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夜晚22點40分


    “耶!”


    莊秋水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千裏之外的蓋爾森基興傲赴沙爾克體育場上,梅西為阿根廷隊進了一個漂亮的球。比分令人瞠目結舌:阿根廷6:0塞黑。


    這也是本周他唯一開心的瞬間。身為阿根廷球迷的莊秋水,堅信隻有潘帕斯人才配得上世界杯冠軍。


    贏球的興奮很快過去,他又想到了尚小蝶,還有那永遠的禁區——蝴蝶公墓。


    心裏像壓了塊磚頭,特別是當他掉進“幽靈小溪”,又目睹河裏撈上來的死人骨頭——孟冰雨——去過“蝴蝶公墓”的下場!


    如果他不會遊泳呢?如果雙腳被水草纏住了呢?恐懼地撲到鏡子前,發覺自己這些天也變了,比過去更消瘦,顯然是最近飯量大減又整夜失眠的結果。


    鏡子裏嘴唇有些發紫,據說那是死人的特征——


    媽媽回來了。


    作為醫院的護士長,經常這樣早出晚歸。餘芬芳看到兒子的臉色不對,人也瘦了許多,急忙拉著兒子的手問:“在學校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他從不想讓父母為他擔心。


    “我知道你有心事!那個叫尚小蝶的女孩,後來怎麽樣了?”


    “她沒事了,第二天就退燒了。”


    餘芬芳已隱隱猜出兒子是因為小蝶的事情:“那女孩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她根本就不配你,我勸你趁早死了心!”


    “媽媽,你完全誤會了,而且,她現在也變了很多——”


    他不敢說小蝶變漂亮了,怕引起媽媽更多的反感。


    “不行,我不同意你和她交往!就算真是個美女,我也絕不允許!因為那女孩身上,有一股邪惡的東西——”餘芬芳狠狠地說道,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一些碎片從腦子裏呼嘯而過,“非常非常邪惡,而且極不幹淨!不能靠近她,絕對不能靠近她!”


    這段話讓莊秋水聽得目瞪口呆:“媽媽,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怎麽會說這種話?小蝶到底犯了什麽罪孽?”


    餘芬芳喘了口氣:“很多事我都想徹底忘掉。但是,她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腦子裏的碎片飛得更快,不停發出尖利的叫聲,如鋸齒碾過記憶的身體,回到那雷電交加的雨夜。不,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雨點,而是一滴滴暗紅色的血,渾濁而粘綢……


    1986年。


    那年夏天,餘芬芳的臉上還沒有皺紋,莊秋水也才剛剛開始學說話。


    現在,讓我們稱她為少婦餘芬芳,在醫院婦產科做助產士。兩年前剛生完兒子,在休完漫長的產假和哺乳假後,她精神煥發地回到工作崗位上。


    在即將分娩的幾個孕婦裏,有一個特別引人注目,餘芬芳至今還記得那名字——祝蝶。


    待產的孕婦大多體形臃腫,無論原本多麽花容月貌,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祝蝶仍然保持著美麗的麵容,雖然體形已是標準的足月孕婦,可那張臉幾乎能用完美來形容。她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的膚色近乎於半透明,頭發還微微有些波浪,嘴唇竟還有些性感,很像當時流行的幾個電影明星。就算挺著個大肚子走出去,依舊會吸引不少人的眼球。餘芬芳見到祝蝶的時候,心裏就隱隱有些不安,或許是因為她太漂亮,引起了同為女人的嫉妒心?或者擔心這麽美麗的事物,就像古老精美的越窯瓷器,很容易就會被打碎呢?


    祝蝶的老公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長得像電影《牧馬人》裏的朱時茂,據說還是在銀行工作的,讓周圍的人很是羨慕。那個男人待她非常好,但她的性格卻有些古怪,在醫院裏很少說話——其他孕婦們都覺得她架子大,自以為是美女就瞧不起別人。但餘芬芳細心觀察,覺得祝蝶並不是故意擺架子,那眼神常常流露出憂傷和恐懼。雖然,懷孕期的女人分娩之前,必然會產生緊張情緒,甚至會染上懷孕抑鬱症,然而,餘芬芳覺得祝蝶的恐懼並非因為懷孕本身,而是別的一些原因,但祝蝶從不肯把心事說出來。


    祝蝶在醫院裏住了7天,最重要的日子終於來臨了。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醫生決定為她接生。助產士餘芬芳也做好了準備,心裏卻忐忑不安,早晨眼皮就一直在跳,再加上這嚇人的天氣——傳說每逢這種雨夜,這家醫院的太平間就會鬧鬼。


    餘芬芳親手把祝蝶推進產室,已經當媽媽的餘芬芳很了解祝蝶的心情,在她耳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當時還未普及胎兒性別的預檢,祝蝶夫婦也沒去做過這類的檢查。餘芬芳問她希望生男生女?祝蝶毫不猶豫地回答生女,好像她早已經確知似的。餘芬芳又問她對女兒有什麽期望,祝蝶搖了搖頭說:活下來就可以了。餘芬芳還沒見到過這麽悲觀的孕婦,隻能繼續安慰鼓勵著她。


    終於開始分娩了。


    起初還算很順利,無論是預產期的時間,還是白天的許多反應,都預兆著這將是一個順產。羊水很快破裂,伴隨著產婦的陣痛,胎兒向母體外的世界前進。餘芬芳不停地指導著祝蝶,怎麽運用呼吸,怎麽減輕自己的疼痛,又怎麽把胎兒順產出來。


    正當分娩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外麵突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餘芬芳也被嚇得一哆嗦。


    就在同一個瞬間,祝蝶開始大出血!


    暗紅色的血如黏液般流出,迅速把整張床單都浸濕了。醫生手忙腳亂地指揮止血,餘芬芳也被嚇住了,那些暗紅色的血帶著一股腥臭味,氣味幾乎飄到外麵的走廊裏。在場所有的護士醫生都感到惡心,就連消毒口罩都擋不住——難以想象竟是從一個美麗如花的女子體內流出的。


    身體裏流出了那麽多血,祝蝶的麵色變得異常蒼白,嘴唇也成了死人般的青紫色。她全身都在痙攣,呼吸急促而困難,看起來像要窒息。餘芬芳手上全是鮮血,她隻能換一副手套,緊緊抓著祝蝶的肩膀,對她耳語道:“你要堅持住,醫生會處理好一切的,你一定能挺過去的!”


    然而,祝蝶自己都聞到了那股血腥味,她能感覺到渾濁的血漿正從體內流出,也能聽到醫生近乎瘋狂地大聲指揮。她的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眼眶裏似乎有熱淚盈盈。餘芬芳刹那也被感動了,她低頭俯身抱著祝蝶的脖子,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我要死了。”


    祝蝶輕輕地吐出氣聲,但餘芬芳大聲說:“不,你不會死的!”


    接下來,她仍在說著鼓勵的話,但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又有個護士慘叫了一聲,重重地暈倒在地。餘芬芳回到醫生旁邊,她也驚呆了——在從產婦體內流出的那些血漿裏,竟還有一堆半透明的小顆粒。這些顆粒就如魚子般大小,一出來就被血液染紅了。


    餘芬芳低頭湊近了看,有幾個顆粒爆裂了開來,爬出米蟲般大的蟲子——怪不得那個護士會暈倒。餘芬芳的心髒也快裂開來了,她從沒見過產婦會生出一堆蟲卵!


    沒錯,那一堆顆粒就是蟲卵,蟲子們正從卵中爬出來。然後快活地在血裏遊泳,吸收它們生命中第一口營養。


    醫生也被嚇呆了,手中的器械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奇跡般的一幕。


    餘芬芳再回頭看看祝蝶,卻發現她雙眼睜大著不動了。雖然呼吸還在,但瞳孔已經放大沒有任何反應。含在祝蝶眼眶裏的淚水終於溢出,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滑落,打濕了餘芬芳顫抖的手指。


    祝蝶死了。


    第一次——餘芬芳第一次親眼目睹產婦死在分娩台上,她捧著祝蝶的頭,波浪般的長發從指間流過。


    再回頭看看產婦的肚子,依然漲得大大的,肚臍附近的皮膚還在抖動著。


    是胎兒!是胎兒還在動!


    餘芬芳立即衝到醫生旁邊,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快一點,把胎兒接生出來!”


    媽媽死了,但胎兒還活著,隻能剖開媽媽的肚子,把胎兒活生生地搶救出來。醫生終於清醒過來,和餘芬芳一同把死去的祝蝶抬上擔架床。他們渾身是血地衝出產室,飛奔過狹窄的走廊,在外麵焦急等候的丈夫嚇傻了,他以為妻子還活著,伏在擔架邊和妻子的屍體說話。


    餘芬芳知道自己正和死神賽跑,她邊跑邊看著祝蝶的肚皮,那個生命正拚命地掙紮,隨時都會被窒息在死亡的母體中。


    幾十米衝刺後,他們跑進一間空閑的手術室,把死去的母親放到手術台上,餘芬芳幫醫生打開無影燈,醫生拿出了手術工具消毒——死人是不需要麻醉,便切開了祝蝶的肚皮。


    他做過的剖宮產手術已經有上百個,但對死人實施剖宮還屬空前絕後。小心翼翼打開母腹,終於看到了那可憐的孩子——就像個蟲蛹蜷縮著,兩隻小手不停向上搗著,渾身覆蓋著暗紅色的粘綢鮮血。


    醫生顫抖著將孩子捧出來,這“血海”中的嬰兒渾身發出紅光,小小的軀體還不如個貓崽子。已經有其他護士趕了過來,端來熱水和育嬰箱等器物。餘芬芳親手剪斷了臍帶,擦幹淨孩子身上的血汙,終於看清這是個女孩——祝蝶的預言沒有錯。


    餘芬芳的眼淚又掉下來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永遠失去了母親。


    更可憐的是,這孩子長得像個怪胎!


    她給孩子秤了秤體重,居然隻有1.9公斤=三斤八兩——隻有早產兒才會這麽小,必須送進育嬰箱才能保命,但這孩子是足月生出來的啊。


    這又瘦又小的孩子閉著眼睛,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真是難看得夠可以了。雖然新生兒大多膚色發紅布滿斑點,但這孩子的皮膚特別難看,說不清像哪一個人種。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簡直就是個外星人。特別是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大塊明顯的胎記,估計長大了會更厲害。


    至此,餘芬芳幾乎可以下定論了:美麗的祝蝶生了一個小醜八怪女兒!


    護士們看到這個小孩,沒有一個不被嚇得半死的,即便是接生了半輩子的老助產士,看到這小孩也直搖頭說:“前世造孽啊,怎麽會生出這麽一個東西來的!”


    精疲力竭的醫生走出手術室,迎麵就被祝蝶的老公抓住了。醫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但又死活不讓家屬進去。他們在外麵的走廊裏扭打了起來,醫生也瘋似地發泄出來,兩個男人很快打得頭破血流。


    此刻,在寂靜的手術室裏,隻剩下餘芬芳一個活人。她回頭看了看手術台,祝蝶依然孤獨地橫臥著,肚子被剖開一個大口,裏麵露出了各種器官,還有渾濁發臭的血漿……


    明亮的柔和無影燈下,祝蝶的臉龐依然美麗,天使般的鼻子和嘴唇,隻是安靜地永遠不再說話。她的皮膚毫無血色,似乎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貢獻給了產床和手術台。


    她在死後成為了母親。


    雷雨之夜。


    餘芬芳怔怔地看著祝蝶,看著她漂亮的臉蛋,殘破的身體——突然,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這是她最後一次做助產士。


    雖然已過去了20年,但這幕恐怖的場景,餘芬芳仍然記憶猶新。當年剛學走路的兒子,如今已長成了帥小夥,聆聽著母親對往事的回憶。


    莊秋水聽完已目瞪口呆了,許久才發出聲音:“這是……真的嗎?”


    “當然,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餘芬芳捂著胸口,喚醒痛苦的記憶令人筋疲力盡,“自從那次接生後,我主動要求調離婦產科,寧願回到基層做普通護士,再也不幹助產士了。那位醫生也離開我們醫院,沒過幾年就急病死了。至於那個孩子,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她活不了,在育嬰箱裏幾次差點死掉。不過算這孩子命大,最後竟活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祝蝶在天之靈對女兒的護佑吧。”


    “她後來呢?”


    餘芬芳搖搖頭:“我都離開婦產科了,就更不會關心了。我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我覺得她身上帶有一股邪氣,任何人沾上她都會倒大黴。就像她出生前後發生的那些事,全是超出我們常人想象的。總之,這個孩子的出生,是我一生中遇到過的最恐怖的事。”


    “小時候,我常在半夜聽到你說夢話,大概就是那件事情吧。”


    “至少有10年的時間,我經常夢到那次接生,夢到祝蝶微笑著和我說話,感謝我救了她的女兒。同時,我也夢到了那個孩子,渾身都是汙血像個蟲蛹。雖然接生隻有幾個小時,但這惡夢卻會糾纏我大半輩子。”


    莊秋水終於理解當年媽媽的惡夢了:“這一切和尚小蝶有什麽關係?”


    “那天晚上在醫院,我給那女孩換衣服時,發現她胸口有一塊胎記——靠近肩膀的位置,看起來很大,是一種奇怪的圖案,顏色又深又暗,非常醜陋。”


    “難道說?”


    “是的,我不會忘掉那個胎記的!20年來,她無數次出現在我的惡夢裏,就是她!”


    莊秋水的嘴唇變得更紫了:“媽媽,你說尚小蝶就是當年你接生的那個孩子?”


    “對!那天晚上,從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心慌意亂起來,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她——那種感覺永遠留在心裏,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從當年小貓一樣的怪胎,變成20歲的大姑娘,我永遠記得她的眼睛——她身上帶著祝蝶的氣味和靈魂!當我看到那個胎記,使我更確信無疑,她就是20年前我親手接生的那個孩子,是祝蝶死後生下的那個孩子!”


    “所以,她叫尚小蝶?”莊秋水自言自語道,“但這不是她的罪過,生下來就沒有了媽媽,她已經夠可憐了!”


    突然,餘芬芳抓住兒子的肩膀,射出恐懼的目光:“兒子,你一定要答應我。千萬不要跟她來往!我早已經看出來了,你是因為她而心事重重,因為她而瘦了不少。”


    “媽媽,我——”


    “你哪根神經搭錯了?她到底有什麽好?長得那麽難看,生下來就把她媽克死了。她從小長在殘缺的家庭,整個人身上都透著邪氣,誰碰上誰就會倒血黴!兒子啊,你腦子拎拎清爽好不好?你會把自己給毀了的!”


    子夜0點,她的最後一句話聲嘶力竭,幾乎要把隔壁的老公吵醒了。


    然而,莊秋水還是那副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完了沒有?我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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