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了,淡淡的晨光從雕花朱窗中漏進來。彭允在花廳裏煩躁地來回踱著步,兩道濃眉險些要扭成麻花,阿惟安之若素地坐在雲石圓桌前擺弄著手裏的一枝萬壽菊,身上早已換過尋常的素色衣裙,可是臉上的胭脂尚且妖嬈,姣好的側臉在熹微的晨光中蒙著一層柔和的光,寧靜而秀美。


    “你到底怎麽樣才肯跟我走?”不耐煩之餘,更多的是氣急敗壞。


    “花瓶的水都已經倒空了,我就等著世子大人你在我頭上同一位置敲一記狠的,然後,我們兩不拖欠。”女人沒心沒肺滿不在乎地說。


    彭允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的,氣煞了卻又不便發作,說:


    “顧桓那廝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人,他故意把你藏了這麽久,騙你與他成親,又通過葉孤嵐透露給我知道讓我帶了府兵來演了這麽一場鬧劇,我壓根不知道原來他早已與我父王討了三千兵衛一夜之間把蘭陵所有玄陰教的勢力拔除,包括那些正在轉移撤退的......我身邊的副將徐衛竟然是他的人,他借機把葉孤嵐留在顧宅好讓玄陰教餘孽群龍無首好一一擊破,你和我都被他利用得徹徹底底,你知道嗎......”


    “我知道。”阿惟笑嘻嘻地答道,“世子你砸不砸?不砸我要走了。”說著起身對他行了個很標準的宮禮,轉身要走。


    “阿惟!”彭允氣得忍無可忍朝她的背影大聲喊道:“你不喜歡我三妻四妾,我可以回王府遣散她們;你不喜歡我紈絝不上進,我可以從明天起讀兵書練武求學!你到底不喜歡我什麽?我堂堂一個世子對你念念不忘甚至低聲下氣的討好,你竟然不把我看進眼內半分......”


    “世子大人你很好,真的。”阿惟頓住腳步,抬頭望著院子裏那片被困住的天空,“你不需要為我改變些什麽,喜歡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沒有負擔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更好地生活著。遇見世子之前,阿惟心裏就已經有人了,不怪你,隻是我們沒有緣分。”


    忽然腰間一緊,彭允竟是不管不顧地從身後用力抱住了她,“我不管什麽緣分不緣分,總之今天我要把你帶走,誰敢攔著我我就對他不客氣!我像個瘋子一樣找了你這麽久,你卻和別人成親了,你讓我情何以堪?”


    阿惟變了臉色,卻也沒有掙紮,任由他抱著,溫聲說道:“你不會逼我的,對不對?彭允喜歡阿惟,從來都坦蕩蕩的,不屑於用手段,不屑於耍陰謀,更不屑於用強......”


    “可是你也不會因此而喜歡我,也不會跟我走,阿惟,你的心真狠。”他的雙臂依舊不肯放鬆,臉上的表情痛苦而無奈,“我不像你說的那般好,我也有私心,我也會強迫人,我再放你走我就不是彭允!”


    “你是不是彭允不要緊,要緊的是寧王世子這位置想要的人很多。”顧桓走進來,身後是顧東和徐衛,望著他和阿惟眉頭輕輕一皺,“還請世子大人放開我夫人,我不想對世子你動手。”


    彭允身形一僵,徐衛拚命向他打眼色,他不自然地鬆開手,惡狠狠地瞪著顧桓道:


    “別以為我父王給你撐腰你就可以為所欲為,看我以後怎麽收拾你------”


    話未說完,隻見顧桓向他攤開手掌,掌中一塊綠玉令牌溫潤得仿佛有水流動,上麵刻了一個小篆“南”字,彭允當即啞然,悶哼一聲,訕訕地垂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阿惟垂眸看著他身上的月白長衫。那身白衣不知道已經洗過多少回了,有些陳舊卻依然潔淨不見半點折皺,這樣一個溫和、幹淨甚至氣息清新的男子,若是真能尋常如一介書生,她怕是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哪怕是過著清苦的日子的吧?


    可惜,他不是,不可能是。


    她騙了顧桓,顧桓也騙了她,可是這事真能說兩清便兩清嗎?


    腕上忽然一緊,顧桓一言不發地握緊了她的手把她帶出館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回到了煙雨巷。


    二月的天陰陰的,不知怎的就下起了蒙蒙細雨。園子裏的大片山桃花都開了,此刻都像帶了朝煙一般迷蒙,更兼風一吹過,簌簌地落了許多,看上去隻覺得清冷異常。


    還未走進那貼著紅色喜字的屋子,阿惟便收住腳步,抬頭看著顧桓,執拗地停住在那裏,被他握住的手掙了掙沒能掙脫,顧桓盯著她的雙眸,眼神微涼,輕聲道:


    “這裏風大,又下了雨,著涼了可不好,有什麽話進去說。”


    阿惟的餘光瞥到那個灼目的喜字,心裏微微一刺,說:“大人......”


    “叫錯了,你昨夜叫的是‘桓郎’。”他語氣堅決地糾正她,她的目光卻有些慌亂,本來有滿肚子的話卻忽然無從說起,下巴被他捏起,他的眉頭似乎皺的更深,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已經拜過堂了,上官惟,你是我的妻。”


    “顧桓,你待我到底有幾分真?”阿惟清澈的眼眸閃過一絲自傷,臉上的笑意淡得風一吹就散去。


    “你予我一分真,我自當還你十分。”顧桓語氣平靜,“不管你清醒還是迷糊,隻要你心裏有我一刻,那一刻的我對你從無欺騙。”


    “你說謊。昨夜那場鬧劇難道不是為了套住葉孤嵐而設的局?”說到這裏,阿惟的臉上終於有了慍色,“你早知道我沒有患癔症對不對?那你還要和我成親……”


    “你有沒有患癔症,於我而言,沒有差別。”顧桓打斷她的話,“我要娶你,日子都選好了就不想再改;我顧桓犯得著因為葉孤嵐而壞了自己的美景良辰?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葉孤嵐……不,應該說是楊昭了?不知是誰惹下的桃花債,彭允真是有情有義居然千裏搶親,而你還溫順得像貓兒一般被他抱著,那個癡愚憨傻的阿惟倒是可愛得多,有良心得多了!”


    阿惟怔了怔,再是遲鈍她也能感覺到顧桓此時隱忍不發的怒氣。


    “我跟彭允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喜歡他的話幹嘛還千辛萬苦逃到蘭陵來?癔症的事我也不是故意騙你的,我隻是……”她咬咬牙,還是決定把一切都說清楚。


    “你隻是想逃避,你隻是想替楊昭隱瞞他的身份,”聽了她的話,不知怎的顧桓心裏忽然輕鬆了一些,情緒似是消去不少,伸手拭去她發梢上細小的雨滴,輕聲說:


    “這些我都知道。”


    所以他沒有怪她,看著她默默地舔著傷口,由著著她裝瘋賣傻,看著她落寞替她心疼。


    她抬眸看著他,眼中複雜莫名的情緒密密交織。


    顧桓拉著她走進了貼著喜字的新房。


    觸目皆是喜慶的紅,阿惟反而有點手足無措。


    “過來。”顧桓走到妝台前拉開妝奩取出一把黃玉梳子,阿惟依言走過去坐在銅鏡前的紅木圓凳上。顧桓在她身邊坐下,白皙修長的指拂過她的發髻,綠玉簪子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地取下,流泉般的黑發卸下,淡淡的發香纏繞指間。


    “我以為,你已經記得我是誰了……那具琴,你該不會忘記的。”黃玉梳子不輕不重地落到她頭上,溫柔而小心翼翼地往下梳。


    他不是第一次給她梳發,可是每一次,她都把那一點悸動的感覺藏得很深很深。那具琴,她自然是記得的,凡是上官惟修過的琴,都會在琴的底部凹陷放處上一根弦以作備用。


    她的思緒恍惚起來,記憶中依稀是有這麽一幕,她拿著一個彈叉追著一個穿著白色錦服的小男孩射石子,那男孩匆忙之中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濘裏,白衣馬上就變了黃泥衫,她指著他哈哈大笑……


    “那一年,我七歲,父親把我從岐山帶到建業說是要拜訪一位故人,到了上官府在花廳等候時,我走到後院看見有人偷偷地在廚房翻東西,以為是哪裏來的小賊,於是喊了一聲,不料卻害她被她的父親一頓好打,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因為頑皮被罰跪了一夜,餓得受不了了才來偷糕點吃的。”


    阿惟的眼神亮了一瞬,嘴角漾開了一絲笑意。


    “她跪在佛堂,我偷偷地拿糕點給她,她惡狠狠的瞪著我,一邊把糕點囫圇吞下,我以為她不生氣了,誰知道她一開口說話就是要把我趕走不許再在她眼前出現。你說,這麽凶的女孩子,是不是世間少見?”


    “你一定是記錯了。”阿惟望著他很篤定地說,“建業人都知道上官家的二小姐賢良淑德很有閨閣風範。”


    顧桓聞言也笑了起來,“是啊,這位大家閨秀見我賴著不走總在她麵前出現,就拿著彈弓追著我打,甚至埋伏在我廂房門前的石榴樹上,一見我走出來就是一顆石子。我不勝其煩,就對著她大喊道,要是她再這麽胡搞蠻纏凶狠毒辣,我就把這母老虎娶了回家關在籠子裏好好教訓。”


    阿惟瞪他一眼,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不料這話被你剛走進來的父親聽到了,二話不說就把我拉到花廳,要我彈一首曲子給他聽。我的那具琴是我娘留給我的,不管去哪裏我都帶著,可是我娘離開我和父親時這具琴的弦就斷了,一直都沒有修好,冰蠶絲難求,寒玉冰蠶絲更難求,所以我婉拒了。那幾日我都悶悶不樂,很自覺地躲你遠遠的,可是在一個雨霽雲收的下午,推開廂房的門,隻見那具琴安靜地放在書桌上,琴弦都續好了。我驚訝不已,你卻在身後笑嘻嘻地說,我的心事了了,該好好感謝你。”


    “那你是送了她金子還是銀子?”阿惟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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