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8日,下午16點13分。


    羅刹之國。


    大雨如注。


    電閃雷鳴。


    黃宛然從中央寶塔頂上墜落,自由落體了數十米之後,在頂層平台上粉身碎骨。


    童建國、林君如、伊蓮娜、玉靈、小枝,在塔底目睹了她最後的表演,並為她打出人生的最高分。


    鮮紅的血被雨水衝涮,奔流著傾瀉下大羅刹寺,順著無數陡峭的石頭台階,掛出一道死亡的瀑布,直至衝入古老的廣場,澆灌每一寸布滿屍骨的泥土。


    沒人敢走到她身前,模糊的臉龐和扭曲的身體,在死後經受神聖的洗禮,一朵朵紅色的水花綻開,是否她墳頭不敗的野花?


    昨晚,她沒能將唐小甜從死神手邊救回,今天她自己進入了死神口中。


    黃宛然是第六個。


    五分鍾後,錢莫爭摟著十五歲的秋秋,顫栗地從塔內下來了。他們早已渾身濕透,飛快地衝到雨裏,撲在黃宛然破碎的身軀上。


    錢莫爭將她的頭輕輕捧起,仿佛一下子輕了許多,他低頭吻了黃宛然的唇——還保存得完好無損,口中噴出的大量鮮血,就像最鮮豔的紅色唇膏,令她依然嫵媚動人,仍是十七年前香格裏拉最美的醫生。


    她的唇仍然溫熱,靈魂還不願輕易離去,緩緩地糾纏在錢莫爭嘴邊,夢想與他融為一體。


    而秋秋將頭埋在媽媽懷裏,所有的肋骨都已粉碎性折斷,使得身體軟綿綿的像一張床,她的淚水打濕了床單,隻願永遠裹在這張床裏,再也不要分離半步。


    “媽媽!對不起!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十五歲的少女抽泣著,但任何語言都是那麽蒼白——媽媽是為了救她而死的,不幸遭遇了雷電之災,隻因為她的固執和冒險。她無法寬恕自己的衝動,隻剩下一輩子的內疚和悔恨,並且永遠都無法償還。


    昨天清晨剛剛失去“父親”,幾分鍾前又失去了母親。短短三十多個小時,她從家庭完整的富家女,變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世界仿佛在刹那間崩潰,對自己而言已是末日?


    秋秋閉上眼睛任大雨淋濕,耳邊隻剩下嘩嘩的雨聲,黑暗裏見到媽媽的微笑。


    幾秒鍾後,一雙手將她拉起來,拖回寶塔內躲避雨點。那是童建國的大手,溫暖又充滿力量,將女孩緊緊摟在肩頭,不再讓她看到母親的屍體。


    天空又閃過一道電光,錢莫爭絕望地抱起黃宛然,緩緩向頂層平台的邊緣走去。腳下的血水幾乎都被衝幹淨了,隻有某些殘留在雕像間的血潭,還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龐。


    “小心!”童建國把秋秋交給林君如,立即衝到錢莫爭的身邊,“你要幹什麽?”


    他仍麵無表情地走了幾步,才一字一頓地回答:“我要帶她離開這裏。”


    “你要抱她下去嗎?這太危險了,那麽大的雨,那麽陡峭的石頭,你自己都會送命的!”


    “我不怕。”


    錢莫爭回答地異常平靜,這讓童建國更加著急:“我不管你和她到底什麽關係,反正我不能讓你這麽送死。”


    情急之下他張望著四周,視線穿過茫茫的雨幕,落到四角的寶塔上。他馬上拉住錢莫爭的胳膊,大吼道:“快跟我來!”


    錢莫爭隻得抱著死去的黃宛然,跟著童建國來到西北角的寶塔內。他們鑽進狹窄的塔門,裏麵是個陰暗幹燥的神龕,與外麵的世界截然不同。


    “就把這裏當作她的墳墓吧。”黑暗中童建國無奈地說,“讓她與天空近一點。”


    錢莫爭顫抖了片刻,便放下黃宛然的屍體,又有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深呼吸了一口說:“再見,親愛的。”


    他和童建國鑽出洞口,隨後從周圍趴了些碎石頭,迅速地把洞口填了起來,整座寶塔就此成為墳墓,矗立在大羅刹寺頂層的西北角,最接近那個極樂世界的角落。


    大雨墜落到他們眼裏,錢莫爭仰望高聳入雲的中央寶塔,最高一層已被雷電劈毀,由十九層變成了十八層——地獄減少了一層,但並不意味著罪孽可以減少一層。


    正如懸疑也不會減少一層。


    頂層平台的下麵一層。


    懸疑在繼續。


    “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是什麽?”


    “光速?”


    “不,是念頭的速度。”


    手電光線再度熄滅了,地宮僅存的狹小空間裏,頂頂就像站在舞台上,用磁性的歌聲劃破黑暗。


    “念頭?”


    葉蕭疲倦地靠著壁畫,心裏“咯噔”的顫了一下,他和孫子楚還有頂頂,仍然被困在壁畫地宮內,殘留的氧氣已越來越少,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的遊戲,躲進封閉的大衣櫥裏的感覺。


    “念頭會支配你的動機和因果。”


    “你現在的念頭是什麽?”


    “命運——”近得能感受到她口中呼出的氣息,帶著微微的顫動,“命運讓我來到羅刹之國,發掘塵封的秘密,窺視自己的靈魂。”


    “不單單是你,還有我!”


    沉默半晌的孫子楚突然插話,語氣卻消沉而低落,與平日的生龍活虎判若兩人。


    葉蕭也補充了一句:“沒錯,我們所有的人,隻要踏入這座沉睡的城市,都將看到自己的秘密和靈魂。”


    “隻要對你的念頭稍做分析,便可了解自己充實自己愛自己。”


    頂頂一口氣連說了三個“自己”,仿佛感受到了誰的痛楚,也在隱隱刺痛自己的神經。


    “也許吧。”


    “對於一個想深度找到自己的人來說,念頭很重要!”


    她最後又強調了一句,然後站起來打開手電,照射著葉蕭和孫子楚的臉。


    他們倆都用手擋著眼睛,孫子楚低聲道:“省著點電吧。”


    “省到我們都成為枯骨嗎?”頂頂忽然怔了一下,抬頭看看昏暗的天花板,臉色凝重道,“你們有沒有聽到?”


    “什麽?”


    “剛才,有什麽奇怪的聲音,就在我們頭頂——重重的撞擊聲,但又隔了幾層石板,到這裏就很輕很輕了。”


    這種描述讓孫子楚毛骨悚然起來,也立刻爬起來說:“我都快要被逼瘋了,還是快點逃出去吧。”


    頂頂的手電掃到石門上,剛才是幾人合力推開了門,現在這堵門又沉又重,再度嵌在門檻裏麵,不知如何才能打開。葉蕭拖著孫子楚兩個人,用力去推這道大理石門。頂頂也一起來幫忙,但無論三個人多麽用力,大門卻依舊紋絲不動。


    “該死!為什麽進得來卻出不去!”


    孫子楚拚命敲打著石門,仿佛祈求外麵的靈魂為他開門。葉蕭則接過頂頂的手電,仔細照射著門沿四周。


    忽然,他發現在石門右側的牆壁上,有個十幾厘米大小的神龕,上麵有個匕首狀的凹處,就像正好有把小匕首被挖了出來。孫子楚也緊盯著這裏,感覺這形狀總似曾相識,低頭思索了片刻,猛然拍了拍腦袋。他立刻打開隨身的包,取出了一把古老的匕首。


    就是它!


    昨天上午在森林中的小徑,發現了一個神秘的髏髏頭,死者口中含著一把匕首——連刃帶把不過十厘米,一頭是鋒利的尖刃,另一頭卻雕著某種神像,竟是個麵目猙獰的女妖,雖然表麵已經鏽蝕,但曆盡數百年依舊精美,乍一看有攝人心魄的力量。


    “怎麽會在你的包裏?”


    葉蕭立刻質問著孫子楚,他隻能紅著臉回答:“你知道我是教曆史的,特別喜歡這種小玩意,實在忍不住就偷偷藏在了包裏。”


    “混蛋!”


    在葉蕭罵完這句之後,頂頂從孫子楚手裏奪過小匕首,昨天還是她最早發現這東西的,怎麽會在死人骷髏的嘴裏呢?


    瞬間,她想起身邊的第七幅壁畫——倉央如同荊軻刺秦王,用“圖窮匕現”的方法刺死了大法師,畫裏不就是眼前的這支匕首嗎?


    心跳又一次快起來,不知什麽原因,這把決定了羅刹之國命運的小匕首,被塞入了一個死者的嘴巴裏,在森林中沉睡了八百年,最終落到了薩頂頂的手裏。


    她顫抖著將匕首放到眼前,匕首握柄處的女妖雕像,仿佛睜開雙眼射出駭人目光。


    頂頂將小匕首緩緩舉起,對準石門旁邊的小神龕,小心地塞入那匕首狀的凹處。


    就像是模子和模具,小匕首竟絲毫不差地按了進去,無論是鋒利的刃口,還是鋦齒狀的女妖雕像,都與凹處的邊緣嚴絲合縫,仿佛就是從這塊牆上掉下來。


    她深呼吸了一下,輕輕轉動起小匕首。果然神龕也跟著轉動起來,就像鑰匙塞進了鎖眼裏——匕首正是打開地宮大門的鑰匙!


    當葉蕭和孫子楚感到一線生機時,卻聽到腳下響起一陣奇怪的轉動。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腳底的石板已經碎裂,破開一個巨大的陷阱。地心引力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們徹底拉了下去。


    四分之一秒,三個人都掉下了深淵……


    童建國坐在中央寶塔內,似乎聽到絕望的呼喊聲,來自某個無底的深淵。


    大雨,漸漸稀疏了下來。


    諾大的羅刹寺頂層平台上,隻剩下他一個活著的人了。


    十幾分鍾前,他將黃宛然埋葬在西北角的寶塔內。錢莫爭便帶著秋秋爬下台基,與她的媽媽永遠告別了。玉靈、小枝、林君如、伊蓮娜都跟隨著他,小心地走下陡峭的金字塔,離開這個古老的傷心地。隻有童建國留在了原地,還有三個人被困在地宮,必須想方設法把他們救出來。


    此刻,他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孤獨地看著雨水從塔簷打落,如無數珍珠綻開在石板上。剛才被雨淋濕了衣服,貼在身上感到陣陣寒冷。他索性把上衣都脫掉了,光著膀子展露著肌肉,五十七歲仍像年輕人那樣,隻是後背有好幾道傷疤——那是幾次被子彈洞穿留下的紀念,其中半塊彈片還殘留在肩胛骨下,每當潮濕的雨天便隱隱作痛。


    那針刺般的感覺又襲來了,瞬間撕裂了背部神經,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咬緊牙關。已經三十年了,彈片深埋在體內無法去除——


    1975年的雨季,與美軍特種部隊的慘烈戰鬥,給他留下了累累傷痕。他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戰友,卻意外地撿回自己的性命。在昏迷了幾天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竹樓裏,一張陌生而美麗的臉龐,如天使降臨在瀕死者身邊,並讓他奇跡般的死而複生。


    她的名字叫——蘭那。


    這是個大山深處的白夷村寨,就連村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們究竟屬於泰國還是緬甸?幾百人的村子完全與世隔絕,仍然保持著古老的習俗,據說已在這裏生活了八百年,就連美國的軍用地圖上,也沒有標出這個地方。


    村民們在童建國的傷口上,被敷了一層特殊的膏藥。老僧人用火鉗給他做了外科手術。事先給他服用一種草藥,強烈的腥臭味令他再度昏迷,由此起到了麻醉作用。除了一小塊彈片過於接近神經外,其餘的彈頭都被取了出來,讓他脫離了生命危險。


    一直照顧他的是蘭那,她看起來隻有二十歲,穿著白夷人的長裙,時常挽著古典的發髻,連著半個月給他端茶送藥。她的眼睛不同於漢人,連同鼻子和嘴唇的形狀,明顯來自不同的文明。當她在火塘邊穿梭的時候,童建國感覺她並不是真人,而是來自古代的美麗鬼魂,熊熊火光染紅她的眼眸,閃爍著反射向每個男子的心。


    越過邊境參加遊擊隊很久了,他已學會當地每個民族的語言,每夜都想要和蘭那說話。但她顯得非常害羞含蓄,完全不同於她的同胞們,經常低頭不語答以微笑。


    有一個樹影婆挲的雨夜,童建國再度用白夷話問道:“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蘭那小心地給他的傷口換了藥,破例地輕聲回答:“因為你很勇敢。”


    童建國想想也是,如果其他讚美不敢接受的話,那麽“勇敢”二字倒是當仁不讓。他裸露著半邊後背,咬牙忍住換藥的痛楚,還能感受到蘭那的手指,冰涼如玉地劃過皮膚,仿佛一把利刃割開自己。


    他猛然回頭抓住她的手,雙眼被火塘映得紅紅的,心跳得要竄出嗓子眼。火熱的體溫傳遞到她手上,似乎要融化千年的冰。


    蘭那立刻掙脫開來,躲在一邊說:“別,別這樣。”


    “對不起。”童建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披起衣服低頭說,“謝謝你。”


    她躲在火塘的另一端,這麽看就好像被火焰包裹著。她嬌羞地眨了眨眼睛,便如精靈退出了竹樓。


    當童建國的傷勢基本痊愈,便暫時留在村寨裏。他無法聯係到遊擊隊,也難以獨自走出這片大山。蘭那卻漸漸疏遠了他,幾次相遇都微笑而不說話。他從沒見到過蘭那的家人,她獨自生活在一幢竹樓裏,村民們都非常尊敬她,好像她才是村寨的中心。他悄悄問了其他人,才知道蘭那是古代王族的後裔,世代統治著附近的村寨。但最近幾十年的戰亂,使周圍的村寨都毀滅了,隻剩下最後這片世外桃源。


    “這麽說來她是公主?”


    “是,但大家通常叫她‘羅刹女’。”


    “羅刹女?”


    “傳說一千年前,這裏附近有個古老的國家,名叫羅刹之國,他們的王族就叫羅刹族。後來,王族躲入這一帶的深山中,成為這些村寨的統治者。我們最崇拜勇敢的男人,因為當年有一個最勇敢的武士,在羅刹之國滅亡的時候,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


    童建國聽到這裏才明白,為什麽蘭那會說“因為你很勇敢”,但自己真的勇敢嗎?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村民繼續說:“蘭那是最後一個羅刹族。”


    遊擊隊員的生涯,已讓他成為一部戰爭機器,以為自己的心不會再柔軟,隻剩下殺人不眨眼的鐵石心腸。但自從來到這裏,荒蕪的心開始萌芽,漸漸長出許多綠色的小草,雖然也心煩意亂,偶爾卻感到淡淡的幸福——全是因為蘭那的手指,曾經在從他的皮膚上劃過。


    幾個雨季的夜晚,童建國在竹樓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聽著外麵淋漓的雨聲,幻想蘭那再度走過火塘,輕輕坐在他的身邊。她放下那絲綢般的長發,垂在他的耳邊廝磨,透著淡淡的蘭花香氣,由此沁入腦海的深處。最誘人的是她的指甲,像遙遠北國的冰塊,在他的背上劃出奇異的圖案,滲透著男人的鮮血……


    夢醒來心裏無限惆悵,原來夢裏不知身是客,他後悔為何要來到這裏?將青春蹉跎在戰場上,看著自己漸漸地老去嗎?黎明時分的無限寂寞,讓他走出昏暗的竹樓,雨中有個白色人影一晃而過,他連忙戴上鬥笠追上去,在村口的小道趕上了她——那張異域的臉龐沉默無聲,嘴角帶著神秘的氣息,如一朵古老的藍色蓮花。


    那時候的他語言笨拙,隻能盯著她的眼睛,默默地將鬥笠戴到她頭上。隔著陰暗模糊的雨幕,清晨的村寨寂靜無聲,就連公雞也忘記了打鳴。幾滴雨點落到蘭那臉上,他輕輕地為她拭去,手指便停留在了她臉上,從她的鼻尖到嘴唇……


    突然,身後的莊稼地有了動靜,童建國警覺地回過頭來,卻見到最熟悉的遊擊隊製服——那個人早已經衣衫襤褸了,頭發和胡子長得就像野人,剛爬上田埂就倒地不起。


    童建國急忙扶起他,撥開覆在他臉上的野草,不可思議地喊道:“李小軍!”


    雖然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們都是上海的知青,住在同一條弄堂裏,共同來到雲南插隊落戶,又一起私越過邊境參加遊擊隊,在腥風血雨中度過了幾年,彼此救過對方的性命,直到一個月前在戰場被打散。


    他們將李小軍抬回竹樓,發現他身上並沒有什麽大傷,隻因身體極度虛弱而昏迷。童建國和蘭那共同照顧著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清醒過來,看到童建國分外激動,立刻流下了眼淚。原來在整整一個月前,他獨自衝出了戰場,在莽莽的森林中流浪,渴了就喝溪水,餓了就吃野果,用手中的自動步槍打野獸。他過了三十多天野人般的生活,終於發現這片山穀,卻暈倒在村寨邊的田地裏。


    幾天後李小軍已完全恢複了,他和童建國一直都情同手足,劫後餘生相逢在這裏,仿佛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於是兩人都留在這裏村寨,一起與村民們耕田挑水,像回到十多年前的知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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