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仍然喧鬧的子夜。熙熙攘攘的人流,簇擁著不同膚色的人們,有拿著dv的歐美人,也有尋花問柳的日本人,還有這群來自中國的人們。耳邊此起彼伏著叫賣聲,小女孩們擠到他麵前賣著蘭花,街邊的攤上擺滿了木雕,偶爾還有人悄悄販賣違禁品。不遠處有女子在唱歌,聽不懂的南國之音婉轉阿娜,抑揚頓挫如泣如訴,竟在洶湧的人潮之中,微微勾起葉蕭的一懷愁緒。


    又一群遊客擠來,竟衝散了葉蕭和孫子楚,他覺得自己就像孤獨的船,在夜市中隨波逐流,隻想被放逐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但耳邊仍充滿嘈雜,四周全是陌生的臉龐,還有賣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他厭惡地奮力甩開胳膊。就在他回頭尋找同伴們時,眼前的人群中掠過一張麵孔——如針深深紮進了他的瞳孔中。


    那張曾經熟悉卻又塵封了多年的麵孔,無數次在他夢中出現的麵孔,刹那間在許多張麵孔中清晰生動起來,這清邁的午夜是否靈魂的輪回之所?


    他看到了雪兒。


    葉蕭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張臉分明就是雪兒的!尤其是那雙眼睛,無論隔了多少年都不會忘記。她的周圍都是清邁本地人,外貌更顯得與眾不同,似乎多少年來沒有改變過,仍然是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樣子。而他卻已經變化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懵懂的毛頭小夥子了,歲月讓他變得成熟而憂鬱。


    他渾身打著冷戰,難道這麽多年來都是一場夢?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現在夢醒後重逢在清邁?葉蕭用力推開前麵的人們,很快來到雪兒的麵前,對她瞪大著眼睛,要再把她仔仔細細看一遍。


    “葉蕭。”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如此平靜。


    毫無疑問,再也不用猶豫了。葉蕭抓住她的肩膀,無比激動:“雪兒!就是你!我的雪兒!”


    但她依然平靜地點點頭。


    “真是你!真是你!”


    葉蕭不再顧忌什麽了,在熱鬧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淚,將雪兒深深地擁入懷中。偶爾有人撇來奇異的目光,但在泰國這又算得了什麽。


    某個滄桑的聲音在心底歌唱——


    one night in chiang mai


    擁抱的片刻之間,腦子裏掠過了許多許多,所有的回憶湧上來,緊張的幸福的痛苦的憂傷的……


    難道當年雪兒沒有死?雖然葉蕭親眼看到過她百般折磨後的屍體,並目送她在雲南被火化。但總是有許多我們無法確知的事,就像這個天機的世界。


    她從葉蕭的懷裏脫出來,拉著他的手向旁邊走去,穿過幾個賣小吃的攤點,走入一條清冷的街道。燈火輝煌的夜市被拋在身後,轉眼便進入了黑暗的世界,路邊全是低矮的木屋子,幾乎看不到半點燈光,隻有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藤蔓叢生的街道盡頭。


    沒錯,應該快點脫離那喧囂的塵世,他們有太多的悄悄話要說了。


    但一路上雪兒都沒有說話,葉蕭也隻是緊緊抓著她的手,滿腹的話竟不知該如何說起。隻有肌膚的交流了,他溫暖的體溫傳遞到她手心,雖然她的手依然冰涼。


    抬頭卻是一間寺廟,破敗的山門前有古老的神龕,池塘圍繞著殘舊的石牆。廟裏卻點著幾盞幽幽的燈,照著一片淒涼的野樹雜草。


    他們在池塘邊停下,葉蕭終於說出來了:“那麽多年你去哪裏了?”


    “我——另一個世界。”


    雪兒的回答依然如此冷靜,嘴角還帶著柔和的微笑,不由得讓他更為揪心:“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們都會在這裏的。”


    “什麽?”


    “這是天機——不可泄漏。”


    說完她用手指豎在嘴唇上,然後轉身向寺廟裏走去。


    葉蕭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我們還可以一起。”


    但雪兒掙脫了他,一陣神秘的霧從山門裏湧出,刹那模糊了他的視線。


    “別走!”


    當他衝進破敗的寺廟時,卻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了,隻有殘頹的屋簷下,點著一盞蓮花燈。


    閃爍的燈影籠罩他的臉,一如永別的當年,不用揮一揮衣袖,也帶不走一片雪花。


    “不要走!”


    葉蕭淚流滿麵地喊了出來,睜開眼睛卻是南明的星空,微涼的夜風拂上額頭,把他拉回被圍困的城市。


    淩晨兩點半,他在三樓的露台上,對麵是薩頂頂銳利的目光。


    “催眠結束。”


    她深深籲了一口氣,後背心都出了一身冷汗,從沒在這種環境下做過催眠,好像第一次要跳海拯救溺死的人。


    “我見到了雪兒。”


    他睜大著眼睛,嘴唇仍然顫抖,淚痕清晰地印在臉上。


    頂頂點頭安撫著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淚:“剛才你都已經說出來了。”


    “謝謝你。”葉蕭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幫我記起了那一晚。”


    “雪兒是你曾經最愛的人嗎?”


    “是。”


    葉蕭說完仰起頭,呼吸著數年來所有的痛楚,讓月光直射入瞳孔的最深處。


    淩晨,三點。


    沉睡的別墅,萬籟俱寂,靈魂小憩。


    底樓的沙發上躺著童建國,除了耳朵以外全身都睡著了,但隻要有稍微的風吹草動,他會立刻跳來拔出褲管裏的手槍。


    孫子楚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黑暗籠罩著他的眼睛,卻仍牢牢地盯著虛空。已經熬了好幾個鍾頭,磕睡蟲無數次爬上腦門,又被他殘忍地驅趕掐滅掉了。有幾次實在撐不住了,他用使勁扭著自己的手,讓疼痛感來保持著清醒——他再也不敢睡覺了,擔心自己一睡著就會夢遊,說不定又幹出什麽可怕的事情?


    當他差點坐在樓梯上睡著時,頭卻輕輕撞到了牆壁上,看來這裏也坐不下去了。他強打精神站起來,悄悄走上二樓的露台,讓晚風吹涼一下腦袋。


    好不容易才緩過來時,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


    “你又來了。”


    這讓孫子楚幾乎驚倒,還以為是宅子裏的女鬼出來了,回頭才發現是林君如。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顯示是屬於這裏的女主人的,打開露台上的一盞小燈,才看清孫子楚熬得通紅的眼睛。


    他低頭躲避林君如的目光,尷尬地回答:“我——我沒有夢遊,別這麽看我。”


    “你怎麽了?”她還是頭一回溫柔地看著孫子楚,強迫他把頭抬起來,“哎呀,看你的臉色太糟糕了,眼睛裏還都是血絲,不會一直沒睡吧?”


    “我不敢睡。”


    林君如搖搖頭說:“我知道你不睡覺的原因,但是不能這樣折磨自己。”


    “你怎麽變得這麽關心人了?”


    除了孫子楚,旅行團裏就數林君如最伶牙俐齒了,旅途中也是他們兩個打嘴仗最多,好像是一對天生的歡喜冤家。


    “我變了嗎?我本來就很會關心人嘛。”


    林君如也沒意識到自己的變化,隻能硬撐著給自己辯護。


    “也許吧。”


    孫子楚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現在自己還有什麽資格去評價別人呢?


    “你在懷疑自己?”


    “是的,我感覺我快要崩潰了,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他再也沒有必要隱瞞了,索性都說出來吧,“也許是個魔鬼。”


    “每個人都是。”


    林君如回答地很淡然。


    “什麽?”


    “有的人躺著夢遊,有的人站著夢遊,不管有沒有夢到魔鬼,實質都是一樣的。”


    他長歎了一聲:“但躺著夢遊不會傷害別人。”


    “睡著的時候不會,但醒來的時候會,而且會傷害得更深,這就是躺著夢遊和站著夢遊的區別。”


    林君如說完微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孫子楚的肩膀,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謝謝你的安慰。”他竟然有些害羞了,原先繃緊的神經也放鬆下來,抬頭望著古今無不同的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夢遊時做過什麽,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誰能解開呢?”


    “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秘密。”


    孫子楚好奇地靠近她的眼睛:“你的秘密?”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金三角。”


    “啊,難道是——”


    “我想你猜對了。”林君如靠在欄杆上,看著月亮淡淡地說,“在我台北的戶籍本上,籍貫一欄填的是浙江寧波。我的爺爺是國軍的軍官,五十多年前敗退到東南亞,在金三角紮根下來。”


    “果然是這樣啊。”


    “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他從小在金三角長大,並繼承了我爺爺的職業和軍銜。三十年前,他獨自離開這裏,經曼穀去了台北,並保留了原來的軍職。他在台北認識了我的媽媽,後來就有了我。”


    此刻,孫子楚已全無睡意了:“這就是你參加這次泰國旅行團的原因?”


    “有一點點這個原因吧。爸爸從沒有說過他年輕時的經曆,好像那二十多年都沒有發生過。但我看到過他身上的傷疤,至今還有一塊彈片藏在他的大腿裏,每當陰雨天就會疼痛難忍。”她也輕鬆了許多,與孫子楚靠得如此之近,幾乎在交換著呼吸,“嗬嗬,就這些了。”


    “有時候我在想,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了,我們真的要全部弄清楚嗎?”


    “不需要吧。”


    “是啊,我的毛病就是太較真,太想什麽都得到答案了。”


    孫子楚悄悄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卻沒有甩掉,他反而抓得更加緊了,讓她的心跳疾速加快,臉頰也泛起了緋紅。


    身後就是露台的欄杆,她已經無路可退了,低頭羞澀地問:“你是認真的嗎?”


    “我們還有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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