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埃米莉。法國與意大利交界處,西歐最高的勃朗峰就在頭頂,雙眼幾乎被耀眼的冰雪刺瞎。從阿爾卑斯的夏日陽光下,駛入黑暗的穿山隧道,就像突然遭遇日食,又像重新回到母腹。這是一輛路虎越野車,我蜷縮在後排座位上,聞著媽媽頭發裏的香味,許久才適應沒有盡頭的隧道——腦中閃過某種熟悉的情景,宛如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個瘦弱不堪的小胎兒,痛苦地被擠壓著通過流血的產道,第一次探頭來到世上。


    嗨!你們好,這是我出生後的第八個年頭。在漆黑的世界中,車窗成為一麵鏡子,照出我蒼白的臉,大而無神的眼睛,頭發披散在肩上,脖子消瘦,像隻小貓,幾乎一把就能捏死——曾經有人說我像個小吸血鬼。


    這次自駕車之旅從維也納開始,途中要經過五個國家,第一站是薩爾茨堡,然後是阿爾卑斯山穀中的因斯布魯克,接著進入德國境內的貝希特斯加登,再經過博登湖來到瑞士。爸爸開車直奔少女峰,帶著媽媽和我第一次滑雪,雖然玩得很開心,我卻有一種不安的預感。我們去了日內瓦,從那裏開車到法國,按照原定的旅行計劃,終點站是地中海藍色海岸的摩納哥,媽媽卻臨時改變了主意,想要去意大利的都靈與米蘭。爸爸是個聽話的男人,便從上薩瓦省的公路,徑直開到了勃朗峰隧道。


    忽然,前頭閃過一個白點,越來越亮,宛如淩晨在雪山上的日出,那是隧道的出口。


    我們已到了意大利,高聳入雲的勃朗峰被甩在身後。車子猛烈搖晃了一下,我撞到了前排座椅後麵。爸爸慌張地打著方向盤,靠在路邊的草地上。我渾身疼痛地爬起來,回頭隔著車後窗玻璃,看到一輛黑色卡車緊緊逼著我們,剛才就是被它撞了。


    爸爸剛下車,卡車裏也出來一個男人,穿著白色風衣,戴著白色帽子,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槍。


    槍口閃過一絲火星,爸爸捂著胸口,悶悶地倒在地上。白色風衣的男人向我走來,媽媽尖叫著打開車門,抱著我逃跑。


    對方緊追不舍,他是來殺我們全家的吧?阿爾卑斯的山坡上,媽媽瘋狂地逃跑,我的眼前天旋地轉,耳邊全是她的喘息聲。我們緊挨著滾滾車流,所有人都隻顧著往前飛馳,並未注意到有危險。


    終於,那個男人追了上來,向我舉起了槍。媽媽將我緊緊抱著,把後背暴露給那個男人。我從她發絲間的縫隙,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他有一雙紫色的眼睛。他隻問了一句話:“姑娘,你不願意嗎?”“我願意。”然後,槍口的火光閃爍,這一聲槍響震動了山穀。


    媽媽倒下,鮮血從她的嘴裏湧出,眼睛眨了幾下,漸漸變得灰暗,玻璃體僵硬地凝固,倒映出我哭泣的小臉。


    她死了。


    而我感到胸口一陣潮濕,好像被某種溫熱的液體浸泡,同時又像火柴燃燒起來,聞到一股焦糊糊的氣味,如同媽媽烤糊了的牛排。


    哎,媽媽,你又把事情搞砸了。子彈帶著阿爾卑斯山獨有的空氣,從媽媽的後背射入,穿透前胸而出,同時打碎了我的心髒。而我弱小的身體,通過一粒圓圓的彈孔,灌滿了媽媽的鮮血。那雙紫色的眼睛。


    2


    我叫埃米莉,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想爸爸應該明白這一點。爸爸還活著,胸口多了一道難看的傷疤,每逢陰雨天就會疼得直冒汗。他走在長滿椰樹的沙灘上,不時有波利尼西亞少女經過,曬著耀眼的古銅色皮膚,似乎每一個都在誘惑爸爸。他的目光裏有幾分邪惡,盯著少女們的胸口,讓我懷疑他時常半夜出門,就是去找其中一個或幾個幽會。


    我在厭惡他的同時,也會想念媽媽。五年前,我們全家在阿爾卑斯山旅行,遭遇了神秘的襲擊,有個紫色眼睛的殺手,開槍殺害了我的媽媽。要不是警察及時趕到,我早已躺在棺材中了。


    爸爸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他的工作漂泊不定,幾乎每年要換一個地方,不是非洲的沙漠,就是南美洲的叢林,抑或印度南方的小鎮,直到這座南太平洋上的小島。


    爸爸要帶我出海釣魚,租了一艘波利尼西亞人的獨木舟,帶有獨特的三角帆,左側伸出兩根長長的木杆,支架起與船身平行浮起的木杆,像羽翼一般。


    出海的那天,晴空萬裏,幾個有著烏黑秀發與惹火身材的少女,裸露著胸口向我們揮手告別。而我低頭看著清澈海水下的珊瑚,隻盼著盡快擺脫她們。


    我在想,爸爸是不是要殺了我?幾小時後,當我們遠離海島,茫茫的太平洋上,驟然襲來一陣疾風。


    幸虧是波利尼西亞獨木舟,數米高的巨浪也難以打翻它,爸爸將我綁在船艙裏,這樣至少不會被掀出去。我喝了許多口海水,嗆得死去活來,把胃裏吐空了。等到暴風雨消退,船上的設備都已壞了,無論海事衛星電話還是三角帆,我們像孤兒般漂流在海上……三天後,船上的一切食物幾乎都吃完了。爸爸將最後一根香蕉留給了我,隨後準備了瓶瓶罐罐,迎接南太平洋上豐沛的雨水。


    赤道上的太陽曬著我的臉,讓我蒼白的臉略微發紅,嘴唇也裂開幾道口子。十三歲的我,穿著濕透的內衣與短褲,皮膚竟也煥發出波利尼西亞少女般的光澤,爸爸無力地看著我說:“埃米莉,你會像你媽媽一樣漂亮的。”


    “那個人為什麽要來殺我們?”就算淹死餓死渴死在太平洋上,我也不會忘記白色風衣的男子,還有那雙紫色的眼睛。“不知道,警方已經調查了五年,卻沒有任何線索。”


    “每當我睡不著,就會看到媽媽死去的雙眼。”


    “我也是。”


    “爸爸,你是怎麽跟媽媽認識的?”他的麵色有些古怪,等待許久才說:“那時候我們都沒有錢,可她深深地迷住了我,隻認識了幾個星期,我就送給她一個dior的包包。”


    “你好大方啊。”


    “不久,你媽媽的肚子裏就有了你——真像一場夢啊,所有人都說我們瘋了,兩個人都那麽年輕,恐怕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麽能把孩子養好?你不知道,我們吃了多少苦,你媽媽又流了多少眼淚,終於把你生了下來,這時候才剛剛登記結婚,等你會走路了才補辦婚禮。”


    “可你很快就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是啊,誰會想到自從你來到這個世上,我的一切就變得那麽順利,你們母女從此衣食無憂,跟著我周遊世界……埃米莉,我愛你們。”


    “殺手是你雇來的吧?”這句話讓爸爸一愣,麵色冷峻下來,“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厭倦了媽媽,想要把她除掉,為了不讓警察懷疑你,先讓殺手往你身上開一槍,卻在並非要害的部位,假裝要殺我們一家三口,其實隻是為了殺害妻子。”


    “埃米莉,你長大後適合做個小說家。”


    “這不是在幻想!”


    說話之間,船舷外的魚鉤晃了一下,我釣起了一條小個的鰹魚。我熟練地用刀子剖開魚腹,做成生魚片跟爸爸分享了。


    “其實,這個世界,並不是你想象的樣子。”耀眼的陽光下,我把頭靠在他寬闊裸露的胸膛上,“爸爸,你有沒有想過死亡?”


    “沒有。”


    “可我每天都會想到死,仿佛隨時隨地會遭遇意外,比如遇到那個殺手。”


    “不要再想這些了。人死以後,一切就都沒有了。”我的耳朵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又貼著他下巴上的胡茬說:“請對我說實話,假如我死以後,還會有人記得我嗎?”


    “我——不知道。”


    “爸爸,你也會忘記我的,是嗎?”他沒有回答,冷漠地把我推開了。


    讓人意想不到,整整七天過去,南太平洋上連一滴雨都沒下過,隻能依靠生魚片果腹。


    爸爸快要渴死了。他總是用身體為我阻擋陽光,把更多的生魚片讓給我,他的臉上長滿了泡泡,整個人曬得像塊木炭。


    忽然,他指了指船底的隔板,我虛弱地將它打開,意外地發現了最後一小瓶水。


    他把這瓶水留給了我,然後,他死了。爸爸的屍體暴曬在烈日底下,很快發出了臭味。我擰開水瓶,抿了一小口,我想這樣可以多活幾天。然後,我把爸爸推到了海裏。


    清澈而深不見底的海水,漫遊著密密麻麻的金槍魚群,爸爸像塊蛋糕沉沒到魚群中,很快會成為它們的午餐。


    我躺在獨木舟中,抱著爸爸留下來的那瓶水,等待隨時來臨的死亡。三天後,當我喝完最後一滴水,一艘集裝箱貨輪發現了我。船員們都是些大胡子的拉丁美洲人。他們給我吃了麵包和牛奶,裹上溫暖而滿是跳蚤的船員毛毯,讓出最好的一間艙室,讓我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


    然後,他們輪奸了我。當我血流不止地詛咒他們都將死於暴風雨時,船長出現了。看到這張臉,我就沉默了。因為,我認識他。還有,他的白色風衣、白色帽子、紫色雙眼。


    他拎著一把斧子,無聲無息地朝我劈了下來。我的屍體,被扔進南太平洋,距離複活節島一千四百九十海裏。


    我看著幽暗無邊的海底,一群檸檬鯊循著血跡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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