火盆,掌燈時分把清粥還有飯菜捧進來,楊昭隻淡淡地道了聲謝,阿一見阿惟睡了,說是景淵想請楊昭到花廳一坐,楊昭拒絕了,道:


    “你和景淵歇息去吧,本王看著她就好。”


    阿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擔憂地對景淵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他把阿惟看得那樣緊,恐怕不打算放過她了。”


    “你覺得他對上官惟這般好,可是發自真心?”


    阿一想了想,走到書桌前望著坐在椅子上看書的景淵,道:“也許他真是想對阿惟好,可是他應該不會讓阿惟自由,因為留住了阿惟,顧桓顧大人還能飛得多遠呢?”


    景淵放下書,抱過阿一坐到自己的膝上去,捏捏她的鼻尖道:“你沒見上官惟多傷心?大概是顧桓不要她了。”


    “我想不清楚,”阿一皺眉道,“但總覺得顧大人跟這葉少東家是不一樣的人,顧大人不像是那種始亂終棄的薄情之人。”


    景淵笑了笑,抱起她走向床帷,阿一害羞地說:“你是怎麽了?現在還早得很你怎麽就……”


    景淵把她放下,開始動手去拔下她的發簪,拉下她外衫的扣子,阿一拉過被子蒙著臉嚷道:


    “不要,昨晚你才撕爛了我的兜衣,還沒有買新的,現在又來……”


    景淵胸腔裏發出一陣悶笑,俯身壓下拉開她的被子就是一陣親吻,索盡她胸腔裏最後一口空氣後才笑著放開她,道:


    “你這是欲拒還迎地勾引為夫麽?不過就是想抱你上chuang,給你蓋好被子,讓你早些歇息,你真是想太多了……”


    阿一又羞又惱地瞪著他,見他起身整理衣衫,愣了愣,問道:“你要去哪裏?”


    “你說得對,夜還早,到書房看會兒書,乖,你先睡。”他在她額上親了親以示安慰,轉身吹熄了燈,掩門出去。


    景勉早在門口候著,一見景淵出來便上前耳語兩句,景淵點點頭,然後帶著他走到了廚房,景勉扳開灶前的柴草,掀起兩條石板,露出一道黑灰的梯子來。景淵於是走了下去,下麵是間偌大的地下室,有人早就點了燈在惟一的那張石桌前等著。


    “一年多不見,你倒是清減了。”景淵坐下,看著麵前的顧桓。


    顧桓微微一笑,目光停留在景淵那身潔淨卻有些破舊的棉袍上,輕輕歎了一聲,道:


    “我還是不如你。”


    “沒必要這樣比較,論起犯錯與後悔之事,我要比你笨得多。”景淵說道:“楊昭老謀深算,即使你幫他籌謀到了帝位,他也不會放虎歸山。隻是,你真的要娶公主?”


    顧桓苦笑,“人不在宮裏。”


    景淵驚訝:“不在宮裏?那傳言中被皇帝關在石室中的後妃,不是鎮南王妃?”


    “一開始,我也以為如此,往宮裏布置自己的人去打聽,誰知最後找到了石室,才發現是一個陷阱,白白折損了顧西的性命。”顧桓的臉上蒙著一層暗影,“花了一年的時間,不過是找到一個專為我父王而設的殺局。”


    “後來呢?”


    “那夜我被石室中的毒箭所傷,是明瀾無意中救了我,把我藏在她的寢宮十天十夜,我才僥幸留住了左臂。”


    “無以為報所以以身相許?”景淵涼涼地一笑,“顧桓,這不大像你的作風。”


    “的確不是我的作風,”顧桓望著他,有些憂傷,又有些自嘲,“如果我說我是迫不得已,想必你要笑我矯情了。”


    景淵沉默了一瞬,道:“難道人在公主殿中?”這世上能脅迫顧桓的也沒有幾樁事了,隻是那高貴大方的嫻雅女子也會脅迫別人跟自己成親?


    “她就在公主殿中,是從小便照顧明瀾長大的啞巴嬤嬤,可是就消那麽一眼我便認出她來了,跟我父王畫得那些畫上的女子一個樣,很美,看人的目光很溫柔,但是被喂了失聲藥,這輩子,都不能再說話了……”


    “你娶公主是因為想讓公主出宮建府順理成章地把人帶離皇宮?”景淵皺眉道,“你可想過這也許是另一個陷阱?”


    “計劃再周詳也抵不過意外的出現……不會錯的,她的右手掌心,生命線的中間,有一顆朱砂痣,形狀有如淚滴。”顧桓道,“細節日後再跟你道來,目前你要幫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明日你到海棠館賣畫,自然有人把你帶入宮中當畫師。”顧桓起身正要道別,景淵拉住他,問:


    “你不要去看看上官惟?沒想到楊昭要留下來陪她,不過你放心,我讓楊昭不知不覺間喝下無色無味的離魂散,估計他最起碼要明早才會醒來……”


    “不能見,”顧桓背對著他,打斷他的話,“不能見她,不能多看一眼……我怕我自己,也會有動搖的時候……”


    “你不怕你找到了想找的,卻失去了本就擁有的?”


    “怕。”他的聲音顯得空洞而低沉,“可是行走在懸崖上的人,不能回頭,隻怕一回頭便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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