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倚綠山莊陪了她十多天,看著她風寒漸好,臉色也日顯紅潤,景淵才放心下山。剛一上馬車,景勉便告訴他,昨日凝霜公主已經在侯府第二次碰壁,悻悻而去。景淵道:


    “由她去。司馬燁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嗎?”


    “還是沒有,但是估計事態嚴重,皇上已經密令鎮南王出京趕赴馬口重鎮。侯爺此時怕是不宜得罪凝霜公主。”


    “凝霜的事,不能讓她知道。”景淵道:“你讓侯府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巴,要是誰走漏了風聲,定然不饒。”


    “是。”


    “讓你安排的事安排妥當了嗎?”


    “已經向上官府送了拜帖,但是上官府的管家說,他們小姐這幾日到姨母家中小住,暫不在府上。”


    景淵略一思索,道:“你去查查上官惟的姨母所居何處,若是離得近的話便把拜帖送過去。”


    景勉諾然,此時馬車經過鬧市,人聲喧嚷,景勉剛掀起車簾,便聽得人群中傳來議論聲,其中一人高聲說:


    “不是吧,皇帝竟然將自己的禦妹嫁給花心風流的蘭陵侯?!”


    “小聲點!好囉好囉,我家侄女不用急著出嫁了……”


    “你不知道,”有人低聲說:“聽說,那公主早就是蘭陵侯的人了……”


    景淵身子僵了僵,猛地喊了一聲停車,馬車遽然停住,他手一抬掀開車簾就跳下馬車,景勉連忙跟上。他快步走向圍在前方的人群走去,那些人一見錦袍玉帶氣勢洶洶的貴公子,連忙讓出一條道來。景淵走到那張貼告示的牆前,臉色鐵青,那兒貼著張皇榜,公告天下皇帝三月後將為其妹舉行盛大婚禮,下嫁蘭陵侯雲雲。


    景勉站在景淵身後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氣,見一旁的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正要提醒景淵時景淵轉身沉著臉大步走回馬車,上車前對景勉說:


    “到中書令府呈帖子給唐公子,就說本侯這幾日空閑,問他有無膽量重扳敗局。”


    “侯爺——”景勉欲言又止,他們侯爺。


    “快去!”景淵一掀衣袍上了馬車離去。


    過了兩日,正是斜陽欲墜時分,落日熔金,把大半個品雪軒都鍍上了一層淡金的光芒,挾著暑氣的風穿堂而過,幾聲馬嘶傳來,幾個家仆連忙迎上前去牽馬的牽馬,安置物什的安置物什,景淵滿身是汗臉龐曬得通紅,接過小廝遞上的濕布巾胡亂擦了把臉便向品雪軒走去。沈默喧聞聲匆匆趕來,臉色很不好看。


    “侯爺,默喧無能,請侯爺責罰?”


    “何事?”


    “凝霜公主……來了……”實際上,是帶著皇宮侍衛闖進來的。


    景淵站在品雪軒的圓門外,轉身欲走,偏在這時聽得凝霜清脆得刺耳的聲音響起:


    “這件大婚吉服雖然款式裁剪很好,可是你們怎麽搞的,連本公主的尺寸都搞錯了,胸太寬,腰太窄!靈珠,馬上把宮裏的繡娘還有錦繡坊的掌櫃裁縫什麽的都喊過來……還有,雖是吉服要紅才夠喜慶,可是也不能這麽寒酸啊,明珠,把上月陳妃送我的那根天山瑪瑙做成的如意取來,讓人做成扣子鑲以金邊……


    景淵大步走入花廳,一眾婢女仆人齊齊跪下行禮,凝霜愣了愣,隨即放下手中喜服笑著走來挽過景淵手臂,道:


    “你回來了?打馬球累不累,明珠,還不給侯爺上茶?”


    景淵不動聲色地拂開她的手,徑自拿起放在雲石紅木桌上的吉服,吹了吹,再拍了拍,小心翼翼地疊好,然後吩咐身後的晚霞道:


    “還不過來拿去放好?”


    晚霞會意,連忙過來拿走喜服。凝霜的臉白了白,還未開口就聽得景淵坐下來漫不經心地說:


    “原來我這偌大的侯府別人想什麽時候進來就可以什麽時候進來,公主要是日後當了主母,該如何管治?景勉,讓人把今天看門的一眾奴才押過來園子裏,給我狠狠地打!”


    景勉應命而出,凝霜見景淵神色淡漠疏離,心下難受也自知今日惹惱了他,於是走過去勉力笑了笑,說:


    “我不過是多日沒見你,心中掛念得很。三月後你迎娶我過府,我自然不會這般莽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金枝玉葉,大駕光臨寒舍,焉用如此客氣?”景淵望著她,神色冷峻有如薄冰覆麵。恰好這時品雪軒外一眾被杖責的門房侍衛慘叫聲迭起,凝霜尷尬不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明珠這時對主子打了個眼色,凝霜取過她手上的茶杯,掃了一眼旁邊的人,他們會意,默默退下。


    凝霜把茶杯遞到景淵麵前,柔聲道:


    “我知道,嫁給你之後我就不是什麽金枝玉葉了,我會當一個大方得體的蘭陵侯夫人,不再恃寵生驕,隻想和你夫唱婦隨共效於飛。”


    “公主,你果真愛慕下臣?”景淵接過茶杯,眼簾挑動,湛黑的桃花眼眯了眯。


    凝霜再也顧不上公主的儀態,屈膝仰頭雙目含情地看著景淵,道:“你早知道的,幾年前為了你能脫離長公主的控製,我連名節都可以犧牲……”


    “所以,如今是景淵該還債的時候了?”景淵放下茶杯,捏起她的下巴,看著她道:“可是怎麽辦,景淵天性風流,姬妾無數……”


    凝霜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囁嚅著說:“我不介意,我還是要嫁給你,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好的。”


    “可是我介意。”景淵放開她,冷笑道:“不過欠了公主的,總得還。”他站起來,盯著凝霜泫然欲泣的眼睛,伸手便解開天青色錦袍上的玉帶一把抽下,然後不慌不忙地解開錦袍扣子,領口大敞。


    “你這是在幹什麽?”凝霜望著向她逼近的身影,驚訝道。


    “聽聞坊間有欠債肉償之說”景淵笑了,笑意荒涼,“公主不是等了多年想得到景淵的人?公主處心積慮設計阿一不是為了蘭陵侯正妻之位?景淵表麵風光,可在建業高門貴族的心中不過是一下賤麵首,為了活命還有什麽不能出賣?何況隻是區區身體……”


    “不要說了!”凝霜大聲叫道,雙目含淚,“我不是這樣想的,不是的……”


    “公主以為自己和瓊華夫人之流有什麽區別嗎?殊途同歸而已。”景淵道,“求而不得是人間至苦,就當作今日先償還景淵欠公主的利息如何?”


    他一手扯下自己的錦袍,伸手便要拉過凝霜,凝霜的尖叫一聲用盡全力推開景淵,指著他道:


    “我對你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也許我犯了錯,但是,我是真心的想跟你在一起啊……”


    “很抱歉,這‘真心’,偏偏我就沒有。”景淵冷冷道:“你想要的,我能給的,隻有這具並不矜貴的身體。怎麽,公主今日沒有興致?”


    他毫不在意凝霜一臉的淚水和憤恨心痛地看著他的目光,從容不迫地把錦袍穿好,取過茶杯呷了一口,道:


    “今日景淵想給,公主卻不要;明日公主想要,景淵卻說不定不想給了,公主不要後悔才好……”


    話未說完,“啪”的一聲脆響,臉上已經多了五個熱辣辣的指印。


    凝霜一臉淚痕,恨恨不已地說:


    “景淵,你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說罷哭著轉身走出花廳,景淵也不去追,見花廳敞開的鏤花朱門旁似有人影,以為是景勉,便道:


    “讓人一路送著回宮,不要出什麽差池。”


    沒有回答的聲音,而那人影也沒動,忽然靜寂下來的空氣裏仿佛連心跳都能聽得到。景淵的眉頭無端跳了跳,沉下聲來喝道:


    “誰躲在那裏鬼鬼祟祟,出來!”


    逆著陽光遲疑著最終還是走了進來的那抹煙綠身影讓他的心驀地一沉。


    “景勉安置受罰的侍衛去了,侯爺放心,沈總管一直跟著公主。”阿一不慌不忙地答道:“阿一無狀,幾日不見侯爺,擔心侯爺所以不聽福伯勸告偷偷下山,順便想帶一副馬吊上山……不想侯爺原來在府中忙著大婚之事。阿一不聲不響回府,甘願受罰。“


    景淵盯著她,黑眸裏情緒濃烈翻騰,“你都知道了?”


    “聽到了,也看到了。”阿一老老實實的回答,“在馬車上便聽到市集上人人談論此事,回府來也看到了侯爺和公主……”


    “沒有話要問我?”


    阿一搖頭,“沒有。侯爺的心,阿一看得清清楚楚。”


    “不難過?”景淵走近她,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他伸出手臂,輕輕地圈過她的腰肢,再慢慢收緊。


    “難過,”她順從地被他擁入懷中,笑了笑啞著聲音道:“難過又有什麽用?”


    他嗅著她鬢間的蘭花氣息,在她耳邊道:“你說過要信我的。”


    “我不是小孩子,自然說話算話。”她踮起腳尖親了親他臉頰,對他寬慰一笑。


    他愣了愣,阿一這時後退一步,說:“既然沒什麽事,我還是先回山莊,免得福伯焦慮。”


    “我送你。”


    看著阿一的馬車離開了,景淵才想起,剛才好像是小尼姑第一次主動親近他。


    立盡斜陽,馬車的影子越來越遠,他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頰,不知想笑,還是想哭。


    一連幾天,呆在倚綠山莊的阿一都像個沒事的人一樣,一日三餐作息正常,閑暇時散散步喂喂魚,有時候跑去跟瑜兒和雜役房的丫頭仆婦說些家長裏短的事。好不容易帶回來的馬吊自然物盡其用,不到三日,瑜兒便從一知半解發展到躍躍欲試,借著便拉了陳嫂和福嬸一道,晚膳後沒事便開一桌。


    景勉向景淵報告山莊中情況時,說到十八姬時也提到莊中各人都喜歡個性開朗的她,對下人平易近人,打馬吊贏了銀子最後還是歸還各人,皆大歡喜雲雲。


    景淵冷著臉扔下賬簿,當夜就上了山。


    阿一就這樣被景淵抓了個現行,陳嫂瑜兒她們驚見十八姬被人拎著衣襟提走,而景淵一臉的陰霾,怒氣有如濃雲密布。福伯戰戰兢兢地領著眾人去請罪,在相宜館前跪了一個時辰景勉才出來說侯爺氣消了,讓他們趕緊退下。


    相宜館內,阿一也黑著臉坐在花梨木椅子上,說:


    “我做錯了什麽?你剛才那樣子讓我以後怎麽跟陳嫂她們一起玩……”


    景淵冷冷道:“誰讓你學會賭博的?”


    “誰說打馬吊不能賭銀子的?”阿一瞪著他,“不是賭銀子的話,誰會拿真本事肯花時間跟我這十八姬來打馬吊?”


    景淵氣結,卻一時無語。他走過去俯身看著阿一,說:


    “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不開心,卻沒有來好好陪你。”


    “我沒有不開心,”阿一別過臉不看他,“你來了我才不開心。人家馬吊打得好好的,被你一攪和,以後沒人願意跟我玩了。要不,你把阿雲請上山莊和我一起住?我想她了,我還可以和她一道去看師傅。”


    景淵默然,他該怎麽告訴她七王府這時亂得像鍋粥一樣,司馬燁在馬口重鎮尋邊時遇上了為數不少的馬賊,追擊時不慎墜崖現在生死不明。阿雲本來守著司馬念好端端的,不知是誰向她泄露了消息,就在之前鎮南王大軍出發離開建業那天她便不見了影蹤,而司馬念則由宮中的太妃接到宮裏代為照顧。


    他的衣袖裏還放著阿雲派人送給阿一的一封信,信上寥寥數語,就說自己要去看看司馬燁究竟是生是死,絕不願呆在建業守著活寡死後建一座貞節牌坊了此一生……


    要是阿一知道了,說不定會魔障般天沒亮就跑去找她了。


    於是他隻能什麽都不解釋抱起那滿腹不平的女人直接上 床。小銀鉤鬆開,青紗帳幔垂下,阿一側身向裏而臥,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一般。他心裏輕歎一聲,從背後貼緊了她,不管不顧地纏著抱著。


    他寧願她生氣、發怒,甚至大哭。


    都比現在這樣要好。


    跟什麽人都有說有笑,打馬吊抽熱鬧賭銀子刺激異常,好像每天都很開心,每天都樂不可支,卻比哭更讓他難受。


    正如現在,他知道,她並沒有睡著。


    那天他跟凝霜說的話她都聽到了,他為什麽要娶凝霜她也知道了。


    隻是那天,他真的被她臉上的笑容和那一個親吻騙了,以為她一點事都沒有。


    第二天天剛亮時,景勉便匆匆來報,說是宮裏的人到侯府宣旨要召景淵入宮。景淵匆匆披衣離去,臨行前看了一眼仍舊向裏而臥的她,伸手把帳幔放下,交待瑜兒道:


    “不要吵醒她,她醒了後就說本侯突然有事要處理,讓她好生用膳服藥。”


    阿一慢慢放平身體,睜開雙眼看著帳頂的八角圖案,咬著唇,不讓眼淚流出來。


    接下來的兩天,景淵都沒有上過山莊,隻讓景勉送來了一個食盒,說是知道她喜歡吃藕羹,而秋天將至怕是再也找不到那麽好的蓮藕了。是夜,阿一在庭院中吃著重新溫熱的藕羹,忽見漆黑的天幕綻出一大朵異彩光亮的銀花,瞬間照亮了天際。


    瑜兒不禁驚叫起來,“焰火,十八姬你看,好漂亮的焰火!”


    阿一也仰起頭微微驚訝,夏末秋初,中秋未至,何以有焰火竟放?瑜兒這邊已經問出口了:


    “陳嫂,你知道為什麽這時候會有焰火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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