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我的記憶就是在爸爸媽媽的小家與外公外婆的老宅之間切換。大概在我兩歲那年,媽媽搬出了天潼路的老房子。單位給她分配了一套房子,在黃浦區的江西中路。那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建築,就連電梯都是那時的舊物。一家三口住很小,但有個突出在樓房外立麵的陽台,雕花的鐵欄杆兩邊,還有真正的巴洛克風格的羅馬柱,就像站在古城堡的塔樓上——隻有三樓,我卻已感到在很高的地方,抬頭眺望對麵大樓的屋頂之上,隱約可見外灘海關大廈的鍾樓。那時我想到一個說法,這裏是“外灘的屁股”。雜亂無章的天際線上,我經常看著那裏發呆,依稀記得某個淩晨,我就這麽趴在陽台上,看著天空從黑變紫直到泛出魚肚白。


    但是,我爸我媽都要上班,像我們這種雙職工的孩子,通常都交給老人來帶。因此,我的大多數童年時光,都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恰好我也是他們唯一的外孫。許多個傍晚,爸爸將我放在自行車後座上,騎過蘇州河邊,穿過老閘橋,從一條小巷子進入天潼路799弄。那條弄堂地下鋪著石板,小時候絲毫不覺得狹窄逼仄,因為小孩眼裏一切都是大的。外公外婆就住在59號的過街樓上,穿過一道陡峭狹窄的木頭樓梯,就到了時常散發著白蘭花香氣的房間。透過地板下的縫隙,可以看到底下的門洞。我特別喜歡爬上小閣樓,趴在屋頂突出的“老虎窗”邊,原來那塊狹窄的長方形的藍色天空,一下子變得如此遼闊。眼底是大片的黑色瓦楞,偶爾長著青色野草,再遠望仍是層層疊疊的瓦片,頭頂不時飛過鄰家養的大隊鴿子……那時最愛看《聰明的一休》,那個掛在屋簷下布紮的小白人,現在的孩子都不知道了。我常在黃梅天的雨季,趴在閣樓的老虎窗邊,看著密集的雨點落在窗上,看著陰沉的天空烏雲密布,幻想屋簷下也有個小白人隨風飄舞,全世界都在風雨中寒冷發抖——後來特別喜歡宮崎駿的《千與千尋》,不僅因為大師與我同名,更因為電影裏那個城堡式的亭台樓閣的世界,那些高懸於牆麵的窗戶都像極了我的小閣樓。


    而我就讀過的第一個小學,也在天潼路799弄的盡頭,幾乎緊挨著蘇州河,是閘北區北蘇州路小學。那個校舍可是個老洋房,我媽給我報了個美術班,也在這所小學,叫菲菲藝術學校,可惜我不能再把我的學校和我的閣樓畫出來了。


    我一直在想,那棟老房子裏,究竟還發生過哪些秘密?一定會有的吧,就算不是在我家,隔壁鄰居的樓上樓下,總有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今晚,這個秘密就在眼前,就像一隻被加熱的瓶子,再調大些火候,就會徹底爆裂。


    小東阿姨、青青阿姨,還有我媽,她們三個人裏,至少有一個在說謊。不過,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們三個全都說謊了。


    但,我又不可能指望她們自己說出來。忽然,我清了清嗓子,第一次高聲說:“我去檔案局調高考的考卷——一九七七年你們的考卷,好嗎?”沉默。比打在屋頂上的暴風雨更沉默,沉默得震耳欲聾。子夜,零點。不知是誰要脫口而出之際,身後的精神病院卻響起刺耳的聲音。


    警報聲!


    聽得撕心裂肺的,我忍不住打開窗戶,風雨小了些,荒野裏亮起幾束光,從精神病院方向,變成幾個人影,推開這間餐館的門。


    幾個不速之客,分別穿著白色外套,兩個強壯的男護工,還有個人似是醫生模樣,卻並非剛才那個男人。


    “對不起,你們是什麽人?”這些家夥就像審問似的,仿佛我們是逃跑的病人。


    “我們是今天來探望病人的。”“哦,我記得。”醫生眼裏布滿血絲。


    “前麵的公路被水淹了,我們在這裏躲雨。”我這樣跟他解釋。“今晚有沒有見到其他人?”說話同時,兩個護工在小餐館裏轉悠,包括廚房和廁所也沒放過。“是有精神病人脫逃了嗎?”說話的是小東阿姨,看到對方點頭,她已猜到幾分,回頭問:“是他嗎?”“你們看到他了?”


    “是不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醫生說著拿出一張精神病院的表格,寫著病人的名字,還有張大頭照,赫然就是幾小時前,出現在這裏的神秘男人。


    “他是病人?”青青阿姨快要暈過去了,我媽扶了她一把。我保持鎮定道:“他說是精神病院的醫生。”“嗯,這就是他最顯著的症狀,妄想自己是資深的精神學科醫生,這樣就能解釋他為何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了。”說話的才是真正的醫生,為了讓我們確信他不是精神病人,他掏出醫生胸牌給我們看了一遍。“你們才發現?”


    “晚上點名時發現人不見了,調出的監控錄像顯示,下午他就逃出去了。”


    “嗯,我們是見到他了,在這兒吃了碗蔥油拌麵,還跟我們聊了一會兒天,將近十點鍾離開的。”


    “冊那,這瘋子夠膽大的,明明逃出了精神病院,還在門口坐了那麽久!”一個護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現在雨小了,路應該通了,你們有車就快回去吧,留在這裏很危險,兩年前,有個性變態的病人逃跑,躲在附近一間農舍,殺了那全家。雖然今晚逃走的病人沒有暴力傾向,但還是要小心點。”


    其實,早知道那個王八蛋是精神病,就算外麵下冰雹,也得快點回去了。


    我重新發動車子,媽媽坐在我身邊,小東阿姨和青青阿姨坐在後排。午夜,雨刷刮開風擋玻璃上的雨點,瀑布般流淌下來,遠光燈前的郊外小道,不知哪裏潛伏著精神病人。今晚,猶如蒲鬆齡的世界,妖異而模糊。


    誰都沒說話,但我能感到她們的出氣聲,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仿佛各自慶幸——精神病人的鬼話,誰信啊!


    小心地開了不到十分鍾,道路上的積水果然退了,車速加快。忽然,燈光中躥過一道黑影,幾乎緊貼地麵飛過。我無法躲閃,急刹車也來不及,若是猛打方向盤,很可能衝進路邊水溝,隻能閉上眼睛碾壓過去。再停車。


    剛才微微一顛,車輪下好像碾過了什麽。其他人也感受到了,小東阿姨回頭看著,青青阿姨卻催促我快點往前開。


    我手心裏都是汗珠,窗外的雨越來越小,車裏卻仿佛暴雨一場。但我猶豫片刻,還是選擇踩下了油門。


    不知道軋著了什麽。命運吧,我想。


    繼續往前開去,很快擺脫了鄉間公路,上了回市區的高速。車裏的三個女人,依然寂靜一片。雖然她們都很疲倦,但我想一個都不會睡著。我重新打開電台,深夜的古典音樂頻道,響起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那一晚,在送我媽和她的閨蜜們回家的路上,不知為何,我的腦中卻浮現起那個穿著海魂衫的男子。他叫誌南,死的時候,應當比我年輕,死在車輪底下,死在一座孤島上。一個月後。


    我托了許多層關係,包括檔案局的領導,依舊無法調出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試卷。


    但我查出了抗美的高考成績單。結果卻讓人驚詫,她的總分不高,遠遠低於最低分數線,主要的原因在於,其中有一門課考了零分——語文。語文零分?


    這怎麽可能?若說數學零分,倒也情有可原,語文從來沒有零分的,就算作文打了零分,其他也不可能全錯,除非交白卷。


    但我沒有看錯。檔案館的燈光下,明亮卻不刺眼。我看著這份成績單,眼前成排的台子宛如課桌,緊閉的大門有管理員守著,宛如三十多年前的監考老師。而我就是小東,或者青青,或者抗美,坐在決定命運的椅子上,看著想象中的試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聞到白蘭花的香味,外公外婆的小閣樓裏的氣味啊。


    離開檔案館,我直接開車去了精神病院,獨自一人。回到那棟灰暗的建築前。門口的小餐館已經關閉了,取而代之的是送盒飯的快遞員,大概還是有醫生和護士不滿意夥食。但我沒有看到抗美阿姨。醫生說一個月前,我們去探望過抗美以後,她的情緒就極不穩定,現在必須隔離,什麽人都不能見。那個醫生,就是子夜時分帶著護工出來追捕逃跑的精神病人的那位。


    他說,那個把自己想象成精神病醫生的病人,到現在也沒有被抓到。因為沒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公安局沒有下達通緝令或協查通告之類的。好在那個人沒什麽家屬,從小就父母雙亡,否則家屬們要被煩死了。不過,院長還是為此寫了好幾頁檢查。


    “逃跑的精神病人,跟抗美阿姨的關係好嗎?”“他們幾乎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事實上,抗美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經常管他叫學文。”“學文早就死了十多年了。”“我知道。”


    “醫生,這麽說來,抗美把自己的一輩子,全都傾訴給了那個病友?而那個人,就在抗美的麵前偽裝成醫生?”


    “嗯,他最喜歡給人做邏輯分析,除了假裝給人看病,還經常給人分析各種疑問,許多秘密真的被他說準了——說實話,如果沒有精神病的話,他會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警官,或是推理小說家。”


    說到這裏,我才發現醫生的辦公室裏,擺著一排日本與歐美的推理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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