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7日,下午14點10分。


    他們還飄在空中。


    葉蕭全身無力地靠在石雕上,中心寶塔的陰影覆蓋他的眼睛,陽光正緩慢地向另一個方向移動。孫子楚與他肩靠著肩,腹中開起了“空城計”,剛喝完最後一瓶水,隻能張著嘴散發熱量。楊謀早已經睡過去了,雙手還緊緊抓著寶貝dv。


    隻有頂頂睜大眼睛,眺望高台四周的群山,俯瞰數十米下的廣場。大概是剛才昏迷的那段時間,反而讓她養好了精神。頂頂回頭看了看葉蕭,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們都明白自己的處境,這高大的建築物頂部,仿佛洶湧大海中的孤島,除了古老的石頭外什麽都沒有——沒有水,沒有植物,沒有生命。四個疲倦的人被困在島上,如果再沒人來送補給,等待他們的隻有餓死或渴死。


    就當葉蕭絕望地抬起頭來時,高台上呼嘯的大風裏,隱隱帶來某種聲音。


    頂頂也聽到了,似乎來自千裏之外,又像耳邊的飛蟲。她走到頂層平台邊緣,抓著一個半坍塌的石像,將頭伸出去側耳傾聽。


    果然,風裏傳來有人叫喊的聲音。


    沿著台基四周轉了一圈,終於看到在通往大門的方向,廣場上站著幾個微小的人影。這裏實在太高了,僅能分辨出一男三女的模樣,正抬頭向上麵大喊。


    救援的人總算是回來了!她興奮地將葉蕭等人叫起,孫子楚和楊謀揉著眼皮,一起趴到石階邊上俯瞰下去。


    楊謀立即打開dv,將鏡頭推進到地麵,首先辨認出了童建國,接下來是玉靈,還有林君如,最後那個人則讓他異常驚訝——正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唐小甜。


    “他們肯定是在叫我們下去!”


    葉蕭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已摩拳擦掌準備爬下去了。


    “可我們都累得爬不動了。”孫子楚卻依舊坐在原地,“他們幹嘛不上來先給我們吃午飯呢?”


    “他們就算是爬上來,但總歸還是要爬下去的。何況,他們肯定帶著給我們的午餐,還有許多補給品,他們爬上來比我們更不方便。”


    頂頂卻等不及了:“你們還愣什麽?”


    說罷她第一個爬下石階,動作還異常靈巧,完全看不出剛昏迷過的樣子,不消片刻便爬到第二層台基了。


    “真是個精力充沛的女子啊!”


    孫子楚感歎了一聲,隻能接著爬下去,手忙腳亂地抓著石頭,稍有閃失便會粉身碎骨。


    然後,葉蕭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太陽默念幾句,畢竟他是堂堂的警官,怎能被一個小女子比下去?


    最後下去的是楊謀,他看著建築底下的四個人,特別是唐小甜覺得很別扭,她怎麽會來的?事到如今也來不及多想,他將dv藏在挎包裏,小心翼翼地以免被磕著碰著。


    四個人分別爬下二十多層樓高的“金字塔”,頂頂首先爬到第一層台基,輕鬆地走下石階,回到久違的地麵。


    幾分鍾後,孫子楚和葉蕭也下來了,童建國攙扶住了他們,趕快遞上水和食物。


    唐小甜獨自爬到第一層台基上,這還是她第一次那麽大膽,平時根本不敢來這種古怪的地方。總算迎來了自己的新郎,緊緊抱著楊謀喜極而泣,用力敲打著他的後背,同時給他送上一瓶水。


    疲倦的楊謀卻有些尷尬,隻能幹笑了一聲說:“沒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嗎?”


    “我想死你了!”


    她毫不顧忌其他人的存在,深深地吻了老公的嘴唇。


    楊謀隻能接受了這一吻,輕聲問道:“你,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沒有你。”


    “哎,你太任性了。”


    這句話卻微微刺痛了妻子的心,唐小甜隻能拉著新郎的手,一起走下石階回到地麵。


    現在,葉蕭、頂頂、孫子楚、楊謀、唐小甜、童建國、玉靈、林君如,八個人終於在地麵匯合了。


    與上午相比,隻有兩個人發生了變化,厲書和伊蓮娜換成了林君如和唐小甜。


    葉蕭和孫子楚都餓到極點了,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抓過飯盒便吃了起來。頂頂卻好像餓過了頭,隻吃了幾口餅幹便放下了,在太陽底下大口喝水。


    吃飽喝足之後,孫子楚賴在地上不想起來了,真想就這樣在草地上好好睡一覺。葉蕭硬把他拉起來,招呼大家說:“既然已經來了,索性好好查看一下這裏吧。”


    於是,八個人收拾行裝,繞過巨大的古老建築,走向背陽的那一側。


    足足走了上百米,他們才繞到金字塔背後。乍看和正麵沒什麽區別,也是巨石壘砌的三層台基,石階由緩逐漸轉陡,直通那遙不可及的須彌山頂。


    葉蕭注意到西北角的一個塔門,頂上是三四米高白色石塔,塔與門廊之間是微笑著的佛像,厚厚的嘴唇布滿苔蘚,常年雨水的衝刷,使得臉上仿佛流滿了眼淚。


    他緩緩走到塔門跟前,下麵原本有兩扇堅固的石門,但其中一扇已經殘破了,看來是被外力打碎的,裏麵黑乎乎的甬道看不清楚,看似通往金字塔的內部。


    頂頂走到他身後,望著裏麵深呼吸了兩口,閉上眼睛體味門裏的氣息,被某種聲音充盈。她的眼皮有些發抖,因為這聲音如此地熟悉,正是她渴望已久的甘霖。


    又是她第一個跨進塔門。


    門上那尊神秘的微笑,似乎微微動了動嘴唇,輕吐出一千年前的咒語。


    無人能逃。


    另一個世界。


    竟然如此真實,帶著頂頂的眼睛,走入無邊的黑暗陰影。


    葉蕭也被迫跨進塔門,立刻被陰冷包圍,從炙熱的環境步入寒冬。他抱著雙肩環視四周,狹窄的甬道全用石頭砌成,方方正正保存完好,前方全被黑暗籠罩,不知通往哪個時代?


    孫子楚和童建國也跟了進來,然後是玉靈和林君如。最後的是楊謀,他打開dv拍攝前麵,唐小甜則緊緊跟在他身邊。


    每個人都打起手電,葉蕭跑到頂頂身邊,輕聲關照:“以後請不要亂跑,要和大家商量好了再行動。”


    但頂頂完全沒聽進去,依舊向甬道更深處走去。突然,腳底被絆了一下,就在要撞倒在地的同時,葉蕭猛然拉住了她,兩個人便順勢一起倒地了。


    原來下麵是一排石頭台階,還好他們都沒摔傷,頂頂紅著臉說:“謝謝你。”


    “小心些吧!”


    葉蕭嚴肅地回答,隨後緩緩踏上台階。他感覺現在是往上走,看來通往建築物的內部,而不是地下空間。


    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後,個個提心吊膽,童建國輕聲道:“哎呀,我們應該在外麵留兩個人的!以防裏麵出現意外。”


    “算了,都走到這了,再說誰留在外麵好呢?”


    孫子楚根本不怕這一套,他在讀曆史係研究生的時候,也參加過田野考古隊的活動,有一次還深入古墓清理文物,根本沒什麽可怕的。傳說中的機關和屍毒之類,都是對盜墓者的心理威懾,古來帝王將相的陵寢,還不是說盜就被盜了?


    葉蕭聽到後停頓了一下,便轉身告誡大家:“不管怎麽樣,到了未知的地方必須謹慎,大家彼此都要照看好,誰都不準出問題!”


    “沒錯,一個都不能少。”


    玉靈也在後麵喊道,他們便這樣越走越深,周圍依然是石頭甬道,除了手電打出的光線外,見不到一絲的光亮,而腳底的台階正逐級上升。


    “我們已經到第二層台基了吧?”孫子楚自言自語地說,同時伸手摸著旁邊的石壁,“好光滑啊,不知古人是怎麽打磨出來的。”


    忽然,前頭葉蕭的手電裏,隱隱照出了一扇石門。他趕緊往上走了幾步,發現甬道也寬闊了許多,能夠同時容納十幾個人。盡頭是個拱形門洞,門沿上雕刻著繁雜的花紋,手電裏能看出許多小飛天像。


    但最讓人奇怪的是,大門居然敞開著。兩片石板各高約兩米多,用堅固的花岡岩做成,門麵雕刻著猙獰的盔甲魔鬼像。


    在門下擺著一個小牌子,明顯是現代人的器物——塑料牌子,有點像公路上的小標誌牌,上麵寫著四個繁體漢字——


    嚴禁入內


    台灣女孩林君如第一個念了出來:“嚴禁入內?這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葉蕭俯身拿起塑料牌看了看:“肯定有現代人進入過這裏!”


    “媽的!我們不是第一支發現這的隊伍!”孫子楚的如意算盤終被打破了,他還指望回國後靠這個發現一鳴驚人呢(假設他還能活著回國的話),無比失落地抱怨道,“毫無疑問,這塊牌子是考古隊留下來的,甚至是旅遊開發機構!”


    但童建國心平氣和地說:“這也是好事嘛,至少說明這裏並不是未知的,起碼不太會有危險性。”


    林君如不解地問道:“那幹嘛要寫‘嚴禁入內’呢?”


    “這肯定是針對一般民眾的,裏麵可能進行過考古發掘,為了保護現場而立的牌子。”


    “別爭論了,我們繼續往裏看看吧。”


    葉蕭說著便跨入門內,打著手電照向前方黑暗的甬道。


    而孫子楚還在嘟囔:“哼,有什麽好看的?裏麵的寶貝早就讓人家拿光了。”


    說話之間,八個人全部進入門裏,繼續沿著台階往上走。


    又過了好幾分鍾,依然走沒有到頭。大家都懈怠下來了,特別是孫子楚和楊謀,感到腰酸腿疼,想來剛才還沒有休息夠。隻有葉蕭和頂頂精神高度集中,仔細看著前方的手電光束,在漆黑一片中打出神秘的昏黃光暈。


    漫長的甬道似乎永無終點,或者,通向永久的終點。


    突然,終點到了——


    不,是分岔點。


    葉蕭停下腳步,手電照射到前方的寬敞空間,構成一個巨石環繞的大廳,而正麵並列著三扇大門。


    “三扇門?”


    多嘴的孫子楚又皺起眉頭,這三扇門和剛才看到的差不多,但是並排在一堵牆上,各自通往無邊無際的黑暗。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葉蕭端著下巴仔細打量,這突如其來的三扇大門,讓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究竟該走哪扇門呢?


    左?中?右?


    每一扇門都是一個選擇。


    所有的人裏麵,最最震驚的是頂頂,雙眼被什麽灼燒起來,三扇大門都對她發出嘲諷的大笑,幾乎要被遺忘的夢境,瞬間變得如此清晰可怕。


    沒錯,昨晚她夢到了這三扇門。


    確切的說是今天淩晨,同樣是深深的甬道,同樣是三扇大門,隻是不見了逼人的強光。


    頂頂被自己的夢擊倒了。


    她後退著背靠石壁,葉蕭回頭不解地問道:“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葉蕭又茫然地看著三扇大門,現在要麵臨三個選擇,他感到腦子裏嗡嗡直響,即便作為警官辦案,他也最討厭做這樣的選擇。


    孫子楚走到三扇門前,用手電仔細照了照門的上沿,發現上麵各自有著不同的雕像。


    中間門上雕刻著一個年輕女子,她有著典型的東南亞人相貌,體形嬌小玲瓏,披著長發,阿娜多姿眼神嫵媚地看著人們。


    但奇怪的是她的穿著,居然有一條現代人的裙子,衣服也是時下流行的款式,腳上蹬著高跟鞋,整個一曼穀街頭的時髦女郎!


    手電光暈裏的這個雕像,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明明是古代的遺跡,怎麽會有現代人的雕像?


    而從這雕像的手法和風格來看,又完全是古代中南半島的風格,與吳哥窟或素可泰並無二致——就像用秦始皇兵馬俑的手法和風格,去雕塑章子怡或蔡依琳。


    “有沒有搞錯啊?”


    孫子楚百思不得其解,又發現在當中的這扇石門上,還刻著一排奇異的古代文字。


    他用手電對準那文字仔細察看,半分鍾後才皺起眉頭說:“天哪,居然是梵文!”


    “梵文?”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梵文幾乎已等於天書了?


    於是,孫老師又開始上課了:“梵文,不僅是印度的古典語言,也是佛教的經典語言。梵文記錄了印度-亞利安語的早期形式。印度教經典《吠陀經》和許多古印度史詩都用梵文寫成。”


    頂頂點頭附和道:“我的新歌《萬物生》就是古佛經的‘百字明咒’,最早也是梵文版。”


    這卻刺激了孫子楚,他要表現得更加專業:“梵文對古代漢語也有很大影響,比如‘刹那’、‘菩薩’等詞,就連唐僧取的西經也是梵文寫的。但由於印度語言的演變,今天的印度語已與古代梵語千差萬別,古梵文和拉丁文一樣成了死語言,隻有極少數語言學家和宗教人士才掌握。”


    “你懂嗎?”


    有人輕蔑地問了一聲。


    孫子楚立即挺起胸脯:“哼!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就學過,當今中國可以讀懂梵文的人,不會超過兩位數,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葉蕭最討厭他的自吹自擂,催促著問道:“那上麵的文字是什麽意思?”


    “容我細細看來!”


    孫子楚居然還擺了擺架子,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仔細辨認石門上的文字,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詞,林君如覺得他好像在背英語單詞?


    突然,他睜大眼睛說了一句:“現在!”


    “現在什麽?”


    大家都以為他是愣住了或結巴了,沒想到他又斬釘截鐵地說了聲:“現在!”


    “你什麽意思啊?”


    “就是‘現在’!”孫子楚興奮地喊道,“這當中門上的古梵文,就是‘現在’的意思,梵文讀音為madhya^nta。”


    誰都沒聽懂最後這句梵文,但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怪不得門上女子的雕像,竟然是現代人的裝束,原來她代表的是“現在”啊。


    但葉蕭立刻感到了這種想法的荒謬性——古代的“現在”,和今天的“現在”,毫無疑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古人的“現在”自然就是建造這幾扇門的年代,那雕像也應該是當時古人的裝束啊,難道那個時代的女人就穿高跟鞋了?何況就算是要表現他們的未來,又如何能預知二十一世紀初的衣著樣式呢?難道建造這座金字塔的人,真有無邊的神奇魔力,能如諾查丹瑪斯那樣準確預測未來嗎?


    不,如果是古人的未來,不又和“現在”自相矛盾了嗎?


    難道這扇門是專門為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他們而開的?


    時間一下子混亂了,世界被顛倒了過來。


    真是“另一個世界”啊!


    此刻,林君如不解地提醒著孫子楚:“你不會看錯了吧?”


    “絕對不會有錯的,我百分之百地確定,這行字的意思就是‘現在’!”


    麵對這樣的回答,八個人都覺得莫名其妙。隻有頂頂微微點頭,她走到左邊那扇門前,用手電照了照石門上沿,又發現了一尊不同的雕像。


    是一個老人!


    雕像有明顯的長胡子,半禿的頭發,臉上布滿皺紋,隻有雙目炯炯有神。老人居然穿著古希臘的衣服,飄逸地裹在身上,露出腳底板和肩膀,也許是與柏拉圖同時代的哲人。


    左邊石門上也有一行古梵文,頂頂趕緊把孫子楚拉了過來,孫子楚凝神仔細觀察了片刻,點頭示意道:“過去!”


    “這行字的意思是‘過去’?”


    “沒錯,左邊的大門上是‘過去’,正應了這位古希臘老人的雕塑,梵文讀音為pu^rva^nta。”


    大家依舊沒有聽清楚。雖然是古希臘的人物形象,但雕刻手法和風格依然是東南亞的,並沒有希臘雕像的寫實主義,而更近似於外麵看到的佛像。


    這時端著dv的楊謀喊道:“好了,現在是個時髦女子,過去是個古希臘老頭,那麽未來呢?我們還有未來嗎?”


    而頂頂走到了右邊那扇大門,用手電照了照門上沿的雕像,卻變成了一個小孩的浮雕。


    不,不是小孩,更確切地說是個胎兒。


    因為它的身體上還連接著臍帶。


    這個母腹中的胎兒讓頂頂目瞪口呆,她怔怔地站在右邊的大門下,看著那沉睡的雕像。這黑暗的空間仿佛變成了子宮,而身後長長的甬道化為了產道,這石門上的胎兒正要誕生,向光明的人間艱難前進。


    這胎兒照舊是東南亞的藝術風格,就連嘴唇也雕得很厚,四周畫著一個混沌的圓圈,大概代表著母親的體內。


    孫子楚也看得發呆了,在他的印象中,東南亞藝術沒有表現胎兒的——事實上整個人類古代藝術史,表現胎兒的雕塑或繪畫都極其罕見。


    “右麵門上的字是不是‘未來’?”


    頂頂拉著他的衣服催促著,右邊的石門上果然也有行古梵文。


    孫子楚眯著眼睛看了半晌,顫抖著回答:“沒錯!”


    “那行字是‘沒錯’的意思?


    (暈,頂頂烏龍了)


    他趕忙搖了搖頭:“不,我是說你問得沒錯,這行字的意思就是‘未來’!梵文讀音為 apara^nta。”


    未來——腹中的胎兒,大頭小身體,蜷縮在羊水中,等待出生的那一刻,母親的陣痛,父親的喜悅,生命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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