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爬下高聳的建築,回到地麵走出廣場,從神秘微笑下的門洞穿過,又回到一片叢林之中。接著發現一條林中小道,穿越過去卻是一汪深潭,一條小溪從林蔭道中流過。我沿著溪流向前走去,周圍的景象已截然不同,雖然依舊是群山環抱之中,但已可以眺望到城市的高樓。


    果然,我進入了一座城市,與外麵的世界同樣繁華現代,居民竟然全都是中國人。而我的出現更令本城的居民吃驚,他們說這裏叫“南明市”,不屬於任何政府之管轄。


    我還沒來得及在城中停留,便被士兵們趕出了南明,坐上一輛汽車進入隧道,經過一條深深的峽穀,被送回到通往清邁的公路上了。


    就這樣結束了我的羅刹之國旅行,畢生的夢想如此實現,心底卻絲毫沒有興奮,有的隻是淡淡的恬定——沒有希望便沒有絕望。


    我的這本小簿子,也終於被我寫到了盡頭。我一生的故事還有很多,但就這樣點到為止吧。在我圓寂之後,我的徒弟將把這本簿子送給一位有緣之人,或許這些文字會對那個人有用。


    最後,請欣賞一首長老偈:


    解脫之花


    綿密的修習和堅毅於正精進


    以念覺為自依處


    佩帶這解脫之花的


    出汙泥者將不再輪回


    這是小簿子的最後一頁,這漫長的蝌蚪文的最後一行。


    玉靈顫動著捧著它,觸摸著羅刹之國的心髒,渾身湧起異樣的氣流。這本她的初戀——年輕的小僧人送她的簿子,以前也翻閱過無數遍,卻從來看不進這最後一段,以至於前看就會後忘。


    但在絕望的此時此刻,卻讓她心底一下子清澈起來,仿佛佩戴上了解脫之花。就連下午在電視機前遭受的屈辱,也感覺被安慰了許多。


    她將小簿子又塞回懷裏,洗洗手準備做晚餐時,小院外麵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是誰?難道是童建國帶著救命血清回來了?


    玉靈快步跑出房子,不假思索地打開緊閉的鐵門,但她看到的是另一張臉。


    一秒鍾後,眼前漆黑成了一團,她什麽也感覺不到了,沉入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


    傍晚,六點整。


    烏雲已覆蓋整座沉睡之城,天色也漸漸暗下來,冷風從街道盡頭襲來,吹打到南明醫院的窗戶上。


    “天快黑了。”


    小枝站在醫院急診室的窗前,看著院子裏搖擺的鳳凰樹。


    “剛才說到哪兒了?”


    除了被狗咬傷的手肘外,葉蕭身上的傷口都已不怎麽疼了。他疲憊地坐在擔架床上,撫摸“天神”的下巴和耳朵,這條幾乎要了他的命的大狼狗,卻突然變成了他的好朋友,溫順地伸出熱熱的舌頭,殷勤地舔著他擦傷的膝蓋。


    “2006年9月19日晚上,你們旅行團抵達曼穀機場,卻遇到泰國發生了政變。”小枝替他複述了一遍,“怎麽,你的記性又不好了?”


    “切,我腦子裏清楚得很!那晚的政變讓我們猝不及防,但機場和酒店都還算是正常,隻是午夜的街道兩邊,都站著許多荷槍實彈的軍人,甚至還有坦克與裝甲車,從我們的大巴前飛馳而過。那個大老板成立說要立刻飛回國,但孫子楚堅持要完成這次旅行,最後導遊小方決定繼續。我們第二天在曼穀市區遊覽,第三天去了大城府,又遊覽了芭提亞與普吉島,一路上都平安無事,沒有受到政變的任何影響。”


    “後來你們就到清邁了?”


    他撫摸著狼狗的後背,點點頭說:“沒錯,抵達清邁的時間是9月23日,大巴在涼爽的晨風裏進入古城,我們遊覽了雙龍寺和泰皇夏宮,孫子楚這廝免不了要欣賞美女。晚上,我們去逛了著名的夜市。我和孫子楚總是一起行動,但那裏實在太擁擠了,突然跑過來一群美國遊客,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在喧囂吵鬧的市場裏,周圍全是陌生的麵孔,我獨自茫然地行走著,直到在人群中看到——”


    “雪兒?”


    小枝的這句提醒,不但沒有讓他更清醒,反而腦中異樣地疼痛起來,好不容易才理清的記憶,再度變成了一團亂麻。


    “別打岔!”他萬分痛苦地抱著腦袋嚷道,“我的記憶沒有問題!但是……但是……雪兒……不……不是雪兒……不是她……該死的……怎麽不是她?”


    記憶在短暫的混亂之後,那副畫麵變得更加清楚,盡管與他的願望背道而馳。


    是的,沒有雪兒!


    在清邁擁擠的夜市中,他看到的那張臉,並不是雪兒,而是一張男人的臉。


    眼前浮起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墨鏡,黑色的絲巾,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黑衣人。


    葉蕭被這個奇怪的人吸引住了,隻聽到他用標準的漢語說:“葉先生,請跟我來。”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驚奇地走了上去,但黑衣人並不回答,隻是轉身向陰暗的角落走去。葉蕭緊緊地跟在後麵,轉眼離開熱鬧的夜市,進入一條冷清的街道。


    當四周再沒有其他人,隻剩下葉蕭與黑衣人兩個,對方轉身摘下墨鏡,三十多歲的臉龐暴露在路燈下,一雙狼似的眼睛放射出精光。


    就是他!


    當記憶的潮水流到這個海灣,這張麵孔越來越醒目,葉蕭立時想起今天下午——那位開槍射殺了司機,又經槍戰被葉蕭逮住,最後卻被小枝放走的黑衣人。


    怪不得下午麵對他的時候,會覺得如此似曾相識,原來在七天之前就已打過照麵。


    再回到9月23日的夜晚,真實的記憶剛剛浮出水麵,在清邁夜市旁邊的寂靜街道上,葉蕭麵對陌生的黑衣人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


    葉蕭擰起標誌性的眉毛:“你認識我嗎?”


    “是的,很早以前就認識了,在那些關於你的小說裏。”


    “謝謝,可惜那些都不是真的,僅僅是虛構的故事。”


    “我能請你喝杯酒嗎?”還沒等葉蕭回答,黑衣人又加了一句,“我知道這旁邊有家不錯的酒吧。”


    他猶豫了幾秒鍾,不知怎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再也不管旅行團的同伴了。他跟著黑衣人轉過街角,走進一間半地下室的小酒吧。


    這裏閃爍著曖昧的粉色燈光,隻有兩三個歐洲人在靜靜地喝酒。黑衣人帶著葉蕭坐下,這是一個最角落的位置,侍者端來紅酒給他們倒上——看著杯子裏鮮血般的液體,葉蕭疑惑地問:“為什麽要和我搭訕?”


    “為什麽要來清邁?”


    沒想到黑衣人還反問了一句,這讓葉蕭有些惱火:“我在問你呢!”


    “我也在問你,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黑衣人喝下一大口酒,直視著葉蕭的雙眼,毫不懼怕他那能殺人的淩厲目光。


    “好吧,我為什麽來清邁。”葉蕭總算妥協了一步,反正也不會吃虧,“你不相信的,因為一個夢。”


    “你夢到了什麽?”


    葉蕭眼前閃過雪兒的影子,他淡淡地回答:“一個死去的女子。”


    “你愛她嗎?”


    “是,我愛她。”


    “有多愛?”


    這時,酒吧裏響起一陣幽幽的音樂,那是鄧麗君版本的一首歌《但願人長久》,她在音響裏低吟淺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鄧麗君的聲音緩緩飄來,讓葉蕭的鼻子有些酸澀,但他表麵上仍保持平靜:“非常非常愛她。”


    “你還想見到她嗎?”


    “是的,但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黑衣人詭異地一笑,隨後舉起酒杯說,“讓我們幹一杯吧!”


    “謝謝!”


    葉蕭舉起杯子,看著鮮血似的紅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好!”


    “好嗎?”


    他惆悵地放下酒杯,任由酒精灼燒自己的喉嚨,今夜隻想灌滿多年未解的愁腸。


    “很好,很強大。”


    在黑衣人讚許的目光下,葉蕭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還是一大口飲下。


    “好了,你該告訴我你是誰了。”


    兩大杯紅酒下肚之後,一向不勝酒力的葉蕭,眼前已有些模糊了。他托著自己的下巴,連喘了幾口粗氣,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黑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感覺就像在喝礦泉水,搖搖頭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酒量那麽差。”


    “是,很差,我酒量很差。”葉蕭已感覺有些糊塗了,他把頭低到了桌子上,大聲嚷道,“快點告訴我,你是誰?”


    “你會知道的!”


    這句話如咒語傳遞到葉蕭耳中,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了。一雙手架起了他的身體,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脅,想要拚命掙紮卻使不出力氣。


    他感到自己被架出了酒吧,回到清冷的街道上。眼皮卻重得像塊鉛,他什麽都看不到了,觸覺也漸漸消失,隻剩下最後一絲聽覺。


    “葉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接著,黑衣人將他扶上一輛轎車,載著他回到旅行團所在的酒店。


    葉蕭被送到酒店的房間裏,躺在床上再也沒有知覺了,而孫子楚直到下半夜才回來。


    早上起來渾身酸痛,胃裏感到非常難過,口中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但這絕不是酒精味道。


    然後他們坐上旅遊大巴,離開清邁前往蘭那王陵,他一直在車上昏睡著,直到那個致命的坐標——


    2006年9月24日,上午11點整。


    他終於醒來了,這也是天機故事的起點,而旅行團命運的逆轉,則遠遠早於這個時間。因為他們早已被命運選定,因為當穹蒼破裂的時候,當眾星飄墮的時候,當海洋混合的時候,當墳墓被揭開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後後所做的一切事情。


    “這就是你失去的所有記憶?”


    小枝打斷了他的敘述,讓他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額頭已布滿冷汗。


    “是,現在全都想起來了,真是不可思議,也許是個陰謀?”


    “你是說黑衣人?”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一定在給我喝的紅酒裏,下了某種卑鄙的麻醉劑!”葉蕭已憤怒地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分析,“而這種藥劑可以導致人中斷部分記憶,我根本就不是因為喝醉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完全清醒過來,卻再也想不起之前半個月的事情,實在太可怕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可他昨天還在回憶雪兒——在頂頂的催眠幫助之下,但那並不是真實的記憶,不過是他失去記憶之後混亂的幻覺。因為當一個人沉浸在臆想之中,他就會極其強烈地渴望見到,自己心中最思念的那個人。


    是的,雪兒是他的幻覺,如同催促他來到天機的世界的那個夢。


    如果紅酒中的藥劑再猛一些,是否會讓他徹底遺忘所有的記憶?就像我們死後站在奈何橋上,飲下孟婆湯,渡過忘川水,從此將不會再記起這一輩子。


    葉蕭想到這裏苦笑了一聲:“既然已經失憶,又為何不全部忘得幹幹淨淨,不要再記起此生的煩惱了!”


    “可是當我們一回過頭來,卻又見到了那塊三石生!”小枝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傳說三生石上記載著我們前生今世的一切。”


    這回她終於惹火了葉蕭:“可你為什麽要我把黑衣人放走?”


    “對不起。”


    她總算有害怕的時候,低下頭躲到急診室的角落裏,狼狗“天神”也警惕地回到主人腳下。


    “頑固的家夥,我已經對你失去信心了。”葉蕭無奈地歎息了一聲,從痛苦的記憶中抽身出來,“哎呀,我怎麽覺得肚子餓了?”


    “啊,我這就出去給你找些吃的,你留在這裏不要亂動,‘天神’會保護好你的。”


    她低頭拍了拍狼狗的腦袋,衝出房門時回頭補充了一句:“一定要等我!乖乖的聽話!”


    這語氣就像小護士在對病人囑咐,葉蕭苦笑著說:“遵命!”


    急診室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天神”威嚴地蹲在門口。葉蕭感到渾身又累又餓,便躺倒在擔架床上,仿佛等待急救的病危者,很快就要被送進同一樓層的太平間。


    隻是他現在不知道,太平間裏還有個人大活人在等待著他。


    困倦緩緩籠罩著雙眼,葉蕭又一次拋下了意識,獨自陷入痛苦的昏睡之中。


    夜,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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