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警封閉了死者原本所在車廂,調查每一個乘客。四十多歲的乘警大叔,不斷用手指摸著嘴唇上邊。王小石看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模擬《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波洛探長。


    隻剩最後一站。被大雪封閉的火車,簡直是鐵皮包裹的移動殺場,乘警感覺熱血沸騰。車廂裏都是過年回家的民工,基本是同縣同鄉,可能有錯綜複雜的關係。他認為每個人都有殺人嫌疑。


    乘警依次調查過來,發現有十一個人就是不說話,各個表情僵硬,頗為古怪。輪到了王小石,幹脆也裝啞巴,半張嘴拖著口水。他正通過心頭默念,悄然控製十一個人的行動。


    不過,王小石可是乘警心中的頭號嫌疑犯!張小翠挽著王大石的手說:“他是我男朋友,這個流口水的是我小叔子。”


    “他怎麽不說話了?”“哎呀,這些家夥啊,都是同一個村的,自古以來近親結婚,彼此既是兄弟又是叔侄還有爺孫的,簡直亂七八糟。所以啊,這些人從小都是弱智,隻能在建築工地上幹體力活。”


    “姑娘,那你還找個弱智做男朋友?”“討厭啊,你不曉得,男人越弱智,晚上就越厲害呢。”


    乘警不問了,悻悻離去,回餐車繼續研究屍體。火車在大雪中停了整整一天,為了避免別人懷疑,王小石繼續裝傻。前頭還在鏟雪,全車人不再叫嚷,漸漸安靜休息,回家的路,依舊那麽漫長。


    忽然,張小翠哭了。王大石的鼻孔裏,爬出幾隻蛆蟲。幾天前的大蒜味,再也蓋不住屍體的腐爛味了。其實,她早已明白,身邊的這個前男友,隻是一具屍體。當王大石倒在廁所裏,張小翠嘴對嘴給他做人工呼吸,臉貼著臉耳鬢廝磨之時,皮膚傳來死人才有的冰涼,她的神色雖無絲毫異樣,心頭卻已涼透了……沒錯,他早就沒有了呼吸、心跳、脈搏,以及任何生命體征,隻是一具僵硬的屍體,隨著王小石嘴皮子的蠕動,動彈著四肢與軀幹罷了。算上另外十一個沉默的民工,都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最重要的是,從前,王大石跟她說過,他的弟弟很古怪,小時候遇到過趕屍匠。


    原來是真的?不能小看了這顆小石頭啊,想起他們兄弟倆,張小翠的眼淚就忍不住流。


    可她為什麽不害怕?還要摟著一具死屍,共同顛沛流離兩天三夜?這特麽就是旅行的意義嗎?


    因為,張小翠有話要對前任說。兩年前,春節前夕,她的手機、錢包和火車票,並沒有在公交車上被偷走。


    她隻是不願意回家。她討厭後爸。她討厭那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一輩子都不想再回去。在大城市裏住了五六年,習慣了有wi-fi和抽水馬桶的世界,習慣了每天半夜跟一群殺馬特理發師去吃消夜。而且,她也沒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嫁給王大石。無數閨蜜對她說,親啊,你要想清楚,那小子隻是長得壯而已,建築工地的泥瓦匠都那樣啊!而她一直以為,自己未來的丈夫,即便不是個體麵的城裏人,至少也該有份不錯的工作,比如房產中介啊、汽車銷售啊、超市管理員啊,總比天天搬磚頭有麵子吧。


    那年春節後,她更換了手機號碼和理發店,再也不讓王大石找到她。她又談過幾次戀愛,對方都是上述那幾種職業的,全都失敗了。


    有時候,她還會悄悄去看王大石,遠遠躲在馬路對麵,看著他和弟弟兩個在工地上,或幹活,或吃飯。她確信,他沒有談新的女朋友。在她從前的手機號碼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王大石的短信。


    他依舊在等著她。有時候,張小翠真想回他一條短信:傻瓜!忘了我吧,快點找個姑娘娶了。


    當她在回家的火車上,意外地見到前男友——這個變得沉默寡言、麵容呆滯的男人,卻絲毫沒有陌生感。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他依舊是王大石,是張小翠喜歡過的那個他。她坐在他冰冷的身邊,決定去見一次他的父母,以未過門的媳婦身份。


    二月十八日,淩晨時分,趁著王小石去上廁所,她咬著王大石的耳朵,悄悄說出以上秘密。


    窗外,靜止在一片混沌裏,仿佛另一個世界。等到她說完,給自己抹眼淚的同時,王大石也流下了淚水。刹那間,她感覺車窗外的黑夜,亮起一道白光,宛如太陽即將照耀整片雪原。


    流淚的前男友。她將那滴眼淚,沾到自己的嘴巴裏,卻是酸的。


    忽然,張小翠再也無法確定,這是眼淚,還是腐爛過程中產生的屍液?


    王大石依舊毫無表情,怔怔地看著前方,身體冰冷而僵硬,就連眼淚也是冷的,似乎很快就要結冰了。


    但,她不在乎,抱得他更緊了。最漫長的那一夜……火車在大雪中停了兩天兩夜,再過十多個鍾頭,就是中國人的除夕夜。


    馬年的最後一天,清晨,列車重新啟動。王小石醒了,聞到一陣刺鼻的氣味——包括哥哥在內,身邊十一具屍體陸續發臭了。已有其他乘客發現,恐懼地尖叫起來。塗在死人臉上的劣質化妝品,開始剝落褪色,露出原本的烏黑。再也裝不下去了,王小石必須鋌而走險,否則都得被一網打盡。


    這裏離家不到幾十公裏,他可不想半路上被扔到雪地裏走回家。他還要把餐車裏那具屍體也帶上,十二個死人,一個都不能少,“每個都必須回家”——這是自古以來趕屍匠們最重要的口令。


    他走到哥哥和張小翠身邊,問她:“你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小石頭啊,隻要我的大石頭去哪裏,我張小翠就去哪裏!”“謝啦,嫂子!”


    這還是王小石第一次管她叫嫂子。再也不用默念啦,他直接喊出趕屍匠的口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流傳了幾千年的咒語,激活了十一具屍體,包括最高大的王大石,如同一座僵屍大山,衝向列車中部的餐車。


    由於車廂狹長,不便使用車輪陣、魚鱗陣或雁行陣,王小石排了個一字長蛇陣。死去的哥哥在最前麵,張小翠騎在他背上,後麵跟著十個僵屍民工。年輕的趕屍匠傳人、法號小石頭真人的王小石,則是全軍殿後的指揮員。


    趕屍大作戰。最後十公裏,車輪在鐵軌上飛馳,碾碎厚重的冰雪,想要補回被延誤的時間。


    整個十二節車廂裏頭,一片兵荒馬亂,簡直是“馬嵬坡前草青青”。而王小石與張小翠帶領的喪屍兵團,無堅不摧地衝殺到餐車,救起那具早已發臭的屍體。王小石高喝一聲口令,“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頃刻之間,死人睜開眼睛,鯉魚打挺而起。


    幾乎同時,列車抵達了終點站。十二個死人,兩個活人,敏捷地跳下火車,踩在故鄉的土地上,莫名有些小幸福。然而,王小石和張小翠傻眼了。


    眼前有一大群白衣人,每個都拿著稀奇古怪的武器,既有滅火器,也有噴火器,有灑農藥般的消毒噴頭,也有對付恐怖分子的大鐵叉。那些人都穿著白大褂,戴著塑料頭盔,武裝到牙齒,不像是警察叔叔……一小時前,列車長親自檢查了餐車裏的屍體,判斷這個人死亡超過三天,也就是說車上爆發了喪屍。他緊急向省疾控中心求助,說埃博拉病毒可能已傳入中國。衛生廳如臨大敵,派遣大隊人馬包圍了火車站。


    為避免傷及無辜,王小石和他的趕屍軍團,繳械投降。


    此事並未登上新聞。王小石終究沒趕上回家過年,他在一個秘密基地裏,被嚴密看守著度過了整個春節。十二具屍體,被確認沒有危害和傳染病後,在除夕夜發還給各自家屬。


    張小翠親手把王大石送回家,她弄了塊白布纏腰,算是為“亡夫”守孝,還陪伴“公公婆婆”吃了頓新年餃子。


    村子裏放煙火時,她在王大石的遺體邊守歲,試著念了一遍口令,“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死人依舊是死人。從王小石真人嘴裏說出來才有效,老趕屍匠們都知道。她靜靜歎息一聲,趴在大石頭的胸口,睡著了。大年初二,張小翠回了娘家。年初三,她被媽媽拖去相親。媽媽的眼光不錯,那個公務員很適合做老公。過完年,還沒到清明,便擺酒結婚了。這年底,張小翠生了個大胖兒子,居然長得有幾分像王大石。


    至於王小石,他本以為會被判刑,卻意外得到一個機會。他成了國家公務員,進入一家秘密的科研機構,然後幹了一輩子。


    作為全世界可知的最後一個趕屍匠,他一度被認為是江湖騙子。但在全球最權威的科研機構裏,他的技藝得到了完美的科學解釋。王小石先是被送去中科大深造,不到五年,便讀到博士後。最終,他榮膺了二〇四六年的諾貝爾生物學獎,也為祖國在軍事、醫學、遺傳學等領域取得重大突破,順利實現偉大民族複興的中國夢貢獻了力量。


    但他終究無力改變未來。四十年後,王小石退休了。


    街上人流稀稀拉拉,當年熱鬧的商場、電影院、體育館,全都墳墓般寂靜。過去的十多年間,整個地球再沒誕生過一個孩子。而城市裏大多數建築,都被改造成一家家僵屍養老院,所有被複活的死者,將在這裏度過漫長的餘生,直到世界末日。


    又是個中國農曆的除夕之夜。火車站沒有人,更不用檢票,刷臉就能上車。城市之間,連接著的是真空管道,王小石置身於極速懸浮列車中,兩千公裏,隻需半個鍾頭。早就沒什麽春運了,總共隻有一節列車,他是唯一的乘客。沒有孩子的年代,也就沒有了父母,更不會有過年回家這件事兒。


    王小石本來就沒有家。他看著車窗外的世界,想起五十多年前的冬夜,老趕屍匠最後的警告。霧霾早被消滅了,星空清澈得像是回到史前。真空管道外麵,除了城市的廢墟,就是漫無邊際的森林和田野。


    唯一不變的是雪。大年夜,他打開涼了的飯盒,獨自享用也許是這輩子最後一頓餃子。而在這列火車之後,跟著一群老頭老太,沿著漫長的鐵軌,排開綿延不絕的隊列,仿佛天上的銀河。每個人都平舉雙臂,以三千公裏的時速,雙腿飛躍著前進。


    在回家的路上。


    去什麽地方呢?這麽晚了,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淒苦是你汽笛的聲音,令人記起了很多事情。


    為什麽我不該揮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塔朗吉《火車》,譯者:餘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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