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小轎車在茫茫春雨中馳騁著。


    由北往南,飛轉的車輪在積水的柏油路麵帶起一溜白霧,向全省最南邊的江川城飛馳而去。背後羅霄山脈的邊緣地帶,像是一抹荒涼的海岸線,漸漸消失在了北方遙遠的天邊。


    透過車窗,入眼處,全是廣遼無垠蒼茫無際的田野和巍巍山巒,南方的橫斷山脈已經出現在了視野之內,突兀的峰巔像一把巨刃攔腰切斷灰青色的雲層,雲層之下,原野之上,空氣中滿含著破冬時的泥水腥味,桃花和油菜花已經大片大片地盛開了。


    春天來了!


    從北太平洋西部席卷而來的暖流夾雜著巨大的熱能在沿海一帶登錄,漫過橫斷山脈和南嶺山區,終於給湘南大地帶來了春天的顏色。


    胡憲峋沉默地坐在小車裏,對原野上的一派春光卻並不特別在意。他不是詩人,也不是遊客,無心觀賞這撩撥人的飛紅流綠。


    實際上,這個頭發斑白的老人出生在這片大地上,閉住眼他也能看見故鄉一年四季的景象。然而他此刻唯一關心的,是這景象背後蘊含的民生大計。


    湘南省,地處雲貴高原向江南丘陵和南嶺山地向江漢平原過渡的地帶,地貌複雜,西部有武陵山、雪峰山聳立;東部幕峁、連雲、大圍、武功等山脈連綿不絕,南部是南嶺山地,北部則為湖泊、平原地區。


    首先是北方的洞庭湖區域,那裏耕地有1242萬畝,水麵4112萬畝,在河湖衝積的洞庭平原地帶,麵積達到了1119萬畝,耕地720萬畝,水田有510萬畝,人口846萬,自然條件優越,土壤肥沃,是他掌管下的全省最重要的糧、棉、油、麻產地,也是全國九大商品糧和十大淡水養殖基地之一。


    然而,眼下那片區域麵臨著泥沙淤積,湖泊水體日益縮小,魚類洄遊通道受阻,洪澇災害嚴重,湖水汙染和湖管秩序紊亂,天然水產資源日趨枯竭等嚴峻問題。現如今,天然捕撈量,已經較五十年代下降76!


    當然了,即便是有這樣那樣亟待解決的問題,對於湘南全省來說,洞庭平原已經是全省肥得流油的土地了,隻是這塊風水寶地畢竟太小太小了!隻占湘南一隅,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半封閉的丘陵地貌,才是本省大自然的真實寫照。


    譬如此次他要去的南嶺山地、丘陵地區。


    這裏位於湘南省的南部,以花崗岩、淺變質岩中山和石灰岩丘陵為主,總麵積達到了35050平方公裏,農業人口436萬,糧食以水稻、豆類、紅薯為主,柑橘、甘蔗、煙草等經濟作物的適生條件好,煙草的種植麵積產量均居本省首位,油茶林麵積居第二位。


    按道理講,南嶺丘陵地區水係發達,地表水和地下水資源均十分豐富,年產水量在240260億立方米,水能蘊藏量近200萬千瓦,即使枯季地下水徑流量每年仍有314億立方米。這裏本應該是省內土地潛力極大的地區!然而,這些地區卻也是夏秋幹旱鬧得最凶最嚴重的地區!而且那裏丘陵交錯,交通狀況十分堪憂,一直處於半封閉的貧瘠狀態,加之接壤廣東,近年來已經有了較嚴重的人口流失的狀況,導致這多少年來,南部、西南部廣大山區的千百萬人,連起碼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


    正因為如此,他胡憲峋,剛從外地調派回故鄉湘南的一把老骨頭,被委以重任,執掌這一塊2118萬平方公裏的土地,要負責6392萬張要吃飯的嘴,身上的責任是何等的重大,心情又是何等的沉重!此刻又怎會有心思把這大自然的風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畫圖呢?


    胡憲峋在車裏一邊抽煙,一邊靜靜地望著車窗外綠色無邊的原野,思慮深深。


    胡憲峋旁邊坐著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娃娃,模樣不算十分的嬌豔,但幹練氣質十足,一把將他手


    裏的香煙搶了過去,扔出了車窗外「胡伯伯,你咳嗽都那麽嚴重了,出門前伯母叫我看著你,不許抽煙!」


    胡憲峋歎了聲氣,枯瘦的臉掛著苦笑。


    這次出來,他誰也沒讓跟著,連學生紀重也沒有讓通知,獨自一人,帶著司機,一名記者,一名便衣保衛人員,趕往此刻已經是風雲激蕩,都在眼巴巴等著他下決定的江川城。


    記者就是同車的女娃娃,在《湘南日報》任職,叫林詩予。


    經過半日的顛簸,這輛低調的黑色轎車終於抵達了江川城。


    抵達江川後,小轎車馬不停蹄,直接去了龍景園罐頭廠老廠區,胡憲峋看到了一派嶄新的氣象,號稱是全省最大的旅遊觀光夜市即將在這裏拔地而起。


    隨後,胡憲峋又去了尚未開工就已經停擺了的江川時代商業巷,和已經停工停產的紅星電子廠。


    紅星電子廠區已經徹底關停,大門口沒有門衛,胡憲峋一行人是暢行無阻的。


    走進廠區以後,胡憲峋看到了處處都是倒塌了的廠房,那些***出來的半截牆壁,全是皸黑色的,被燒成木炭色的橫梁木樁到處都是,黑水遍地,荒草叢生,處處都是被烈火燎過的痕跡。


    灰敗,是這裏的主色調!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胡憲峋一行人走著走著,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婦人,弓著腰,一身破爛衣裳,肩膀上扛著一個肮髒的蛇皮袋,眼窩深陷,麵頰焦黑,那張臉極其的醜陋,像是被大火的舌頭舔過,半邊鼻子和上嘴唇融在了一起,滿臉都是恐怖的火燒疤痕。


    老婦人的眼珠子一直盯著胡憲峋手裏的塑料水瓶子,胡憲峋一停,老婦人也遠遠地停下來,胡憲峋一走,老婦人便遠遠地跟著。


    老婦人一路跟了很久很久。


    保衛人員已經看出了這個老婦人是拾荒老人,但老這樣跟著,也不成話,反身回去問道「老太太,你有事嗎?」


    老婦人縮著身子,畏懼地看了看身材高壯的保衛人員,隨後伸手指了指胡憲峋,聲音像錐子一樣尖細「水,水瓶子。」


    胡憲峋低頭看了眼手中還剩下半瓶水的塑料瓶子,沉默了好久,走過去把瓶子遞給老婦人「老大姐,給你!你是紅星電子廠的人嗎?」


    老婦人畏懼的點了下頭,但她那隻滿是傷疤的手極為迅速,一把搶過胡憲峋遞過來的塑料水瓶子,扛著蛇皮袋轉身便走。


    胡憲峋立時跟了上去「老大姐,你告訴我,這個廠子這一年裏發生了什麽事!」


    老婦人,遲疑著,停下了腳步。


    ******


    當天下午,胡憲峋還去了金坪礦區。


    這個江川市有名的礦產區,與張雲起第一次來時相比,環境問題似乎更甚。


    塵土飛揚,大地皸裂。


    胡憲峋抵達以後,直接站上了金坪礦區的雷鳴山脊上,他那雙銳利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個挨著一個的窿洞,一台連著一台的洗選搖床,一座接著一座的砒灰爐子,數以千計的破爛工棚黑壓壓地連成一片,打炮聲、喧鬧聲、機器轉動聲此起彼落,廢石、尾砂、屎尿到處都是,臭氣難聞,砒煙刺鼻。


    暮春四月,本是下種施肥的好農時,然而在這片土地上,農民糊口的莊稼卻是絕跡的!沙碩遍地,春雨一沾地麵便成了黑水,順著街道泥巴路肆意流淌,土壤裏和枯樹上是黑灰色的,平地上寸草不生!


    那個時候,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有瘦骨嶙峋的烏鴉在雷鳴山脊上盤旋,正發出一道道聲嘶力竭的怪叫,如同蒼老垂危的人在絕望的荒原中發出的哀鳴。


    這個佝僂的老人看著這座已經滿目瘡痍的金山寶山,心裏有講不出來的沉痛!


    接近入夜時分,黑色轎車折轉封陽縣。


    這個老人的下一站,是那個名聲響徹湘南省的龍灣鎮雲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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