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監獄,遠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深山,有個恐怖片式的名字——白茅嶺。


    白茅嶺是上海管理的農場,是教化勞改犯重新做人的地方,有許多說滬語的幹警。上海人管被釋放的勞改犯叫“山上下來的”,說的就是這座山。從前我一直以為那叫“白毛嶺”,聽起來更陰森更有想象力,仿佛跟白毛女存在某種聯係。


    那年冬天,每逢日落,就是白茅嶺最漫長的一夜。東邊和北邊,連綿不絕的白茅嶺,早已降下白霜。西邊和南邊,是寬闊的無量河。四麵無處可逃,天然的大監獄。剛過十二月,無量河蜿蜒的水麵,結了一層薄冰,多年未見此景。監房、宿舍、兵營還有農舍,均無暖氣,隻能燒山上的幹柴。囚犯們蓋著薄薄的被子,互相摟抱取暖。值班的幹警最難熬過長夜,唯有痛飲劣質白酒。清晨,隔著鐵窗向外望去,是屋簷底下長長的冰,開春的油菜花地和茶園,盛夏的稻田和果樹,秋天鬱鬱蔥蔥的山嶺,遠看都像塗抹過一層白石灰,仿佛整個白茅嶺被移植到了西伯利亞。屋裏屋外,每寸空氣,潮濕刺骨,鑽進毛細血管,潛入七情六欲。


    比冬天更可怕的是狼。七十年代的白茅嶺,有什麽會同時出現在所有人的噩夢中?便是狼這種動物。狼會吃人。除了農家牛羊,狼最愛吃小孩。白茅嶺有所學校,家長多是幹警與農場職工。楓林染紅的時節,有個一年級的小學生,在放學路上被狼吃了,隻剩殘缺的骸骨。傳說中的大灰狼,並不隻是大人們用來嚇唬小孩的。農場職工決意複仇,向部隊借了自動步槍,在深山掏到狼窩,擄獲七隻小狼崽。剛出生的小狼,滿嘴奶味,像一窩毛茸茸的小狗。它們被剝皮處死,血淋淋地吊在農場門口。當晚,整個白茅嶺的囚犯、幹警、職工還有士兵,都聽到荒野裏的狼嚎,從午夜持續到天亮。讓人心裏潮濕得發黴,生出密集的狼毛來。


    次日早上,掛在農場門口被剝了皮的七隻狼崽,消失不見了。不久,一個職工晚上出門解手,遲遲未歸。老婆拖著眾人去找,發現在茅坑邊的屍體——喉嚨被咬斷,差不多放光了血。大家都聞出了狼的氣味。隔了一日,午後的太陽下,有個職工獨自在茶園幹活,突發慘叫。等別人趕到,發現他已被咬得麵目全非,鮮血染紅了茶樹枝幹。整條大腿都不見了,連著命根子咬斷,被狼拖到林子裏作了午餐。自此以後,大白天沒人敢落單。下地幹活必須三人一組,隨身攜帶獵槍,最起碼得有鐮刀之類的防身。獵狼隊使用部隊的56式自動步槍(56式至今仍是一種致命武器,威力頗猛),在方圓幾裏內嚴密搜捕。


    白茅嶺有對夫婦,夏天有了第一個孩子。懷孕時就被看準是男孩,生下來足有八斤四兩。十月初一,寒衣節深夜,夫妻倆被某種聲音驚醒,發現繈褓裏的孩子沒了。窗戶被頂開一道縫隙,殘留幾綹灰色狼毛。女人瘋狂尖叫,左鄰右舍提著獵槍趕來,搜索到雞叫天明,有人在山林邊緣,找到兩塊染血的繈褓碎片。年輕的媽媽哭暈過去,大夥卻不敢進山捕狼。最近一個月,有十個男人命喪狼腹。幾具殘缺的屍體旁邊,自動步槍未曾放過一彈。白茅嶺的狼動作極其迅速,目標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咬斷了脖子。


    一頭尋仇的母狼?!


    一九七六年年末,白茅嶺農場發回上海的報告,將之形容為“狼災”。冬至,紛紛揚揚的大雪降下。每逢這種年景,狼群出沒最為頻繁,人與家畜也更易成為狼的獵物。狼嚎如常光臨白茅嶺。監獄崗亭打開探照燈,瞄準風中聲音的方向。小土丘上,發現那頭狼的身影,狼毛蓬鬆垂落,像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斜眼放著綠光。


    清晨,大牆內的某間牢房,十幾個犯人陸續醒來,發現他們中的一個,平日裏健壯的大塊頭,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喉嚨被咬斷了。監房裏彌漫著血腥味,還有狼身上特有的臊氣。鐵欄杆上有幾撮灰色狼毛。這意味著昨晚,那頭狼秘密潛入監獄,成功躲過各種防範,沒發出任何聲音,殺死了熟睡中的囚犯。它不是來吃人的,死者雖然肥壯,但沒缺多少肉,隻有渾身狼爪的傷痕。


    白頭發的老獄警,接連抽掉半包大前門。案發現場煙霧騰騰。幸存的犯人們擠在角落,貪婪地吸鼻子,吞下充滿煙味的空氣。躺在中間鋪位上的死人,是白茅嶺唯一的胖子,卻像具被吸幹了的僵屍。老獄警操著一口黃酒甕味的南匯話,令人頗感費解。相比警察後生們,他就是個鄉下土鱉。他的真本事,隻有兩個最老的犯人知道,隻有蹲了大半輩子監獄的人,才能從他後半夜巡邏慢悠悠的腳步聲中,聽出那個名偵探的節奏……三十多年前,提籃橋監獄幽長的甬道兩邊的鐵欄杆裏,人滿為患,喧囂騷動,散發出死屍與糞便的惡臭。彼時,他還不是獄警,更不老。他專辦各種殺人大案,登上過《申報》,被百樂門的小姐們獻過花。他常到監獄提審犯人,穿著灰色風衣,筆挺的皮褲,鋥亮的靴子,偶爾戴上呢質禮帽,嘴裏叼根煙鬥。他很容易被認出來,有人向他吐口水,笑聲邪惡。他穿過甬道,仿佛經過動物園,他把殺人犯看作野狗,綁票團夥當成黑魚,扒手大王視為猴子,但他沒看到過狼,也沒有看到過獅子樣的罪犯。一九四九年,許多警官去了台灣,唯獨他留在上海市警察局,完成與解放軍的交接。他為什麽不走?因為是那福州路啊,有他喜歡的書店和姑娘。幾年後,這條路上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搬去了北京。而作為前名偵探,他走出福州路185號,踏上去白茅嶺的卡車,帶領五百名少年犯,從此二十年如一日,再沒回家。


    老獄警又踩滅一根煙頭,看著監房床鋪上的死屍。為子複仇的母狼,或許隻是示威——它能輕易殺死任何人,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


    但他仍有疑惑,在狼殺人的同時,這間牢房裏還有十二個人,難道都沒有任何察覺?


    一個年輕囚犯說:“我看到了。”這小子戴著眼鏡,不像其他凶惡的慣犯。他的鋪位就在死者旁邊。後半夜,他被身邊某種動靜驚醒,聞到一股刺鼻氣味。恐懼充盈了心底。睜開眼睛,月光穿過鐵窗照亮監房。有團巨大的黑影,趴在旁邊的大塊頭身上——難道有人半夜來雞奸?為何沒有反抗?不對啊,旁邊那家夥可是個狠角色,平常在監獄裏橫行霸道,都是他幹別人的,怎麽可能被別人幹?不,那個……好像……不是人類。不錯,它剛咬斷了大塊頭的咽喉,滿嘴都是人血。它也看到了他。


    狼的目光。他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在淩晨時分的白茅嶺,監獄的床上看到一頭剛殺過人的狼。狼的鼻子距離他的鼻子,不會超過半尺。狼嘴裏噴出的熱氣,帶著死人的血腥氣,灌進他的嘴巴。狼狠狠地瞪著他,幾乎透過他恐懼的眼球,看穿他悲催的前半生。他不敢叫喊,沒有發出聲音。狼在警告他,要是把其他人吵醒,立刻咬斷他的脖子。他直視狼眼幾秒鍾。幽暗的、綠色的卻又像寶石般的狼的目光。德國納粹的、意大利法西斯的、日本鬼子的、美帝國主義的、地球上一切的邪惡與殘忍的目光,都不如昨晚那雙目光。


    在脖子被咬斷之前,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趴下裝睡。他能感到那頭狼從床上起身,腳步像貓似的,靜悄悄地離開監房,從鐵欄杆間鑽出去。他躺在屍體旁邊,自己也像屍體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囚犯們陸續醒來,才響起男人們的尖叫。


    獄友們都不責怪他,畢竟當他發現時,旁邊的人已經死了。假如他發出叫喊,非但自己白白送命,周圍那些囚犯驚醒,恐怕也會被這頭野獸咬死。所以,他的沉默,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老獄警記住了這張年輕的麵孔,也記住了他的囚犯編號:19077。大雪一連下了十天。從白茅嶺農場建立的那天起,就未曾下過這麽大的雪。自狼在監獄裏吃人那晚以後,白茅嶺人人自危,為了避免在睡夢中葬身狼口,他們輪流說鬼故事嚇唬自己。狼的體形雖大,骨頭卻很纖細,傳說有縮骨之術,能鑽進很小的洞或縫隙。毫無疑問,又是那頭複仇的母狼。


    唯獨老獄警,照舊抽著大前門,蜷縮在宿舍火爐邊,迎來一九七六年的最後一天。默算日子,等到過完年,還有四十九天,就能熬到退休回上海了。


    這天黃昏,勞改犯點名時,發現少了一個人。幹警們搜索了整個監獄,包括白天活動過的荒野。冬天出來勞作的犯人不多,崗亭外放哨的士兵,偶爾也會走神,尤其當風雪彌漫,模糊了視線之時。那年頭的白茅嶺,越獄並非難事。別說是人,連狼也能翻牆。某年夏天發洪水,磚砌的監獄全被衝垮,有幾個囚犯和幹警一起被淹死。水田和茶園緊挨著山林,夏天下地勞動的時候,趁著別人稍不注意,囚犯就能輕易逃跑。


    越獄者的結局,無外乎幾種——被執勤的哨兵開槍擊斃;被軍警搜捕抓回來槍斃;逃到山上被狼吃了。還有更慘的,九死一生逃回上海,家裏人卻不敢收留,身無分文還沒有糧票,露宿街頭,饑寒交迫,為了能吃上口飯,索性再奔回白茅嶺報到。若在平時,早就全員出動搜捕了。不過,今晚零下十五度,在這樣的雪夜上山,等於自殺。越獄的犯人也是昏了頭,就算僥幸沒被凍死,也會成為饑餓狼群的晚餐。監獄決定,等到明天清晨再行動。但到那時候,要搜捕的就不是逃犯,而是逃犯的屍體了。


    白頭發的老獄警,蹲在監獄門口,給自己點上最後一支煙,努力回憶逃犯的臉,想著想著,卻串到了別的什麽麵孔上。不同的臉像烙蛋餅似的,金黃的壓著土黃的,從焦香四溢到冰冷僵硬。


    雪,下得稀稀落落。月亮快從濃雲間露出頭了。白茫茫的山上點綴著黑色的毛竹與枯樹。站在監獄前向東望去,山頭輪廓分明,右邊露出一道陡峭懸崖,突出的側麵很像獅臉。那片山崖,又名獅子口,相傳曾是宋朝嶽家軍抗金的古戰場。


    平常這個時候,老獄警就要回去值班了。那幾個來自提籃橋、在白茅嶺監獄相伴了三十年的老囚犯,隻有聽到他夜巡的腳步聲,才能睡得安穩。他清點兜裏的煙,剩下一包半,剛夠應付七八個鍾頭。而這一夜,還漫長著呢。


    明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莫名其妙地,老獄警想到這句話,很想找個人說說,回頭隻見雪夜裏自己的影子。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54式手槍的,上個月才配發給每個獄警。這種槍威力巨大,可以近距離擊穿薄鋼板和磚牆,通常供軍隊使用。所以,這不是用來看管犯人的,而是為了防範狼的偷襲。彈匣容量八發子彈,但他隻上了七發,因為最後一發容易卡殼。


    槍套裏是空的,槍已不翼而飛。幾個鍾頭前,他在負責看管放風的犯人。那時候,風雪正好停了,太陽難得從烏雲裏露頭。雖是零下十五度的淩寒,他坐在陽光下的雪地裏,仿佛做夢回到了三月的春天。但人到底是老了,他坐在一塊榆木樁子上,背靠著光禿禿的籬笆牆,慢悠悠地點了一根大前門。午飯剛吃完食堂的紅燒肉,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幾個囚犯都是些後生,最小的十七歲,嘴上的毛還沒長齊,年長的也不過三十,他們正在堆一個碩大的雪人,不斷用雪塊壘上去,幾乎有兩米多高。還有個下流坯子,用根粗木頭插在雪人的胯下,一副要對著白茅嶺所有女人耍流氓的樣。


    老獄警並沒有阻止這些家夥,而是繼續享用他的大前門。冬天的太陽下,風懶惰得靜止不動,煙燒得尤其緩慢,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忽明忽暗。


    他做了一個夢。又一次夢見提籃橋監獄,夢見福州路上的小書店和姑娘們,最後居然夢見了動物園,鐵籠子裏趴著一頭睡覺的獅子。


    十分鍾後,他被一陣風吹醒。煙頭早把手指燒起泡,他卻沒任何感覺,坐在榆木樁子上,雙眼瞪巴瞪巴,掃過幾個囚犯年輕的麵孔,他們卻詫異驚恐地甚至帶有某種憐憫地看著他。


    就剛才坐著抽煙的工夫,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懷疑自己是活著,還是被這些囚犯用繩子勒死,用石頭砸死,或者用獄警的配槍斃了。


    槍。下意識摸了摸槍套,空的。


    來不及吼叫,就發覺囚犯少了一個——他記得那張年輕的臉,戴著眼鏡的斯文樣,在令人眩暈的冬至後的清晨,狼吃人的監牢裏頭。


    編號:19077。這挨千刀的小子,趁著老子睡著的空隙,偷走槍套裏的手槍,逃跑了!


    幾個正在玩雪人的囚犯,都被19077號的舉動嚇壞了。大家來不及警告19077偷槍會被槍斃,他就已帶著手槍消失在白茅嶺上。


    老獄警手裏沒槍,何況山上有狼,必須先把剩餘的囚犯押解回監獄。他沒再點煙,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睡著——一輩子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雖然已五十九歲了,但除了頭發已白,他並不像同齡人那樣衰老,反而發根茂盛,身體還強壯著呢。盛夏農忙,他也和囚犯們一起,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收割水稻,身手敏捷不亞於小夥子。


    監獄門口,懶洋洋的老狗在喘氣。原子彈試驗那年,他看著這條狗出生,活蹦亂跳了十年。秋天,它還讓農場裏的兩條母狗同時生了兩窩小崽子。可就在幾天前,這條狗沒來由地頹了,先掉兩顆牙,後來是一瘸一拐,再後來尾巴都豎不起來,撒尿沒法蹺起腿,就等著進棺材了。這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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