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三樓的走廊,敲開林君如和伊蓮娜的房門。葉蕭將神秘女孩交給她們,反複叮嚀要看管好她,千萬不能有了閃失。


    他又抓著小枝的肩膀,卻看不清她眼神裏藏的東西,這讓他心裏一陣發慌。但他還是故作鎮定,以絕對控製的語氣說:“無論如何,請你答應我,絕對不要嚐試逃走!這是為了我們,也是為了你自己。”


    “我,答應你。”


    小枝點了點頭,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後,眼裏又閃爍著什麽。葉蕭撇開臉回避她的目光,隨即退到走廊外鎖緊了房門。


    他迅速跑回五樓,昏黃的樓道燈仍照射著頂頂的臉。


    “你對她做了什麽?”


    麵對葉蕭咄咄逼人的眼神,頂頂緊蹙眉頭退入房間,淡淡地回答:“沒有,什麽都沒做。”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葉蕭隨她走進臥室,“我知道你也想早點知道真相,但你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我相信她也是個受害者。”


    “受害者?走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沒有誰比誰更可憐的問題,隻有誰比誰更可怕。”


    他立時沉下了聲音:“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你那麽聰明,當然會明白的。”


    “總之,請你不要再欺負她了。”


    “我欺負她?她向你告狀了?”頂頂感到滿腹的委屈,搖了搖頭,“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認為她很危險?”


    她退到陰影裏,眼睛又成為雕像般的樣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險,也會讓她身邊的人危險。”


    葉蕭又打開一盞燈,照亮頂頂隱藏的目光:“告訴我,你還對我隱瞞著什麽?”


    “我對你隱藏了許多。”


    沉默片刻,葉蕭不知該如何作答。


    頂頂繼續說下去:“我有權利向任何人隱瞞,在這裏你並不是警察,隻是和我們每個人一樣的普通遊客,你沒有權利審問我。”


    “不,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你沒有權利隱瞞,我也沒有權利。”


    她又關了那盞燈,藏在黑暗中說:“好吧,我告訴你——從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瞞著你一件事。”


    “什麽?”


    葉蕭聲音有些發顫,他擔心聽到某個會讓他崩潰的消息。


    “那個神秘女孩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頂頂停頓了許久,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吐出那致命的兩個字——


    “小枝。”


    瞬間,這兩個細膩的漢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複穿刺著葉蕭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鳴。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個奇異的美麗女子——從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遠都不停歇的惡夢。


    下午,在南明宮的長廊內,孫子楚便已提到了這個名字。雖然僅僅是無端猜測,卻仍讓他寒入骨髓。


    此刻,葉蕭睜大眼睛,第二次打開那盞燈,重新看到頂頂的臉龐,還有那對佛像般的嘴唇。


    燈光在她的唇上輕輕反彈,他不敢相信就是這雙唇,說出了“小枝”這個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頂頂第二次關上那盞燈,重新將臉沉入陰影中,似乎與他爭奪電燈開關——他代表著陽,她代表著陰?


    葉蕭已經認輸了:“不,不要讓我看不清你的臉。”


    “所以,我必須要對你隱瞞,因為我能猜到你現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開了那盞燈,手指固執地停在開關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頂頂雙眼。


    子夜,零點。


    淩晨,三點。


    徹夜難眠。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月亮的光暈落在窗上,帶來窗外樹枝的影子,仿佛預示即將到來的惡夢。


    這裏是大本營的四樓,那套最大房子的主臥室,成立獨自躺在上麵,雙眼圓睜對著天花板。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兒!”


    這句話言猶在耳,不停地在腦海裏盤旋著——秘密,十五年來的秘密,今夜終於通過妻子之口說出,將他打入萬劫不覆的地獄。


    不管是下油鍋還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錐心之痛,成立的牙齒咬破嘴唇,鮮血滴在了床單上。


    上午,在山間的水庫邊,他看到錢莫爭脫下上衣,跳到湖水裏去遊泳。錢莫爭的後背露出了一塊胎記,而在秋秋身上同樣的位置,也有一塊類似的胎記——當時成立隻感到有些眼熟,卻完全沒有想到那一回事,原來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緊拳頭,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棉軟的席夢思吸收,將他整個人吸入其中。


    是啊,錢莫爭!就是錢莫爭!如果他現在手上有一把槍,一定會打爛錢莫爭的腦袋。


    可在當年他完全不知道錢莫爭的存在,黃宛然也沒有流露過一絲一毫的跡象,他更從未懷疑過自己和秋秋的血緣關係。


    他們全都在欺騙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騙他,欺騙了他十五年的光陰,讓他戴了十五年的綠帽子。他就像個愚蠢的烏龜,整日辛勤忙碌的工作,卻養大了別人的女兒!


    別人的女兒,秋秋是別人的女兒……


    正當他在失魂落魄之時,臥室門口晃動著一個嬌柔的身影,幽靈般飄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條冰涼的胳膊。


    隨即,他聽到了十五歲少女的聲音:“別,你抓疼我了。”


    她是別人的女兒。


    手指的力氣更重了,幾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頭,黑暗中一隻手打他臉上,重重地咒罵著他:“該死的!放開我!”


    但她越是這樣說,成立就抓得越緊。秋秋大聲地喊起來:“我要去媽媽那裏。”


    “她不配做你媽媽!”


    沒想到秋秋立刻還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為他本來就不是。


    一腔血直湧到成立的頭頂心,幾乎讓他的腦殼炸裂了,令他無法自控地揮起大手,憤怒地扇到秋秋臉上。


    啪!


    清脆的巴掌聲,自少女的臉上傳來,隨後是駭人的沉默。


    黑暗裏,有淚水滑落的聲音。


    秋秋的身體僵硬在床邊,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沒有想到也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忘卻了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對不起,我的寶貝!”


    他緊緊摟住了秋秋,四十五歲男人的眼淚,同時也打濕了少女肩頭。秋秋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著她,仿佛忘卻了剛才的耳光。


    奇怪,他應該恨這個女孩的,她的血管流淌著別人的血,卻讓自己養了她十五年。她是個罪惡的危險孽種,是個早該被消滅掉的胚胎,她根本不應來到這個世界上。


    但成立一點都恨不起來,反而因為剛才那個耳光,將自己的心也溶化了。


    究竟該恨誰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雙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淚水依舊無法停止,這些天來所有的鬱悶,所有的壓抑,所有的悲憤,全都化為這鹹澀的液體了。


    沒錯,他曾經如此深愛著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個可恥的秘密,也未曾改變他的愛。


    從他當年在上海的醫院裏,欣喜若狂地抱起嬰兒的她,到陪伴著她學習走路說話。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兒園,每夜教她做數學題。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後,對她叛逆的眼神憂心忡忡。直到帶著她來到這遙遠的泰國,最終卻將她送給了那個陌生的男人——這至少不是她的錯。


    “爸爸,你為什麽打我?為什麽?”


    秋秋在她懷中,又像個十歲的小女孩,傷心地對爸爸撒著嬌。


    “爸爸”——這兩個致命的字,徹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經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運允許的話,他還願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漸漸隱入了雲層。


    淩晨,四點。


    五樓的房間。


    從葉蕭離開帶著小枝離開後,頂頂便獨自躺在大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她關掉了所有燈,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好像看穿了樓頂,看到那空曠的大樓天台,正有一群老鼠迅速竄過,剛剛掃蕩了導遊小方躺過的位置。


    毫無疑問,小枝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居然能讓葉蕭為了她而翻臉——頂頂覺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條狼狗以外,她還會帶來什麽?


    但願不是更大的厄運。


    幾個鍾頭過去了,頂頂的心依舊很亂,耳邊總響起葉蕭最後那句話——


    “不要讓我看不清你的臉。”


    他為什麽要這麽說?自己的臉應該很清楚啊,她摸著眼睛鼻子和嘴唇。雖然屋子裏漆黑一團,心底卻回到了攝影師的燈光下。


    常有人說看她的照片,感覺是麵對一尊佛像,周身都散發著一圈光環。但有時也會猶如鬼魅,被一層難以解釋的霧氣籠罩,讓攝影師疑惑不解,以為碰到了光學上的靈異事件。


    某道強光自頭頂打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籠罩了她全身。頂頂猝不及防地抬起手臂,眼睛都被照得睜不開了。


    “誰?”


    但那異常耀眼的燈光,讓她完全無法抬頭,隻能躲避著逃出臥室。而聚光燈也跟到了客廳裏,她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蒙著臉龐眯起雙眼。這光線竟如此灼熱,深深地刺痛了視網膜,霎時淚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開房門,奔到外麵的樓道裏,那探照燈般的光線,仍然攆在她的頭頂緊追不舍。頂頂大聲向樓下呼救,期望葉蕭或童建國可以聽到,但整個大樓裏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隻能狂奔著跑下樓梯,一口氣衝到外麵的黑夜裏。


    然而,燈光繼續跟隨著她。


    雙目劇痛難忍,眼淚伴著一路奔跑而飛起,頂頂大口呼吸著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燈似的強光,在她的腦後如影隨形。她慌不擇路地跑向一片漆黑,隻要能逃避光線,甚至是地底她都願意鑽進去。


    果然地麵裂開了一道門,她飛身衝入那條黑暗的甬道。終於逃離了可怕的地麵,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塊,古老的氣息向她鼻息間湧來。當她以為自己安全了的時候,聚光燈再度打到她臉上,猛烈的刺痛仿佛瞎了一般。


    終於,頂頂投降了,跌倒在地餓啜泣著,淚水如珍珠落到地麵,又迅速地稀釋消失。


    燈光漸漸柔和了下來,眼前出現了三道大門,左中右並排列在一堵石牆上。


    她艱難地站起來,身體搖晃著不知該走哪扇門,而身後已沒有了道路。


    仔細看著三道大門,每道門上都畫著什麽——當中的門上畫著個衣著摩登的女郎;左麵的門上畫著一個老人;右麵的門上卻畫著個沉睡的胎兒。


    女郎——老人——胎兒?


    就當頂頂站在三扇門前,揉著眼睛疑惑不解之時,突然有人在身後猛推她一下,將她推進了當中那道大門。


    在大門開啟的刹那,她卻一腳踩空了——原來門裏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體,牛頓第幾定律?


    頂頂墜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見底……


    是的,永遠都不見底,因為她在墜落過程中醒來了。


    睜開眼睛,抬頭是黑暗的天花板,再也沒有那道駭人的強光了——原來又是一個夢。


    這回她喘息得更加厲害,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該死的光,該死的夢!


    忽然,她感到臉上濕濕的,伸手摸了摸才發現,淚水已流滿了整張臉龐,甚至連枕頭都被浸濕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淚了,是因為那道強光,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生命中有什麽能讓人如此痛苦?


    答案,或許在明天揭曉。


    或許,永無答案。


    淩晨,五點。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窗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陣沉悶的槍聲,從樹叢盡頭傳來,隨即響起兩聲慘叫,夜幕中有鮮血噴濺,同時聞到了火藥氣味。


    童建國立即趴在野草中,機關槍射出的子彈軌跡,如黑夜煙火長長地掠過,不斷打向戰友們的身體。又一個家夥倒在他身上,那是來自成都的知青,還隻有二十歲,胸口被機槍子彈打穿,內髒落到了童建國臉上。


    別人的鮮血塗滿他的臉,熱熱的濕濕的帶著腥味。渾身嚴重地抽搐著,難以確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彈,據說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自己的腿被炸斷都沒感覺。四周此起彼伏著漢語和當地語的咒罵聲,火焰彈不時升起照亮夜空,在山穀間美得無比燦爛。


    當他確定自己還活著時,聽到了戰友李小軍的慘叫——他最最親密的朋友,從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長大,結伴在雲南的傣族山寨裏插隊,兩個人又一起私越過邊境。他們參加了遊擊隊,被分配在同一個連隊,形影不離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燈的強光掃過,隻見李小軍的大腿中彈,鮮血染紅了整條褲子。童建國從草地裏滾過去,緊緊抱著受傷的小軍,並將身上的衣服撕下來,包紮在同伴的傷口上。


    這時傳來連長的號令,命令戰士們勇猛衝鋒。但童建國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軍忍著傷痛推開了他,怒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國含著眼淚離開戰友,緊緊抓著自動步槍,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進。不斷有子彈從頭頂掠過,甚至能感受到彈道的溫度,與掠過草皮的氣流。有人抬起槍口反擊了,還有人大膽地站起來,奮力擲出手榴彈,隨即被敵人的火力擊倒。他躲到一顆倒地的大樹邊,架起槍向前方連續射擊。雖然根本無法抬頭瞄準,但他確信敵人就在前方,僅僅不到二十米的距離。對麵突然傳來一陣慘叫,有個敵人被他擊中了。


    就在連隊重新組織起來,火力集結向敵人猛烈還擊時,頭頂傳來巨大的聲響。仿佛有一堆電風扇在呼嘯,所有的樹枝都在搖晃,氣浪洶湧著噴到身上,差點將他整個人掀翻過來。


    強大的電光在上麵閃爍,照亮了所有的遊擊隊員。童建國艱難地仰起頭,被探照燈晃了一下眼睛,同時聽到震耳欲聾的機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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