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蕭皺著眉頭離開鏡子,又到外麵仔細查看了一下,到處都是灰塵和垃圾,髒得就像建築工地。而那神秘女孩身上非常幹淨,一塵不染的樣子,絕不可能住在這,除非——她真是幽靈?


    “也許這隻是她的活動地點,平時住在其他某個秘密的屋子?”


    插話的是伊蓮娜,她總算適應了這的環境,不再捂著鼻子了。


    “我猜她是來這裏賞花的吧。”林君如指了指外麵的荼蘼花,“她恐怕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像杜麗娘一樣感慨青春易逝吧。”


    她的這番話不禁讓孫子楚刮目相看,像誇獎他的學生似的:“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把我剛才說的全都學會了!”


    林君如煞時就臉紅了:“在台北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參加過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孫子楚的眼睛更亮了:“你演什麽?小姐還是丫頭?”


    “都不是,我隻是道具,跑腿的罷了。”


    “夠了,我們快點出去吧!”


    葉蕭又一次打斷了孫子楚的胡扯,第一組匆匆走出房子,四個人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剛才可真是憋壞了。


    離開這神秘的花園,葉蕭回頭向四處張望,看到那個高高的水塔。昨晚他和頂頂就是在那水塔上,發現了小屋裏的燈光。他們拐彎穿過一條街道,來到那棟建築的大門口,隻見掛著一塊牌子“征南小學”。


    “征南——好個古色古香的名字,像是明清的演義小說,難道是諸葛亮大軍南征孟獲的後裔嗎?”


    孫子楚又開始賣弄學問了,但葉蕭再度掃了他的興致:“不要進去了,還是按照原計劃,前往城市邊緣探路。”


    離開這片幽靜的住宅學校區,沿著昨晚放下的標記,回到東西向的大路上。仰起頭依然是陰暗的天空,遠處的正前方山巒疊翠,似乎有渺渺煙霧升騰。那是南方原始森林裏特有的“瘴癘之氣”,古代中原人極其恐懼這種霧氣,諸葛亮南征大軍渡金沙江時,還要特地隆重祭祀一番。


    葉蕭領頭快步向前走去,沿路仔細觀察周圍的建築,照舊是死一般寂靜無聲。倒是孫子楚一路上話很多,不斷與林君如、伊蓮娜開著玩笑,像要去山上的野營遊玩。


    半小時後,他們穿過最後一排建築,眼前是鬱鬱蔥蔥的山林。筆直的馬路到此為止,變成一條石頭台階的上山小徑,被茂密的樹木覆蓋著,不知通向哪個神仙宅邸。


    四人走上這條小路,順著台階緩緩步入山中,很快沒入了綠色世界。伊蓮娜好奇地衝在最前麵說:“好像沒有想象中可怕啊。”


    “是啊,我覺得這山道很有些禪意,是高人隱居的好地方。”孫子楚也興奮地附和道,但他隨即又悲觀地說,“不過,這能找到出去的路嗎?”


    葉蕭根本不予理會,隻是仔細地觀察路上每一棵樹,乃至每一片樹葉,鳥叫都會讓他停下腳步。


    忽然,眼前的台階變得平緩,樹木一下子稀疏了,整個視野豁然開朗,大半個城市匍匐在腳下。身邊出現一排排平台,沿著45度傾斜的山坡,依次由高到低排列下來。


    而在這些階梯般的平台上,每一排都豎立著上百個——墓碑。


    山坡上的墓地。


    陰涼的山風掠過墓地,四周樹木發出奇異的呼嘯。墓碑上的每一張照片、每一雙眼睛,都在注視四個不速之客,嗔怒他們打擾了死者的安寧。


    看來就像西南山區常見的梯田,隻不過種植的不是莊稼,而是屍骨與墓碑。每個墳墓都用磚頭砌成半圓狀,有的圓塚後還圍著半圈磚牆,這是南方富裕人家的“靠背椅”式墳墓。


    任何人都會被深深震驚,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這幕場景,壯觀抑或悲涼?詭異還是滄桑?


    葉蕭半晌才回過神來。雖然南方許多山區都有這種墓葬形式,就連香港也因為人多地少,而隻能在山坡上建造公墓,但在南明城的這種環境裏,對於這些急於逃生的人們而言,突然目睹這大片墳墓,心靈上的衝擊力更勝過視覺。


    他們原本在濃蔭蔽天的山道上,卻一下子進入墓地,毫無阻擋地麵對天空,直接俯瞰下麵的城市——這不正是為埋葬於此的死者們設計的環境嗎?


    是某種可怕的預兆?還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生還是死?


    在墓地裏成為了問題。


    還是葉蕭打破了恐懼的沉默:“隻是公墓而已,有什麽可怕的?世上有生便有死,每個城市裏都有墓地,隻不過這裏是狹窄的盆地,人們隻能把墓地建在山上。”


    “對,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是如此。何況從風水學上說,這也是一個背靠莽莽群山,麵朝繁華盆地的好去處。”孫子楚看來對什麽都有研究,他大膽地走到一個墓碑前說,“雖然位於城市的西側,但平台朝向有些偏南,每個墓碑也都有角度,這樣墓碑就正好朝南了。”


    說罷他拿出指南針來看了看,果然他身邊的墓碑幾乎朝向正南。所以根據墓碑的方向,隻能看到城市南側的一角。也許就是這個角度的原因,人們站在山下的城市裏,幾乎看不到裸露在山坡上的墓地。


    林君如和伊蓮娜膽子也大了,她們走到一排排墳墓前,甚至粗略地數了一下——每排平台有130到150座墓碑,自上而下總共有十三排平台。


    孫子楚立刻做出了心算:“這裏埋葬著1690到1950位死者。”


    “不,你的算法是錯誤的。”葉蕭又一次破壞了他的炫耀,“你漏掉了重要的一點:中國人的許多墳墓,都是雙人合葬的鴛鴦穴!”


    林君如頻繁點頭道:“對,‘生要同寢,死要同穴’,這裏最多可能埋葬了三千多人。”


    想到腳下可能埋葬著那麽多屍骨,伊蓮娜也吸了口涼氣:“現在要比剛才冷多了,好像一下子到了冬天。”


    經她這一提醒,孫子楚打了個冷戰,抱起肩膀說:“是啊,墓地陰氣極重,又在山上,與山下簡直兩個世界。”


    “本來就是陰陽界嘛。”


    林君如說完嘴唇皮都發紫了,孫子楚仍玩世不恭地說:“那我們現在陰間嘍!”


    “恐怕,當我們踏進這南明城,就已經到達了陰間!”


    兩人的對話越說越冷,好像不是從自己嘴裏說出的,而是來自背後墳墓裏的鬼魂。


    葉蕭沒在乎他們的扯淡,而是仔細觀察墓碑上的文字,比如他身後的一塊——


    “顯考妣歐公諱光南賢配太君美蘭之墓,子小鋒、女小雅恭立”


    這是非常中國傳統的墓碑寫法,也是一個夫婦合葬墓。在墓主人姓名下還有籍貫,男方籍貫為“雲南省騰衝縣”,女方籍貫為“蘭那八百村”。墓碑上還有生卒年月,男性為“民國八年~民國八十年”,女性為“民國二十年~民國九十年”。


    墓碑上還鑲嵌著兩幅陶瓷像片,男性頭頂軍人的大蓋帽,有著明顯的西南中國人的臉,雙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勃。而女性則像典型的傣族人。


    墓碑上男性籍貫全是雲南省,女性籍貫均為“蘭那某某村”,葉蕭和林君如一起查看了其他墓碑。在這一排的138個墓碑上,單穴與雙穴墓幾乎各占一半。除了8個是單獨的女性墓外,有95個墓碑男性是雲南人,15個四川人,8個貴州人,6個湖南人,5個廣西人,甚至還有一個浙江紹興人!


    他們的出生年月最早為民國三年,最晚為民國五十年,死亡時間最早為民國六十六年,最晚為民國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


    來自台北的林君如對這個很熟悉:“計算方法很簡單,隻要把民國年份加1911,便可以得出公元年份。”


    伊蓮娜不理解什麽是民國紀年:“我看不懂,好像很古老嘛?”


    葉蕭一直默不作聲,他又仔細觀察了這一排的女性墓主。除了九個雲南女性外,其餘的籍貫均為“蘭那某某村”,出生年月大多小於男性。很多對同穴而葬的都是老夫少妻,年齡差距最大的有二十五年之多。


    “蘭那又是什麽地方呢?”孫子楚也擰起眉毛,暫時忘卻了恐懼,“雖然是各個不同的村子,但前麵都冠之以蘭那,顯然是某個國名或地名。”


    這時葉蕭終於提醒他了:“你忘了我們從清邁出發,要去遊覽的是什麽地方嗎?”


    “啊——蘭那王陵?”


    “沒錯。”林君如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了,“這些女人的籍貫,都是從陵墓裏出來的嗎?”


    “當然不是!否則就是陵墓裏的陵墓了!”孫子楚恢複了冷靜,在墓碑間踱著步說,“既然有蘭那王陵,這裏古代自然就叫蘭那王國。‘蘭那’之名沿用至今,變成了地名或族名,‘蘭那某某村’,和西雙版納某某村是一個意思。”


    最後,葉蕭掃了巨大淒涼的墓地一眼說:“快點走吧,我們還要繼續上山探路。”


    他們離開了這一千多座墓碑,回到剛才的山間小徑,才明白開鑿這條艱險道路的用意:這是人們清明冬至上山掃墓的路。


    再往上的山道就越來越陡了,很快腳下的石階也沒了,狹窄得僅容單人通行。濕滑的泥土讓他們更為小心,時常有茂密的樹枝橫在路上,葉蕭要拗斷樹枝才能前進。


    一些奇怪的鳥鳴自深山中響起,宛如某個少女的尖叫聲,讓四個人都心驚肉跳。伊蓮娜看著被樹葉覆蓋的天空,原本流利的漢語也變得結結巴巴了:“好像……已經沒有路了啊……我們會不會……迷路?”


    “不,我每走幾步都留下了記號。”


    葉蕭回頭看了看,又警覺地觀察著四周。密林裏樹葉微微晃動,發出沙沙的沉悶聲響……


    刹那間,空氣凝固。


    心跳,心跳,心跳,心跳,四顆心的跳動幾乎同時加快,腎上腺素也疾速地分泌,迅速遍布全身每一根血管。


    雖然什麽都看不到,隻有到處刺眼的綠色,但那感覺確確實實——墓地就在腳下數百米外,而他們剛剛打擾了死者們的安眠。


    上麵突然傳來一陣風聲,葉蕭隻感到頭皮迅速發麻,並在十分之一秒內仰起了頭。


    終於,那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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