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5日,晚上21點09分。


    大本營。


    四樓,最大的那套房間裏,成立的手機再也不亮了。今天他又反複開了幾次,沒能盼望到手機信號,倒是把最後一格電耗盡了。肚子裏憋滿了火,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虎落平陽遭犬欺——在上海的公司裏他就是皇帝,人人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女人們恨不得把臉蛋貼在他屁股上。但到這鬼地方他卻什都沒了,就連妻子和女兒也瞧不起他,他不過是個平庸且發福的中年人罷了。


    秋秋依然不和他說話,現在一個人悶在屋裏。成立枯坐在客廳吞雲吐霧,煙灰缸裏是密密麻麻的煙頭。這時衛生間的門打開了,黃宛然端著蠟燭走出來,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她剛用冷水擦了擦身,濕潤的頭發讓成立的心微微一顫。已經很久沒仔細看過妻子了,尤其當燭光照耀她的身體時。光暈讓欲望從毛細孔中溢出,牽扯他站起來要伸手觸摸。


    黃宛然卻閃身躲開了,將蠟燭放到茶幾上說,輕聲說:“你早點去洗洗睡吧。”


    “對不起,我知道我待你不好,我也不是一個好男人。但現在我後悔了,我發覺你一直都沒有變,依然是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女人。宛然,你能原諒我嗎?”


    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成立,頭一回那麽低三下四的說話,但黃宛然並不領他的情,輕聲說:“秋秋已經睡了,別吵醒她。”


    成立卻完全理解到另一個方向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收進自己懷裏。黃宛然完全意想不到,她被逼退到房門後,雙手拚命掙紮,卻又不敢發出聲音來。


    最後,她重重地扇了丈夫一個耳光。


    在成立捂著臉頰發愣時,黃宛然打開房門逃了出去。


    外麵黑暗的走廊裏,她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似乎身後仍跟著一頭野獸。慌亂中她難以辨別方向,抓著樓梯欄杆就往上跑。


    她一直跑到五樓走廊,撞上一扇剛打開的門。


    額頭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黃宛然倒在地上什麽都看不清,直覺得頭上火辣辣地疼,全身仿佛掉入深淵。


    然後,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讓她難以抗拒地被拽起來,隨即貼到一個胸膛前。那溫暖的胸膛那麽堅硬,是記憶裏曾經有過的嗎?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但她卻看清了那雙眼睛。


    某種東西在閃爍,她聽憑自己的胳膊被揉疼,淚水繼續打濕睡袍。一個男人的氣息,熱熱地撲在她臉上。


    “天哪,怎麽是你?”


    錢莫爭也看清了她的臉,又將她拉進隔壁的空房間,關緊房門後點上蠟燭。


    昏黃的燭光照著他們的臉,彼此相對卻沉默了片刻。


    “我恨你!”


    還是黃宛然第一個說話,她的眼神卻是柔和的。


    “不是說好了晚上不能出來的嗎?幹嘛要一個人上來?”


    “放開我。”


    錢莫爭的手還抓著她胳膊,這才緩緩鬆了開來,輕聲說:“對不起,你老公在找你吧。”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不行,在這裏獨處是最危險的!”


    黃宛然徑直到房間最深處,陰影覆蓋了她的臉,嗔怨道:“你還知道危險?”


    “唉,我知道你還記恨著我。”錢莫爭端著蠟燭靠近她,燭光重新照亮了她的睡袍,她的身體還沒有走形,適度的豐滿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輪廓,“我不是故意和你同一個旅行團的,誰知道天底下有這麽巧的事?”


    腦海中浮現起一周以前,上海浦東機場的那個清晨,旅行團在國際出發大廳匯合。錢莫爭跌跌撞撞地最後一個趕到,幾乎沒有趕上領登機牌。在大家的齊聲抱怨中,他見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臉,居然是……錢莫爭又揉了揉眼睛,努力調動記憶中的全部細節,老天爺,你不會搞錯吧?


    刹那間他的眼神凝固了,而黃宛然的臉也變得煞白——歲月並沒有改變她多少,反而更成熟而光彩。就當錢莫爭想要衝上去時,卻發現她手裏還牽著個少女,旁邊是個身著阿瑪尼西裝的中年男子。毫無疑問這是一家三口,她的老公看起來非常有錢,她的女兒也長這麽大了,個頭都和媽媽差不多高了。


    於是他愣在了原地,隻能遠遠地看著她,還有她的老公和女兒。最後,還是導遊小方把他拉進了安檢。一路上他都拖在最後,不敢靠近黃宛然一家,跟不敢接觸她的視線。上了飛機他們居然是前後排,而他硬是跟人換了座位,躲到了最遠的地方。


    到泰國後的全部旅程,錢莫爭都在心神不安中度過。他居然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倒是和她的老公聊過兩句——那是個令人厭惡的家夥,自以為有錢就擺著一付臭架子。直到他們誤入了這座空城,一起被囚禁在這巨大的監獄裏,或許這便是命運的安排。


    此刻,他們的臉相隔隻有幾厘米。他漸漸靠近她的唇,跳躍的燭火幾乎燎到下巴,才讓他將頭扭了過去:“宛然——不,成太太,請原諒我的失禮。”


    “請叫我宛然。”


    她這聲平靜的回答,讓錢莫爭心底又是一跳,他盯著她眼角的淚痕說:“為什麽哭了?”


    “我沒哭。”


    “你為我哭過嗎?”


    “不。”黃宛然冷冷地搖了搖頭,然後推開他說,“對不起,我要回去陪女兒睡覺了。”


    錢莫爭隻能目送她走出房間,但他隨即又緊跟上去,打著蠟燭陪伴她走下樓梯,輕聲道:“請照顧好自己,晚上不要再跑出來了。”


    她隻是淡淡地點頭,回到了老公和女兒的房間。


    走廊裏卷來一陣冷風,錢莫爭手中的燭火便被吹滅了。


    獨自站在黑暗中,眼眶微微濕潤。


    而在幾公裏之外,荼蘼花開的小院。


    燭火也熄了。


    那個輕巧的身影沒入黑暗。


    “別走!”


    葉蕭大聲喝了出來,他用一隻手撐住窗台,推開窗戶跳進屋子。


    是的,那少女並不是幻影,前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他大踏步地追上去,同時用手電照射她的背影。碎花格的衣裙忽隱忽現,長長的發絲幾乎撩到追趕者的臉上。


    裏麵是迷宮般的走廊,四處揚起厚厚的灰塵,手電光束艱難地穿越煙霧,緊緊地追著少女的後背。塵土不斷湧入葉蕭口鼻,讓他的肺裏異常難受,眼前的走廊更讓人頭暈,仿佛是夢中早已出現過的場景。


    突然,少女衝出了屋子。外麵正是花香彌漫的小院,月光嘩嘩地灑在她身上,像鍍上了一層白銀。葉蕭在衝進花園的刹那,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花叢中——糟糕!又要讓她逃走了?


    等他掙紮著爬起來,卻發現少女又掉頭向他跑來。原來頂頂已堵在了門口,少女一出門就幾乎被逮個正著,隻能慌不擇路地向回跑。


    她終於自投羅網了,四周的花叢布滿荊棘,令她乖乖地束手就擒。


    麵對無路可逃的小獵物,葉蕭的手卻在劇烈顫抖,整個身體都近乎僵硬,便問了個愚蠢的問題:“你是誰?”


    月光掠過少女的眼睛,漸漸勾出幾滴憂鬱,又迅速變成不安與狂躁。


    她開始反抗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竟一把將葉蕭推倒在地。當少女要從他身上跳過去時,躺在地上的葉蕭抓住了她的裙子。


    這碎花布的裙子異常結實,任憑少女怎麽掙紮都沒有破碎。葉蕭吃力地跳起來,整個身體將她撲倒在地。頂頂也衝上來幫忙,和他一起緊緊壓著少女,直到她再也無法動彈。


    少女在底下發出嚶嚶的哭泣,葉蕭使勁壓著她耳語道:“對不起,我們不能讓你走。”


    葉蕭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換由頂頂將少女扶起。他心裏忽然有些害怕,警覺地掃視著花園,那條嚇人的狼狗哪兒去了?那個大家夥在的話,就算三個葉蕭都抓不到她吧。


    頂頂感到少女渾身都在顫栗,隻能安慰著說:“別害怕,我們都是好人,不會傷害你的。”


    她抬頭看了頂頂一眼,眸子冷得可以讓海洋結冰。月光下她的臉色更為蒼白,雖然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卻全然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青春。


    頂頂也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手抓得更緊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但少女聾子似的毫無反應,雙眼寒冷地盯著她。


    頂頂接著問:“你聽得懂中文嗎?”


    女孩依然是懵懂的表情。


    “你不肯說是嗎?我知道你聽得懂!”葉蕭插話了,一副審問犯人的架勢,“這是什麽地方?”


    女孩的耳朵果然沒問題,她轉頭看了看四周荼蘼花開,黑夜裏正綻放到美的極致。但她隨即搖了搖頭,似乎在歎息這花朵即將凋零。


    葉蕭繼續板著臉審訊:“你的大狼狗呢?怎麽把你扔下不管了?”


    女孩繼續冰涼地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幾片樹葉落到她的頭上,整個人像尊靜止的雕像,或許連鳥兒都會來停靠。


    “你這麽會嚇著她的。”頂頂皺起眉頭,撫摸著女孩的頭發說,“算了,看來她是不會回答的了。”


    葉蕭也以冷峻的眼神盯著她,其實他心裏是異常忐忑,女孩的目光令他感到畏懼。他回頭看看黑乎乎的洋房,再掃視一圈寂靜的花園,低聲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點回去找大本營。”


    頂頂點點頭,對女孩柔聲說:“對不起,我們現在要帶你去另一個地方,那裏也都是些好人,你不會有事的。”


    然後,她拉著女孩離開了花園。葉蕭走在她們的前麵,和頂頂一前一後夾著女孩。頂頂的手始終抓著她,隨時提防她逃跑。


    他們像押解逃犯似的,將女孩帶到街道上。葉蕭找到剛才留的標記,很快就辨清了方向,月色中高高的水塔很是醒目。


    “筆直往南走,就能找到那條路了。”


    他目光犀利地掃視四周,不知從哪撿起一根鋼筋條。他擔心黑暗中會竄出一條大狼狗,以鋒利的牙齒和爪子攻擊他們——假設這女孩真是狼狗主人的話。


    此刻,女孩再也不反抗了,影子似的跟在葉蕭後麵。晚風吹過她的碎花布裙擺,頂頂也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這隻是一幕午夜電影的散場。


    真正的電影,才剛剛開場。


    2006年9月25日,22點30分。


    孫子楚。


    一把雪白的利刃刺入大腦,漿液和細胞全部碎裂,整個身體分解成無數塊,滿世界的鮮紅色……他抱著腦袋東搖西擺,似乎真的頭部中彈了。眼前依舊是無邊的黑暗,他仔細摸索直到撞上牆壁。下麵好像有個金屬編織物,一格格細小的鐵條組成,像個長方形的鐵籠子。牆上還掛著些鐵鏈條,冰涼的鋼鐵支架,可移動的擔架床——


    孫子楚的心裏咯噔了一下,鐵籠、鏈條、擔架,所有這些都指向一種可能性:酷刑!


    難道自己被人綁架了?抑或這裏還有專搞sm的bt?背後的冷汗冒了出來,似乎自己已被拷打得體無完膚了。


    他趕緊摸了摸身上,幸好沒什麽傷口,也沒有被折磨過的跡象。這裏並不是二樓房間,而是個陌生的黑暗屋子。孫子楚大喊了一聲:“喂!有人嗎?”


    沒有人,隻有鬼?


    忽然,摸到口袋裏的手電筒。急忙打開手電,迎麵是幅南斯拉夫斑點狗的照片,另一麵牆貼著《導盲犬小q》的海報。再看下麵的鐵籠子裏有許多黃毛,那些鏈子都是給狗準備的——原來是一家寵物美容店。


    終於鬆了一口氣,手電繼續往前照去,直到出現一塊玻璃櫥窗,外麵就是清冷的街道。


    孫子楚衝出這家店鋪,大口呼吸外麵的空氣。月亮又一次躲入雲中,榕樹的根須垂在身後,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宿醉街頭。


    街道彼端亮起一點幽光。


    他反而把自己的手電關了,藏在黑暗中揉著眼睛,直到對麵的光圈越來越大。光點懸浮在半空中,不規則地移動,後麵依稀還有兩三個黑影。孫子楚按捺住恐懼的心跳,悄悄藏身於榕樹背後,等待那幽靈的光影漸漸靠近。


    十秒鍾後,他猛然從樹後跳了出來。


    那光線也劇烈顫抖起來,隨後孫子楚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慘叫著倒在地上。


    “孫子楚?”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卻痛苦地躺在地上,隻見對麵的手電光線裏,露出了葉蕭的臉。


    刹那間,孫子楚是又驚又喜:“媽的,居然是你小子!”


    “太好了,總算找到你們了。”


    葉蕭伸手把他拽了起來,孫子楚捂著剛被打過的胸口嚷道:“哎呀,你出手好狠毒啊!”


    “你幹嘛跑出來嚇我?我還以為是歹徒襲警呢。算你走運,要是我用飛腿你可就慘了。”


    “咦,你後麵是誰?”


    這時,孫子楚注意到了葉蕭背後,那穿著碎花布裙子的神秘女孩,她身後則是頂頂。


    葉蕭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對他耳語道:“我回頭再跟你細說。”


    “她到底是誰?”但孫子楚不依不饒的執拗脾氣又來了,“是這座城市的居民嗎?你們找到這裏的人們了?南明並不是一座空城?”


    女孩依舊冷靜地看著他,好像所有這些問題都與她無關。


    頂頂厭惡地打斷了他:“夠了,讓我們先回大本營好嗎?”


    “好的。”


    孫子楚茫然地回過頭來,沒有月色的街道更難以看清。他用手電四處照了照,遠處一輛汽車忽隱忽現。他們立即跑了過去,神秘女孩夾在中間也被迫快跑。


    來到那輛汽車旁,正是他們的寶馬車,停在“大本營”所在的巷口。


    “到家了!”


    孫子楚說完又覺得有些怪,真的就一輩子跑不出來,要把這鬼地方當“家”嗎?


    葉蕭和頂頂都是一陣激動,他們已經迷路五六個鍾頭,千辛萬苦終於跑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俘虜”,抑或戰利品。


    四個人走進住宅樓,頂頂在女孩耳邊說:“別怕,我們暫時住在這裏,裏麵都是普通遊客。”


    葉蕭在走樓梯時問孫子楚:“大家都還好吧?”


    “都好,我和童建國一組都平安回來了,就缺你們兩個了。”


    “哦,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葉蕭還鄭重其事地宣布,“我這一組的屠男失蹤了。”


    孫子楚卻苦笑了出來:“其實失蹤的人是你們啊,人家屠男早就自己回來了!”


    “啊?他已經回來了?”葉蕭著實沒有想到,屠男居然有這麽大的本事?“人在哪裏?”


    “就在二樓,今晚他和我住一個房間。”


    說著已經到了二樓走廊,孫子楚原本是想要敲門的,卻發現房門是虛掩著的,大概是剛才出門時沒關好。


    他們輕輕推開房門,用手電照了照客廳,屋裏仍然寂靜無聲,屠男那家夥一定睡得正香。頂頂把門關好,寸步不離地盯著神秘女孩。孫子楚在廳裏點了蠟燭,然後輕聲走進臥室。


    果然,屠男正躺在床上睡覺呢。


    那身破衣爛衫早就換了,他穿著幹淨的睡衣,像個嬰兒般睡著。孫子楚拍了拍他的屁股,喊道:“醒一醒,你看誰回來了?”


    但屠男依舊躺著毫無反應,葉蕭不禁警覺地走上來,將屠男的身體翻了過來。


    然後,他用手電照了照屠男的臉。


    屠男也在看著他。


    兩隻眼睛睜得非常大,眼球幾乎都要彈出眼眶了;頭發全部豎直起來,宛如刺蝟靈魂附體;鼻孔擴得很大,根根鼻毛清晰可見;就連嘴巴也大張著,似乎在拚命地呐喊……


    這是一張死人的臉


    他是第三個。


    深夜,十一點半。


    屠男死了。


    二樓的這個房間裏,已經擠了十幾號人。差不多整個旅行團,活著的成員全都在這了,包括受傷的法國人亨利。隻有四樓的成立夫婦沒有下來,他們必須要保護秋秋,不能讓女兒看到可怕的死者,這會傷害孩子的心靈。


    除了對屠男屍體的恐懼外,大家還對另一位新朋友很感興趣——神秘的少女。


    頂頂始終坐在她身邊,希望其他人不要圍著她們。每個人都以異常的目光看著她,但無論提出任何問題,女孩都不會理睬回答。以至於伊蓮娜打出了手語,但女孩並不是聾啞人,她冷漠地看著所有人,隨後繼續低頭不語。頂頂受不了他們的騷擾了,好像在觀賞外星人似的。她隻能把少女帶進了一個小房間,然後緊緊關上了房門。


    旅行團的新朋友——有來便有去,正如有生便有死。


    生者心底產生了無數懸疑,死者身上引來了數隻蒼蠅。


    葉蕭靜靜地站在床邊,屠男依舊張大了嘴巴,躺在床上傾訴他的絕望。


    幾分鍾前他仔細勘察了現場,並沒發現什麽可疑情況。除了門虛掩著以外,窗戶都關得非常牢固,地上也沒有特別的腳印,屠男甚至都沒流血。


    這裏隻有警察,沒有法醫,但就算法醫到場了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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