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9日,晚上22點30分。


    孫子楚沉默地守在客廳裏,一動不動地盯著大門。童建國在廚房抽著煙,十幾根煙頭聚集在煙缸中,煙霧繚繞著狹窄的空間。


    經曆了與葉蕭的槍擊事件後,大家紛紛散上樓睡覺了。林君如依然與秋秋在二樓主臥室,錢莫爭獨自在二樓小臥室,伊蓮娜和玉靈在三樓房間。


    童建國在客廳地板上找了很久,在沙發邊上發現了彈頭,剛才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差點要了人家的性命。經過天花板反射的彈頭,已經嚴重扭曲變形了,也許還殘留著葉蕭的血,他將彈頭塞進口袋中,靜靜地站在廚房裏,被煙霧和回憶包圍著……


    三十年前,他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三十年後,他卻再也無法回到往昔,見到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影子——蘭那。


    1975年,那片群山中的孤獨村寨,一度成為了童建國的家。傳說中的羅刹王族後代,美麗的白夷女子蘭那,把他從死神的邊緣救走,又收容他在村寨中避難。不久他最好的朋友兼戰友,李小軍也身負重傷來到村子裏。他們都有些意氣消沉,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間,萌動的不是革命的種子,而是一種叫做愛情的化學元素。


    二十多歲的童建國,第一次確信無疑地愛上了一個女子。他無數次在夢中見到蘭那,次日清晨又羞澀地不敢與她說話,隻能靜靜地注視著她,或殷勤地幫她挑一擔水或一捆柴,送到她的竹樓又馬上離開。心裏越是強烈地想著她,麵對她時就越是緊張,盡管有許多次單獨相處的機會,卻總是讓機會從眼前溜走。


    有時她會在晚上來找他們,通常是某個陰冷的雨夜,她想要讓童建國和李小軍,這兩個來自中國的知情,告訴她外麵的世界。李小軍的口才更好一些,可以從紅衛兵講到上山下鄉,從農業學大寨說到工業學大慶。他甚至結合了東南亞形勢,大談美帝蘇修爭奪世界霸權,中國無私支援越南抗戰,唯有毛澤東思想才能解放四分之三掙紮在水深火熱中的勞動人民。


    蘭那神往地聽著這一切,但最後都會淡淡地笑道:“謝謝你們告訴了我那麽多,不過外麵的世界不屬於我。”


    每當她離開竹樓以後,童建國又會長長地歎息,李小軍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那麽喜歡她,為什麽不當麵告訴她呢?”


    童建國卻躺在席子上沉默不語,聽著外麵淋漓的夜雨。


    他知道白夷話的“我愛你”怎麽說,很多次單獨陪在蘭那身邊,還有一次保護她走夜路,都有機會把這三個字說出口,可每次都會醞釀很長時間,剛想要說出“我愛你”,臨到嘴邊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他平時並不是羞澀的人,麵對蘭那卻成了膽小鬼,這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但童建國仍在等待時機,讓自己的勇氣一點點增加,直到那個薄暮彌漫的黃昏。


    那天,他趕著一頭水牛回竹樓,路過一片開滿蓮花的池塘,粉紅的蓮花在霧氣中搖曳,散發著攝人心魄的淡淡香氣。他癡癡地坐在池塘邊,蓮花讓他想起蘭那的笑顏,還有幻想中的銷魂夜晚。視線不經意地越過池塘,空曠的稻田裏走來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不正是筒裙包裹著的蘭那嗎?也許剛剛從小溪邊沐浴歸來,邊走邊梳理著一頭烏發。


    黃昏中的她讓童建國砰然心動,目光又回到了池塘的水麵,這些美麗的蓮花不正象征著蘭那嗎?刹那間,他已相信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機會,便撩起褲管走下池塘。池底的淤泥遠超過他的想象,當他摘下那朵最大最豔的蓮花,自己全身上下都已是泥水了。


    但他毫不顧及地捧著蓮花,美麗的粉紅花瓣純潔無暇,與他的渾身汙泥鮮明映照,仿佛地獄惡鬼嗅花歎息。童建國激動地走上田埂,穿過一片神秘的薄暮,將要把蓮花獻給心中的女神時,卻看到了另一個人——李小軍,也是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正拿著一朵幽幽的蘭花,插上蘭那的鬢腳。


    一陣黃昏的涼風吹來,仿佛揭去蘭那臉上的麵紗,她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李小軍,如溫順的綿羊低著頭,任憑中國知青撫摸她的頭發。蘭花插在她的鬢腳上,更像是古代女子的裝束,李小軍同樣也看著她,直到兩雙嘴唇熱熱地貼在一起。


    從淤泥中走出來的童建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原來自己的好兄弟竟然——但他的心裏並沒有仇恨,隻是更加地膽怯和自卑。心髒瞬間分裂成了無數片,再沉入北極的冰雪之中。


    他唯一恨的人隻有自己!


    手中的蓮花掉進了水田,他悄悄地蹲下不讓人看到,隱入田埂外的樹叢中,但願永遠從蘭那的眼前消失。


    從此,童建國再也不敢和蘭那說話了,和李小軍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可兩人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紙,一層永遠也捅不破的紙。


    一個月後,有群不速之客來到了村寨,要求村裏為他們種植罌粟。他們會給村寨提供糧食和各種物資,保證村寨不但會永遠不挨餓,而且會變得更加富足。村中的長老征求了蘭那的意見,立刻就被蘭那堅決地否定了,她已從童建國和李小軍口中,知道了罌粟是一種邪惡的植物,會禍害許多人的生命。


    不久,毒品集團對村子發動了武裝襲擊。童建國和李小軍抓起兩把土槍,與毒品集團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李小軍藏在竹樓裏向對方射擊,結果連同竹樓都被炸成了碎片。目睹好友慘死的童建國,狂怒地向敵人衝過去,結果又一次中彈昏迷了過去。


    他不幸地成為毒品集團的俘虜,沒想到毒梟居然是一個中國人,1950年隨國民黨逃亡至金三角,脫下軍裝幹起了毒品買賣。毒梟很看重中國知青,想把童建國留下來重用,培養他成為新的骨幹。


    然而,童建國在養好傷後,便悄悄逃出了毒品集團,九死一生地回到村子裏。但他看到的卻是一片廢墟,全村都被徹底毀滅了,隻剩下腐爛的屍體,和池塘裏瘋長的蓮花。


    在潮濕炎熱的氣候裏,許多屍體都難以辨認了,他流著眼淚尋找了三天,卻未曾發現蘭那的蹤跡。


    她是死還是活?


    童建國離開了地獄般的死亡村莊,帶著心底永遠難以愈合的傷,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沒有能夠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子。


    小閣樓。


    “你要去哪裏單獨說話?”


    葉蕭並不忌諱地大聲問了出來,薩頂頂心裏也“咯噔”了一下。


    還有第三個人——小枝烏黑的眼珠轉了一下,仰頭看著天窗說:“上麵。”


    “上麵?”葉蕭也看了看天窗,十幾秒前那雙貓眼還在窗外,此刻隻剩下城裏的月光了,“你要到屋頂上和我說話?”


    “是的。”


    二十歲的女孩嘴唇微撇,不知來自前清的阿魯特氏,還是荒村的歐陽小枝?若再口銜一支玫瑰,簡直可以入畫了。


    葉蕭擰起眉毛,回頭看了看頂頂。


    頂頂卻避開他的目光,低頭說:“你自己決定吧。”


    “嗯——”他想了足足半分鍾,最後抬頭盯著小枝的眼睛,“好吧,我們上去。”


    說罷他搬來一張破桌子,踩到桌上打開天窗,雙臂用力攀著窗沿,爬到三層樓的屋頂上了。隨後小枝也踩上桌麵,葉蕭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安全扶上了屋頂。


    鋪滿月光的屋頂。


    院子四周被大樹環抱著,黑夜裏難以看清遠處的景象,幾乎半點燈光都看不到。葉蕭仰頭深呼吸了一下,晚風灌入他敞開的衣領,刹那讓體溫降了不少,也許這樣可以讓人冷靜些。


    他仍然緊緊抓著小枝的手,生怕她從會從屋頂上掉下去。她的骨頭在男人手中又細又輕,就像那隻屋頂上的白貓。


    “你要對我說什麽?”


    葉蕭靠近她的眼睛問,黑夜裏她閃爍的目光,如同墜落人間的鑽石。小枝微微笑了一下,隨後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在瓦片上直起身來,大膽地往屋脊上爬去——那是整棟房子最高的地方,葉蕭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輕聲喝道“小心!”


    可小枝絲毫都不懼怕,雖然看不清腳下情況,卻很好地保持著平衡,步履輕盈地攀上屋脊。夜風拂起她的發絲,隻能辨認一個迷人的輪廓,如黑色幕布下的剪影,就差一點昏黃的燈火。二十歲的尤物在屋脊行走,仿佛回到蒲鬆齡先生筆下,每一步都吐出誘惑氣息,對葉蕭回眸一笑——


    “我們看星星吧!”


    這句話讓葉蕭的表情僵硬了幾秒鍾,隨後無奈地笑了一下,心底竟升起一股暗暗的暖流,迅速也爬到了屋脊上麵,抓著小枝的手坐了下來。


    “半夜數星星?”葉蕭仰頭看著星空,月亮竟也識相地淡去了,“這就是你要單獨和我說的話?”


    “為什麽不是呢?”


    小枝的表情又像個小女孩了,葉蕭也笑起來抓住她的手:“你真可愛。”


    “可惜,今夜沒有流星語。”


    她噘起嘴輕歎了一聲,有些撒嬌似的靠在葉蕭身上,而他也無法逃避她的熱情,因為坐在屋脊上無法挪動半步。


    夜空裏閃爍過幾顆星星,如一塊古老的深紫色地毯,鋪在神秘的穹蒼之上。葉蕭也被這星空所感染,似乎屋頂下的人們都不存在,整座沉睡之城隻剩下兩個人,在地球的天涯海角,隻屬於他們的天長地久。


    葉蕭看著她的眼睛,那裏閃爍著原始的火苗,將肉體和靈魂全部點燃,發出暗夜沉悶的爆炸,一齊在心底喊出那個名字——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洛。麗。塔。


    是,小枝就是他的洛麗塔,願意為之而毀滅一切的洛麗塔,綻開在死亡的沉睡之城的洛麗塔。


    她在數著星星。


    星星在數著她。


    這朵滴著鮮血的玫瑰,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幽幽地唱出一段歌詞——


    想說今夜為你而美麗


    獨自數著天上星星


    那是我們的鑽石


    寄存在天使的手指


    這是某位作家在2006年的冬天寫的,不知何時竟被小枝聽到了,變成她的旋律低吟在南明城的夜晚。


    然而,這最後一句“寄存在天使的手指”,卻一下子讓葉蕭猛醒了過來。他兀地抓住小枝的肩膀,卻沒有如電影裏那樣吻女主角的雙唇,而是將她的身體扶正離開自己的肩膀,讓兩人保持十幾厘米的距離。


    “我的天使究竟是誰?”


    他癡癡的問出來,眼神裏一片茫然,小枝也冷靜地回答:“你說呢?”


    瞬間,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影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影子。


    明月夜,短鬆岡……


    她的名字叫雪兒。


    “我知道你在想誰!”


    在葉蕭陷入回憶的絕境時,小枝冷冷地點破了他的幻想。但他無法阻止那個影子,仿佛月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堆積成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畫出經年的長發與裙擺,還有那張永不磨滅的臉龐。


    “不!”


    他抓自己的頭發,身體劇烈顫抖了幾下,差點屋脊上摔了下去。


    小枝扶了扶他的肩膀,幽幽地吐著氣息:“沒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因為我是阿魯特小枝——小枝是無所不能的。”


    “你知道雪兒?”


    “是的,葉蕭,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最美麗也最恐懼的夢,就是雪兒。”


    他無奈地仰頭望著星空,月光又隱去了星星,想象中的那張臉越發清晰:“是!”


    “雪兒是你的初戀,也是你在公安大學的同學。你們讀的都是刑事偵察專業。她來自一座北方小城,雖然看起來楚楚可人,卻是全校聞名的神槍手,就連擒拿格鬥也不遜於男生,各項刑偵技能都名列前茅。你雖然也非常用功,但總是不及雪兒出色,而你看起來的冷漠眼神,卻意外地觸動了她的心。於是,她成為了你的女朋友,你曾經非常非常地愛她,並發誓要永遠和她在一起。”


    葉蕭惟有痛苦地點頭,似乎心底最隱秘的記憶,全都被小枝偷了過去,自己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他閉上眼睛想象二十二歲那年,雪兒站在一片雪地中,她的眼神略帶憂鬱,是否已有了某種預感?他們將要一起去遙遠的地方,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命運……


    “畢業前夕,你和雪兒一起被派去雲南實習,參與非常危險的緝毒行動。”小枝說到這停頓了片刻,聲音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可惜出現了意外,由於你的疏忽使行動失敗,雪兒負傷後被毒品集團綁架了!”


    “別說了!”


    但他根本無法阻止小枝,殘酷的記憶仍被一點點的撕開:“很不幸!毒品集團給雪兒注射了大量海洛英,讓她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更殘忍的是在她的生前,竟然被毒品集團輪奸了。”


    葉蕭發出沉悶的低吼,卻發現嗓子近乎嘶啞了,仿佛一雙手掐住了自己,也仿佛被輪奸的人就是自己。


    “不久,警方發現了雪兒的屍體,你在追捕行動中抓獲了一個毒販。你知道他就是輪奸並殺害雪兒的罪犯之一,你用槍頂著他的額頭。你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你心裏充滿了複仇的念頭,於是對他摳下了扳機——”


    “不!”他終於大聲喊了出來,“我沒有,我沒有向他開槍!雖然當時我非常非常恨他,就算開槍打死他一百遍,都無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也幾乎就摳下了扳機——但是,我沒有,我流著淚放下槍,將他押回緝毒隊裏。我也曾為此而後悔,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那麽多年來一直忘不了,一直幻想自己開槍打死了他。但真相是,我沒有!”


    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滿是懺悔地做著自我辯護,最終卻仍然宣判自己有罪。


    小枝沉默了許久,月光灑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直到她柔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起雪兒。”


    “沒關係,反正我也無法忘記她。”葉蕭無奈地苦笑一下,又一次體驗那深深的內疚,他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雪兒死去的地方,就在距金三角不遠的邊境線上,我猜想離這裏不過幾十公裏,也許她的靈魂已飄到了這座城市。”


    他回頭盯著小枝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似乎被他的癡情感染,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白天受傷的額頭。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冰涼的手指就和雪兒一樣。


    “你回來了嗎?”


    葉蕭恍惚地在心裏問,卻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個?已經化為幽靈的雪兒?還是早已化為幽靈又複活的小枝?


    子夜,零點。


    屋頂之下,三樓的臥室裏,亮著一盞溫暖的台燈。


    這是女孩子的臥室,又被整理清掃了一遍,伊蓮娜正在床上熟睡。玉靈獨自坐在燈下,抱著一個泰迪熊的靠墊。打小在山村裏長大的她,從未住過這種房間,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都有些嫉妒這屋子曾經的主人了,她低頭歎息了一聲,從包裏掏出那本的筆記簿。


    翻開小簿子的內頁,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蝌蚪文,這是英俊的年輕僧人送給她的,記錄了一位森林雲遊僧大師的故事。幾年來她一直反複看著這些文字,在沉睡之城的漫漫長夜,沒有比閱讀這本筆記簿更合適的了。


    玉靈在心裏默念一位老僧人的自述——


    我,阿薑龍·朱拉,在我漫長的森林雲遊僧生涯中,擔負了許多個不同的使命,除了去尋找傳說中的羅刹之國外,還要探究靈魂與肉體的關係。


    靈魂與肉體——最好的研究場所是墓地。


    我的師傅曾經告訴我,為了在禪修時不被打擾,最好是去森林中的墓地。但每個人都出生自世俗,總免不了對鬼魂和死亡的恐懼。而為了克服這種恐懼,去墳場過夜就成為修行的重要部分。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對墳墓的強烈害怕。有一次我目睹村民們的火化儀式,死者身上竄出綠色的火焰,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也許那就是遠去的靈魂?


    在我為死者誦經完畢之後,便獨自留在墓地過夜。雖然表麵上裝作鎮定自若,其實心裏早已在顫抖不已,我發覺自己未能脫離凡塵,仍然留戀這一點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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