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的棗樹有合抱般粗壯,茂密的枝葉間白色的身影利索地爬下樹來,阿一抓著衣裙兜成一個小兜裏麵裝滿了青中透紅的棗子,聞聲而來,一見麵前的女子,不由得“啊”了一聲,手一鬆,棗子掉了一地。


    顧不上撿,她呆呆的問:“你、你沒有死?蘇宛?”


    蘇宛微微一笑,“阿一,我沒有死。不過隻是想不到會在這裏再見到你們。”


    景淵戳了她的眉心一下,“發什麽呆呢?趕快把棗子撿了泡壺茶來,剛才的事回頭再跟你算。”


    阿一不好意思地笑了,景淵帶著蘇宛到院子裏的涼亭坐下,蘇宛看看院子裏的兩畦菜地,再看看景淵一身洗的發白的粗布長衫,隨意綰在腦後的黑發,樸素無華,不見半分貴公子的習氣模樣,那眉眼依舊朗然,黑眸有如星子幽遠深沉,薄唇噙笑,但是再也不見往常的玩世不恭嘲諷冷淡之意,笑容很坦然,沒有保護色沒有偽裝不帶防禦。


    “真沒想到,你和阿一能做如此的平常夫妻。”她感慨,“一月前聽說你遇刺,還沒和凝霜拜堂便去世了,我還難過了許久,今天才知道你為了阿一,原來可以做到這一步。”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景淵道,“她向我靠攏太辛苦太難,那不如我向她靠攏,反正,除了這個人,我也沒有什麽不能失去的。我們景氏本就沒想過要借司馬氏飛黃騰達,我的父親,便為了所謂的皇家恩寵付出沉重代價,難道我還要重蹈覆轍?”


    這時阿一把棗子和清茶捧了上來,坐下給他們倒茶,一邊說:


    “蘇宛,我聽說你從宮裏最高的地方跳下護城河,所有的人都以為你死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十五歲時曾到異地的舅舅家住了一年陪伴祖母替父親盡孝,舅舅家住在江邊,平日事忙無暇管我,於是我偷偷學會了遊泳,一年後父親把我接回,是以無人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其實和虞銘的婚事一拖再拖,我也知道他心中無我,可父母那邊又不願意開罪虞家,虞銘也不願明說傷我。偏偏我自己心裏總存著一絲僥幸,以為他對凝霜隻是一時的迷戀,直到------”她看了景淵一眼,“直到我聽到凝霜哀求他說,百日宴她要把阿一約到荷池邊佯裝被推入荷池讓虞銘替她作證,證明阿一因愛生恨蓄意傷人,他竟然答應了。那時我才明白,自己想等的那天等不到了,所以我早就寫好了遺書,來了個金蟬脫殼。”


    “沒想到下水時的衝力太大,傷了左邊胳膊,上了岸混出了城一直便往東晉朝都城安陽而去,還沒到安陽,便病倒了,還是承了孟家村的情,在這裏養傷,傷好後孟三兒常年沉屙的兄長說要衝喜,我那時心念俱灰,於是沒想那麽多就答應了,可是第二天孟三兒的兄長便去世,留下了一間客棧,還有八十多歲的太夫人和孟三兒。太夫人待我極好,沒過幾個月她也因傷心過度去世了,交待我要好好照顧三兒,於是,我便一直留在了這裏。可是,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因為欠了某人的人情,總得要還,有心便能找得到。”景淵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就這樣一死了之,也許永遠都誤解了事情的真相。”


    “是啊,蘇宛,”阿一急急地插嘴道:“虞銘後來並沒有冤枉我......”


    “你不用替他解釋,他待我並非就如景淵待你。”蘇宛苦笑,“現在這樣多好,放開了彼此,連呼吸的空氣也自由多了。”


    “你什麽時候回去?你就忍心見你你家中老父母無人照料日日為你神傷?”景淵道,“虞銘不知珍惜,與你的父母何幹?蘇宛,不如歸去啊!”


    蘇宛聞言紅了眼眶,道:“等他成了親,我便會回去,帶上三兒......你放心,我不會那般不孝。”


    天色開始變暗,蘇宛要告辭了,阿一和景淵送她出門,末了,景淵叫住蘇宛,道:


    “也許你等不到他成親,等他酗酒而死會更容易些。我離開建鄴前見過他,他頹唐落魄得不似人形,大概是想追隨那在他眼前墜下殞命的水鬼。你有你的活法,自然沒有人去幹涉,但是回過頭時難道不怕自己因為沒有盡力而後悔?守著一個人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做到。”


    蘇宛身形一僵,沒有應聲,但是臉色蒼白了幾分,景淵又遞給她一幅畫,道:


    “畫中這人,你客棧中人來人往的,你是否見過?”


    蘇宛打開畫軸一看,愣了愣道:“這個人?這個人不就是在我店中白吃白住的那一位?!”


    然而等到蘇宛帶著他們兩人趕回客棧後,才發現柴房空空如也,早已人去樓空。孟三兒也怔愣當場,說:


    “怎麽就走了呢?一聲不吭的,今早我還多放了兩個饅頭給她當早點......”


    阿一抿著唇沒有說話,景淵知她心裏難過,當下握了她的手溫聲道:“放心,我們這就回去收拾點東西然後入安陽城,應該能找得到她。”


    阿一把棉襖背心棉褲什麽的都手忙腳亂地翻了出來,景淵不禁好笑,走過去輕敲她的腦瓜子問道:


    “敢情你這是在搬家?”


    “入冬了,總得帶幾件衣服吧!”阿一道,“你看這天是黑得越來越早了,對了,還得帶點什麽藥膏啊藥散啊之類的,蘇宛說阿惟風寒未好......”


    “你帶這些東西能用多久?我們又不是隻去三兩天。”景淵說道,拉她到一旁坐下,自己轉身從箱奩裏拿出一個小包袱,“天明時入城,帶這麽多東西就夠了。”


    “幹糧呢?衣服呢?藥呢?還有,不是馬上就走嗎?”


    “都不帶。”景淵道:“你晚飯還沒吃,吃完了,我們再走。”說著就要走出房門,阿一連忙拉住他,說:


    “還是我去做飯吧,你昨晚都燙到手了。”


    景淵笑了笑,“你是怕今晚還是吃煮糊了的飯吧!”


    “不是,”阿一連忙搖頭,臉紅了紅,低聲道:“你煮的,糊了我也吃。”


    “那不就行了?總得學會小心,總得學會煮飯燒火,”景淵輕輕拉開她的手,“你坐一會兒,很快就可以吃飯。”


    今晚的飯稍稍有些糊味,但是隻焦了鍋底一點點,景淵對自己的傑作很是得意。菜都是很簡單的清炒白菜,炒雞蛋,還有蒸在飯裏的臘肉,阿一夾了一點菜,扒了幾口飯,景淵問:


    “還可以吧?今晚我總算沒有把粟粉當成鹽巴,把陳醋當成醬油了。”


    “很好吃,”阿一笑得眉眼彎彎,伸手給他夾了一片雞蛋,“很香,你多吃點。”


    燭影輕搖,她忽然就紅了眼圈,任是燈光昏黃,她也能見到他長衫上的炭火汙漬指甲邊上淺淺的灰黑,每天晚上他抱著她入睡時她總能摸到他原本白皙修長的手指變得粗糙甚至起了一層薄繭。


    隱隱的心疼,曾是風流倜儻玉樹芝蘭的貴公子如今隨了她,凡事親曆親為,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猶記得學燒柴那幾天給他的手指挑了十多根刺,他一臉的無所謂,而她一臉的心疼抱歉。他卻捏捏她的臉,笑著說,白天我伺候你,要是心疼晚上便好好伺候我就好。


    在馬車上醒來後就已經到了孟家溪這處宅子,她原本氣景淵騙了他,醒了也沒跟他說話。他索性便用毯子裹了她抱到院子裏的涼亭坐下賞月,對她說:


    “還是不理我?也對,我說過不再騙你,結果還是騙了你,你生氣也是應該的。”


    “可是你也騙了我,”見她不語,他繼續悠悠然地說,“那個阿逵做的點心,很難吃。”


    阿一生氣地瞪他一眼,扭頭不去看他。他歎了一口氣,道:


    “好吧,我坦白就是了。我將計就計,讓人蒙麵混作是阿逵派來的殺手之一,然後佯裝遇刺,傷重不治,把要嫁來的公主原封不動地退貨了,老頭子和淩錚護送我的‘遺體’回蘭陵風光大葬。然後我就來追那被擄走的笨女人,看到她被別的男人抱著那般親熱,你知道我是怎麽忍住的嗎?”


    阿一垂下眼簾,很明顯的心虛,隻聽得景淵說:


    “我對自己說,這回要讓她徹底看清楚這個人對她懷的是怎樣的心思,用怎樣的手段,是個怎樣的人。在她的手心上劃了個‘吐’字,幸好她聰明了一回,知道如何避開他的無禮親近,到了壽城最近的一所醫館,那大夫本就是我們的人,於是順理成章地把小謊說得更完善,幸好他相信了,沒有對你怎麽樣。”


    “那如果他帶我去的不是這醫館呢?”阿一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隻要你堅持不時地吐,佯裝身體不適,我想他斷然不會在短時間內逼迫你。”停了停,他又說:“我們的人一直在暗處監視,否則怎麽放心你與他同一屋簷下?我不願拿你去賭些什麽,因為,我輸不起。”


    “別生氣了好嗎?”他手指撫過她的眉眼,細細描著她的輪廓,最後落在她粉色的櫻唇上,“我如今不是什麽蘭陵侯,沒有良田千頃家財萬貫,煮飯燒火種菜補衣都不會,甚至可能這一生都要客居異鄉,你要是嫌棄要是反悔都還來得及......”


    “誰要反悔了?”她從毯子裏伸出雙臂繞著他的脖子抱緊了他,“不過,以後不許什麽都瞞著我。”


    他笑著低頭親她的嘴角,輕聲道:“好。”


    “不許欺負我、小看我。”


    “好。我的阿一這般聰明,誰敢欺負她來著?”


    “以後,當我和你都老了,我們還是會像凡夫凡婦一樣攙扶著彼此到佛前上香?”


    “嗯,會一直到老,一直......”


    “你不後悔?”


    “不後悔。”他吻上她的唇,纏綿軟膩,糾纏不休。


    “那我可不可以後悔?”


    “晚了......”如願地掀開她身上的毯子,把她整個抱入懷內,他貪婪地呼吸著屬於她的味道,吮吸著她齒頰間的甜美,她很主動地收緊了圈著他的手臂,身子貼上去撒嬌般蹭著他,惡作劇般在他耳邊哈氣,動作自然默契,親密無間。


    “景淵,你沒有娶公主,”她握起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胸口,紅著臉說:“這裏,很歡喜。”


    這一瞬她的心跳得雜亂無章,然而這樣沒有章法的震動卻讓他心裏滿滿的仿佛有什麽要溢出來一般。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笑著把懷裏不安份的女人抱得更緊,也許,他自己也在慶幸他經曆的苦痛太多才讓他明白了什麽是該珍惜該挽留的,懂得了如何百轉千回地去堅持,等得雲開日出。


    當夜景淵便帶著阿一坐著馬車趕路入安陽。天明時到了安陽的南城門,守門的兵衛見車簾掀開露出一張病懨懨又黃又瘦的臉,便不再多言讓他們進城了。景淵把馬車趕到離皇宮有幾條街巷的地方停下,拐進了一處胡同,停在一扇嶄新的朱門前,景淵輕輕拍了一下門,門咯吱一聲開了,露出景勉那熟悉的麵容。進得宅子後,阿一還未看清周圍環境,偏廳裏便飛出一人奔著阿一而去,一把緊緊抱住她,道:


    ”阿一,你到底去哪了?她們都說你無情無義,什麽侯爺一死便作鳥獸散,我就不信了,侯爺死了你好歹得那點遣散費才可以走啊------呃,侯、侯爺?啊------鬼啊,有鬼!”


    她臉色青白身如篩糠般躲到景勉身後,景勉的臉色當即黑沉下去,尷尬不已而又懊惱地揪著她的衣袖想把她揪出來,景淵臉色不善,冷冰冰地說:


    “胡言亂語的人,把她勾了舌送去人販子市場就好了,何必傷神?”


    “真的不是鬼?“她半信半疑,景勉一手拽著她跪下像景淵請罪,阿一連忙打圓場說是要留個人陪陪自己,景淵麵無表情,可心裏甚是覺得好笑,問景勉道:


    ”你帶她來作甚?“


    ”蘭陵侯府中,她算是生麵孔,在此地不會惹來認識侯爺的人懷疑,也可以侍奉夫人和侯爺的起居,所以景勉自作主張便將她帶來來。”


    “既然如此,那便留下,但倘有不周到之處,便不用留了。”


    環兒哆嗦了一下,又被景勉剜了一眼,才一臉驚奇詫異地領著阿一到他們的房間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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