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邊上古萍鎮渡口那艘引人注目的樓船終於在三日後無聲無息地離去。


    傅明遠坐在舷窗邊,謝蓉蓉捧著一盅湯款款走過來,她今年才十八,正值妙齡,穿著一身粉色衣裙身段玲瓏,肌膚白皙,眼若秋波,是屬於我見猶憐的那種美貌女子。她對他淺淺一笑,他側著臉,她知道從這個角度自己看起來是最美最迷人的。眼前這一身紫衣的男子,即使不笑,微揚的嘴角都帶著絲惑人的邪魅,狹長的鳳眼有些迷離,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麽。


    “明遠,魚湯鮮美,是洛水有名的鱘魚,離開這段水域就吃不到了,你嚐嚐鮮。”語氣溫柔婉轉,讓人幾乎要醉死在這樣的腔調中。


    “蓉蓉,你真要跟我回建業?”傅明遠今年才二十六歲,便已經在傅家嶄露頭角,出任黃門侍郎一職聽命於金階之下,在朝廷中風頭一時無兩,建業炙手可熱的人物。


    謝蓉蓉嗔怨地看他一眼,“我拋下了一切來跟你走,難道還有反悔的餘地?”


    本來隻是一句撒嬌和表明決心的話,可傅明遠卻笑了,笑容冷淡至極,說:


    “哦,隻是因為不留餘地了,所以才無從反悔嗎?”


    “明遠——”佳人微微色變。


    “大哥還未成親,我也沒有;可是家中長輩早為我說好一門親事,這名份之事,你不介意?”


    謝蓉蓉搖頭,身子依偎過去,輕聲細語地說:“明遠,我不介意,你心裏有我就好。哪怕是做妾,也勝過在蘭陵侯府當一個有名無實的正妻每天看著鶯歌燕語的十幾、二十個姬妾爭風吃醋來得強……幸好你帶我走,景淵那個色胚,竟然連尼姑都染指,我真不知道叔父把我許配給他出於何種原因。”


    謝蓉蓉的叔父,乃是當朝太宰謝鯤,堅定的少帝黨一派。


    傅明遠沉吟不語。三天,日子不算長,可是加上過去那三年,他覺得自己的耐性真的是要磨光了。再讓他多等一天他都覺得是煎熬。景淵,連新婚妻子跑了都不在意,寵幸一個尼姑給誰看?!


    景淵,放任你太久了,都成了匹野馬,不懂得回家了麽?


    他唇角的冷笑更甚,右手卻在袖中緊握成拳。


    侍衛蔡成匆匆進來,行禮後道:“二公子,建業有消息到。”低著頭,餘光瞅瞅謝蓉蓉,沉默不吭聲。


    謝蓉蓉很聰明地告退,蔡成這才低聲對傅明遠道:“二公子,長公主那邊已經知道公子私自離開建業,大發雷霆,飛鴿傳書請公子即日回建業。”


    傅明遠眼中閃過一絲極不耐煩甚至厭惡的神色,“知道了。回建業後找出郊外的宅子安置好謝蓉蓉,如果被發現了,就說是替蘭陵侯養著逃婚的夫人,等著完璧歸趙。”


    “聽說蘭陵玉岷山謝氏派出長子謝庭到蘭陵侯府告罪賠禮,蘭陵侯避而不見。”


    避而不見?景淵對謝蓉蓉又是何種態度?傅明遠食指輕敲案桌,陷入沉思。


    阿惟想盡了辦法混入蘭陵侯府,可惜都失敗了。


    當第三次顧桓被通知到侯府門口領人時,他再也沒法維持良好的風度和一貫的溫文,板著臉罵道:


    “哪有你這麽笨的!簡直丟臉丟到家了,三次都混不進去,放一把火不就什麽人都跑出來了嗎?腦子裝的是豆腐啊!本官那麽忙,你一個小小文書還要本官來領,這侯府難道不知道你是本官的人?他們怎麽好意思來打擾本官?叫你不認路!再有下回,文安,把她直接領到人販子市場賣掉!”


    蘭陵侯府的仆人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巴幾乎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這、這父母官顧桓大人說的什麽話呀,放火?賣掉?


    臨走時,顧桓還不忘記回過頭對門房說:“告訴你們侯爺,本官真打算放火就不會如此張揚地廣而告之;不過他要是再不讓小尼姑露麵,說不定明天就有人擊鼓告狀說他深院藏屍了……”


    景淵聽到門房回報時也隻是眯了眯他的桃花眼,不予置評。


    可是門房背上寒颼颼隻覺得有冷風吹過。


    沈默喧走進過竹軒時,看到的正是阿一坐著麻石長條凳上背靠著竹子發呆的模樣。她身上穿著粉色女子的衣裙,頭上卻濯濯童山一片,這樣滑稽的模樣使得沈默喧不由好笑。


    “阿一,發什麽呆呢?”他把手中的竹籃放下,“我帶了些吃食來給你。”


    “他是不打算放我出去了是嗎?”阿一吸吸鼻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沈默喧。自從兩天前她大吵大鬧把景淵派來伺候她的丫鬟都趕走了撒潑一場後,景淵就丟她在這過竹軒裏自生自滅了。


    “阿一,侯爺他,”沈默喧頓了頓,“也有不得已之處。你就留一段日子,等此事漸漸淡卻,他會放你離開的。”


    每天都會有人給她送飯,可是阿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常沒到中午就餓了。過竹軒裏沒有廚房,更沒有爐灶。阿一自力更生搬了軒東假山上幾塊搖搖欲墜的石頭簡單地搭起個灶,塞進些竹子竹葉燒火,打算煨紅薯吃。


    紅薯是沈默喧帶給她的,她還問他要了些白米和麥餅,和一把防身用的小刀。


    竹子燒起來有種微醺的竹葉清香,不知怎的,那火越燒就越暗,眼看著要熄滅了,阿一急了,低下頭望爐子裏吹了幾口氣,再塞些絕對幹的葉子進去……放好紅薯後,整個人都出了一身汗。


    扒出紅薯,迫不及待地想要掰開,結果燙了一手,紅薯滾在地上,阿一剛想去撿,一襲青衫立在她身前,沈默喧已經先她一步拾起紅薯,然後見到了一臉狼狽的阿一,愕然後不由指著阿一大笑。


    臉髒了麽?阿一用袖子揩了揩,袖子黑黑的,她自己也笑了。


    “阿一,你烤的紅薯很香。”沈默喧坐下來,見她手髒,當下也沒說什麽就開始給她剝紅薯。


    “我烤了兩個,你要試試看嗎?我小時候曾經想過到山下小鎮賣烤紅薯的,不過師父知道就罵了我一頓,說我凡心未了,犯貪戒了。”阿一想起靜林師父,心裏不免難過,“不知道師父跟阿雲現在到底如何了,我這麽久沒回去,師父一定生氣了,阿雲一定很想我,她怕孤獨,一個人晚上會睡不著……”


    “阿一,”沈默喧斷了她的傷感,“你呢,你一個人在這裏悶不悶?下回我帶些書來給你看可好?”


    阿一搖搖頭,“我也想看書,可是我不認得字。”


    沈默喧笑笑,“想學認字嗎?”


    “你教我?”阿一眼睛發光,抓住沈默喧的袖子激動的問。


    “有何不可?”沈默喧咬了一口紅薯,“不過你這謝師禮稍顯單薄了一些,以後要多烤幾個,芋頭玉米的也可以……”


    “沈老師!”阿一眉開眼笑,還不忘喊他一聲以定師徒關係。


    “叫沈大哥。”他糾正她。


    的確,某大哥今年才二十七,不過比她大了十一歲而已,不老,不老……


    這天傍晚,阿一正在努力地搗弄著她的烤玉米,不時有嗶剝的聲音響起,然而阿一忽然聽到間雜在嗶剝聲中還有另一個聲音從東牆那邊傳來,她嚇了一跳,過竹軒從來幽靜,除了竹葉婆娑的聲音外絕不會有其他大的聲音。


    她揣著小刀就往東牆那邊走去,黃昏日落,天已經逐漸入黑,突然東牆上出現一隻手,手上搭著個紅彤彤的燈籠,在夜色中很是鬼魅。阿一壯起膽走到近前,一隻手這時變成了兩隻手,阿一的心撲通撲通跳著,猛然間牆頭上突兀地伸出了一個人頭,黑布蒙麵隻露出一雙眼睛。


    “啊啊啊——”阿一恐慌地尖叫起來。


    “啊啊啊——”幾乎同時的,那人也被一臉黑炭拿著小刀的阿一嚇壞了,也大叫起來。


    然後她們忽然都覺得,對方的聲音怎麽聽起來這麽熟悉的?


    “阿一?”她終於認出她來,興奮地說:“別叫了,我是阿惟,找你找得好苦。”說著爬過高牆收起繩梯,一把扯下自己臉上的黑布,清秀白皙的臉,遠山眉,杏眼,嘴角掛著兩個小梨渦,沒錯,正是阿惟。


    “你怎麽來了?”阿一的驚訝漸漸變成喜悅,拉著阿惟問:“你還好嗎?縣丞大人有沒有為難你、不給你吃飯?”


    阿惟搖搖頭,“顧桓這廝雖然可惡,不過倒是沒餓著我。”


    仔細地聽完阿一說她離開官衙後的遭遇,阿惟不由得內疚起來,要不是因為她,阿一怎麽會淪為表麵風光實際上慘遭禁錮的蘭陵侯府十八姬?不過幸好景淵沒對阿一怎麽樣,她摸摸阿一頭上長出來的半指長的黑發,說:


    “在這裏悶不悶?下次來,我給你帶頂帽子……阿一,對不起,都怪我害你成這樣。你放心,我回去好好籌備,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然後離開蘭陵,送你回無月庵。”


    “不怪你,阿惟,也許這是我的劫。”阿一笑了笑,平靜地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剛剛學到的一句話。我想,那個什麽蘭陵侯會放我走的,我一個方外之人,他為難我有什麽意思呢?”


    阿惟看著阿一,欲言又止。小尼姑哪裏知道人心可以險惡到什麽程度?如果她長出三千青絲,隻怕這萬丈紅塵就不在那麽容易脫身。事情因她而起,無論如何她也該把阿一帶走……


    阿惟吸吸鼻子,“好香,阿一,這是什麽味道?”


    “啊,我的竹筒飯!”阿一急忙拉著阿惟就往過竹軒裏麵跑去。


    從這以後,阿惟便經常從牆外學鵓鴣叫兩聲,阿一就知道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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