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腦袋,好像大腦也碎裂成了兩半。


    狹窄的衛生間裏沒有燈光,蠟燭就點在洗水池邊。在這令人窒息的空間裏,散發著一股腐爛氣味。


    忽然,門外傳來厲書的聲音:“hello!hello!”


    他在外麵猛敲著門,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剛才是什麽聲音?鏡子打碎了嗎?”


    是的,衛生間的鏡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麵對自己破碎的臉,緊鎖衛生間的小門,任憑外麵的厲書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幾滴血落到馬賽克地板上。但他仍握著那個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著鏡子,然後重重地將手甩起。


    又是一聲清脆的撞擊。


    整麵鏡子都粉碎了,在飛濺的玻璃片中,亨利放聲狂笑起來。仿佛鏡子裏藏著一個惡魔,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發瘋似的大笑同時,衛生間的門也被撞開了,厲書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將蠟燭打翻在地。


    厲書隻感到肩膀火辣辣地疼,剛才聽到衛生間裏的動靜,顯然是鏡子被砸碎了——亨利已在衛生間裏呆了一個鍾頭,把他們都等得急死了,不知裏麵發生了什麽意外,厲書便拚盡全力撞開了衛生間。


    黃宛然和秋秋母女也站在外麵,緊張地看著他們。亨利停止了狂笑,和厲書互相攙扶著站起,衛生間裏的鏡子已全部粉碎。


    已是黃昏時分,出去探路的兩組人都沒回來,剩餘的人在這間二樓屋子裏,隔壁房間還躺著屠男的木乃伊。


    頂頂和神秘女孩,還有思念著楊謀的唐小甜,都聚攏到了衛生間門口。亨利麵色蒼白的走出來,手扶著牆不住喘氣。厲書揉著撞門的那邊肩膀,要黃宛然為自己檢查一下,在確定沒脫臼之後,他用英文對亨利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要緊嗎?”


    亨利的嘴唇嚅動幾下,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厲書隻能把耳朵貼到他嘴邊,隨後聽到一句英文。


    瞬間,厲書麵色大變,瞪大眼睛看著其他人,好像在猶豫該不該說出來。


    “他說了什麽?”


    麵對黃宛然的追問,厲書隻得用中文轉述了亨利的話——


    “吳哥窟裏的預言——若敢擅自闖入這座神秘的城市,便將遭到永恒的詛咒,誰都無法逃避這個預言,正如誰都無法逃避死亡降臨。”


    這句話讓所有人沉默了,黃宛然母女倆麵麵相覷。從不在乎恐懼的秋秋,也皺著眉頭後退了半步。唐小甜緊緊抓著頂頂的手,心中祈禱她的新郎快點回到身邊。厲書則重新看著亨利的臉,在法國人灰色的眼珠裏,寫著對東方神秘主義的虔誠膜拜。


    隻有二十一歲的“無名女郎”,絲毫都沒有被嚇倒,而是用冷酷的目光,盯著近乎瘋癲的亨利。


    也隻有這雙眼睛,才能攻克惡魔的堡壘,即便當年的預言成真。


    亨利背靠著牆壁,緩緩滑倒在地板上,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她,似乎瞳孔裏吐著絲線,將他的眼球牢牢粘住,永遠禁錮在空城無法逃脫。


    “no!”


    亨利拚命把身體往後縮,像要在牆上頂出個洞來。但他不敢閉上眼睛,連眼皮都不敢眨半下。


    神秘女孩也蹲了下來,繼續盯著亨利的雙眼。而亨利眼裏看到的她,已不再是美麗的女郎,而是一具可怕僵屍。


    忽然,頂頂一把拉開了她,生生將她拽回書房將門關上。


    亨利終於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宛如長眠多年的死者複活。


    在狹窄的書房裏,頂頂也與“無名女郎”對視著。從昨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她,這雙眼睛就一直浮在腦海裏,如此奇異又似曾相識——兩麵致命的鏡子。


    “你剛才想幹什麽?”


    女孩也不抗拒她,若無其事地回答:“我隻是想幫助他。”


    “這是幫助嗎?”


    “我看他很可憐。”


    頂頂冷笑了一聲:“是的,我們大家都很可憐。在這座空城裏的人都是可憐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覺得我可憐。”


    “不,小枝——你很可憐。”


    她叫出了女孩的名字,雖然這是女孩自己說出來的,但頂頂並不能證實這個名字的“真偽”。何況“小枝”這個名字對於葉蕭來說,實在太特別太重要了,所以頂頂不敢把這兩個字告訴他。


    “是嗎?”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學校,不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如果不是我們來到這裏,你還將孤獨地生存下去,就像一片凋落的樹葉,最終在泥土裏腐爛掉。”


    頂頂一口氣說了那麽多,其實這也是一種激將法,刺激小枝開口說出真相,但她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她後退了半步,正在凝神思量的當口,外麵響起一陣雜亂的喧嘩。


    心,又一次頂在了喉嚨口。


    傍晚,六點十五分。


    第一組的童建國和錢莫爭,第二組的葉蕭、孫子楚、林君如與伊連娜一起回來了。


    大眾車已經不能開了,他們從城市中央的南明宮出來,經過“朱雀大街”找到回去的路,艱難步行著回到大本營。


    一下子回來六個人,房間裏熱鬧了許多。黃宛然和唐小甜忙著給他們倒水,孫子楚的腿都快跑斷了,哼哼唧唧地坐倒在沙發上。


    書房裏的頂頂聽到動靜,打開房門便撞見葉蕭,四目相對沉默了片刻,他尷尬地問道:“她呢?”


    “在裏麵。”


    頂頂淡淡地回答,回到客廳默不作聲。葉蕭跨進小小的書房,隻見神秘女孩呆坐在窗下,樹影籠罩著她的烏發,彈射出幻影般的光澤。


    他還不知道她叫“小枝”,隻能幹咳了一下:“你怎麽樣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並不回答葉蕭的問題。


    “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一切的。”


    葉蕭冷冷地退出書房,想起在南明宮的走廊裏,與孫子楚的那番對話。


    確認留守的幾人並無意外,隻是亨利的臉色很奇怪,躲在角落裏不坑聲。葉蕭悄悄對厲書耳語道:“法國人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在衛生間裏呆了半天,又把鏡子給砸碎了,真的讓我很擔心。”


    “看牢他!”


    葉蕭回頭卻看到唐小甜正抓著錢莫爭問:“楊謀怎麽沒回來?”


    麵對這位執著的新娘子,錢莫爭也不知如何作答,撓著長發下的頭皮說:“他——他不會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這種明顯安慰的話,讓唐小甜更加焦慮萬分:“他不是和你們一個組的嗎?怎麽隻剩下你和童建國,其他三個人都到哪去了?”


    “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還是童建國出來說話了,五十多歲的他說話最有份量。唐小甜絕望地坐倒,嘴裏喃喃自語:“不,不能把他拋下。”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童建國的年齡足夠做唐小甜的父親了,這番話似乎代表了長輩的責任。


    倒是黃宛然的表情很自然,一點都沒有為丈夫而擔心。也許,成立永遠消失在叢林裏,對她而言也是個解脫——不過這樣對秋秋太不公平了,她回頭看看十五歲的女兒,眉頭總算蹙了起來。


    窗外天色越來越暗,大家決定先準備晚餐,依然由黃宛然主廚,唐小甜和林君如打下手。


    除神秘女孩小枝留在書房,大家都在聽孫子楚的胡侃。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廣場和宮殿,將大家帶到金壁輝煌之中。林君如給他點上一根蠟燭,燭火下的他指點江山口沫橫飛,好像已取代了導遊的位置。


    童建國輕蔑地“哼”了一聲:“若你遇到了那條狼狗,恐怕就當場嚇得尿褲子了。”


    “你說什麽?”


    孫子楚最不能容忍對他膽量的侮辱,其他人也都識相地保持沉默,屋裏隻剩他們劍拔弩張。


    “夠了,彼此客氣些吧!”


    還是厲書出來做了和事佬。他悄悄回頭盯著亨利,法國人蜷縮在角落中像被遺忘了。


    這時,黃宛然她們把晚餐端進來了,雖然換了些花樣和材料,終究還都是袋裝食品。


    她低下頭柔聲道:“抱歉,就讓大家吃這些。”


    “沒關係,你已經盡力了,我們都很感謝你。”


    錢莫爭安慰著她,卻得到了秋秋的白眼,他無奈地輕歎一聲,抓起碗大口吃起來。


    大夥都已饑腸漉漉,特別是下午出去探路的人們。葉蕭和孫子楚都是狼吞虎咽,不消十分鍾便全部解決了。


    隻有唐小甜一點都吃不下,她堅持要等楊謀回來再吃。其他人也不便勉強,黃宛然隻能準備再為她熱菜,心想戀愛中的女人真是愚蠢,可當年自己不也是一個樣嗎?抬起頭又撞見錢莫爭的目光,趕緊把頭別了過去。


    頂頂一隻手端著蠟燭,一隻手把晚餐送入書房。小枝幾乎要睡著了,被弄醒後端起飯碗,不假思索地吃起來。頂頂看著她吃飯的樣子,暗自思量她究竟是人還是鬼呢?


    餐後,幾人一起幫忙收拾餐具,窗外夜幕已然降臨,時間已過了七點十分。


    南明城的夜晚讓每個人都焦慮不安。


    屋子裏隻剩下燭光了,葉蕭關照大家必須小心,萬一打翻蠟燭引起火災就慘了。


    是繼續在這裏等待那三個人,還是各自回到昨晚睡過的房間去?大家的意見有些分歧,唐小甜是鐵了心要等下去的,而黃宛然則想和女兒回四樓休息去。


    這麽多人悶在一間屋子裏,伊蓮娜感到快透不過氣來了,她索性打開客廳窗戶。一陣涼風隨即侵入房間,將餐桌和茶幾上的蠟燭都吹滅了。


    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


    林君如不禁尖叫一下,幾乎靠在了孫子楚身上。伊蓮娜也沒想到開窗的後果,驚慌失措地又把窗戶關緊。房間裏已伸手不見五指,幾個人紛紛撞在一起,頓時全都亂作了一團。


    “大家冷靜下來!不要亂動!”


    葉蕭的心跳也加快了,隻看到眼前晃動著一些影子,雜亂的腳步在四周響起。還有人體和衣角的摩擦聲,唐小甜的哭喊聲,更有孫子楚的咒罵聲。


    突然,他想到了書房裏的神秘女孩。


    絕不能讓她摸黑逃出去,葉蕭憑記憶摸到書房門口,向裏大喊一聲:“喂,你還在嗎?”


    但屋裏並沒有任何回聲,他緊張地進去帶上房門,在黑暗中向裏摸索。


    於是,指間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光滑而帶有合適的溫度,那是年輕女子才有的皮膚。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他卻能感覺到那雙眼睛,似乎將她的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竟浮起了那個名字。


    喉結猛咽了幾下,幾乎就要把那兩個字吐出來了——


    某道光線在眼角掠過,接著又是猛然跳躍的光點,是書房的台燈在閃爍。整個屋子如靈魂不斷眨眼,瞳孔也隨之而劇烈收縮……


    她的影子與她的眼睛,都在這神秘的光影裏忽隱忽現。


    同時,燈管裏響起噝噝的暗吼,就像隱藏在密林中的山魈,流著口水準備突然襲擊。


    “砰!”


    幾乎是爆炸的聲音。


    刹那間,燈亮了。


    不是蠟燭被重新點燃了,而是房間裏的電燈亮了。


    台燈驟然亮起,白色燈光照在她臉上,連同葉蕭觸摸著她的手指。


    眼睛!他的眼睛被猛烈地刺激了一下,瞳孔縮小得幾乎閉合,大腦仿佛要被撕裂。


    自己瞎了嗎?葉蕭的心沉到冰點,摸到女郎臉上的手也縮了回來。


    他強迫自己抬起眼皮,下意識地說了句:“對不起!”


    終於,他看見了。


    燈光下的神秘女子,那個永遠都無法遺忘的名字。


    兩人的表情都很怪異,特別是她睜大的眼睛,似乎正麵對一個奇跡。


    於是,他想起了一件更緊迫的事——燈怎麽會突然亮了?


    來電了?


    他急忙打開書房門,發現客廳裏已亮堂堂一片,吊燈、壁燈、掛燈、廚房燈,甚至衛生間燈全都亮了,整套房間已如白晝一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萬分驚訝,孫子楚懷疑這是不是做夢,試著將手伸向電燈,差點被燙破了皮。電冰箱也發出轟鳴的響聲,林君如趕緊打開箱門一看,裏麵的燈全都亮了。錢莫爭甚至打開了電視機,可惜收不到任何信號,屏幕上飄滿了雪花。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大家莫名興奮起來——至少有電就有了光明,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或許悲劇的命運將就此扭轉?


    葉蕭快步打開窗戶,外麵的花園仍然漆黑,但樓下隱隱閃出燈光。


    難道一切又都恢複了正常?


    就像天鵝湖的詛咒被破解,變成石頭的騎士得到複活?


    凝固的時間再度開始走動,整座城市重獲生機?


    主人們很快就要回家,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可是,電……電……電……是從哪裏的呢?


    2006年9月26日19點19分19秒。


    南明城從沉睡中被喚醒。


    葉蕭的目光越過房門,走下昏黃燈光的樓道,穿過涼風習習的小巷,來到星空下的寂靜街道。路燈正彎曲脖子照射著他,幾家店鋪紛紛射出光線,遠處的樓房星星點點。對麵一家音像店的燈光驟然亮起,漸次傳出一個淳美的嗓音——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隨蔡琴的歌聲,在夜風中浮起上升,來到數百米的高空。黑夜裏的視線變得如此清晰,街道兩邊亮起無數點光芒,宛如銀河墜落到南國的穀地。整個南明城已在腳下,巨大而封閉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諾大的城市成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靈異的光。


    他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請讓時光倒流三分鍾。鏡頭就安裝在他的瞳孔裏,插著一對羽毛翅膀,借著風俯瞰大地。拍攝黑暗的大海,波濤洶湧的建築和街道,它們沉睡了365個晝夜,變成了巨大的墓碑,化為埋葬靈魂的墳場,靜靜等待世界末日。


    突然,第一個光點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成百上千個光點相繼點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閃爍幾秒鍾後,小半個城市睜開了眼睛,眨眼間整個城市被燈光點亮。無數星辰在地麵閃耀,如此奪目如此燦爛,焰火在海底盛開,熔岩在地麵奔流——


    奇跡就此誕生,物質和時間的奇點,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臨沉睡之城。


    你是否聽見,某個聲音在此時此刻說:“要有光。”


    “諸水之間要有空氣。”


    “植物要生長。”


    “宇宙要有天體。”


    “動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像造人。”


    接下來是星期天:“請讓我們暫時休息,期待《天機》第二季……”


    (第一季完,敬請期待《天機》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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