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陵看著“烏黑”的手掌。這樣的糾纏曾是他心心念念的,原本絲絲都該是喜悅,可是現在每根發絲都成了入骨的疼痛。


    雲歌枕在他的“烏掌”上,軟語哀求,“陵哥哥,你告訴我,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你那麽聰明,我也不笨,我們總會有辦法解決。陵哥哥,陵哥哥……”


    一疊又一疊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很固執,如果他不說實話,隻怕雲歌真會一直叫下去。


    劉弗陵閉上了眼睛,很久後,淡淡地說:“我生病了。”


    雲歌呆了呆,才明白了劉弗陵話裏的意思,隻覺一口氣憋在心中,怎麽都吐不出來,眼前昏亂,似乎整個天地都在旋轉。


    不必問病情嚴重嗎?也不必問太醫如何說?之前的一切都已經告訴她答案。


    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雲歌仿佛看到洪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可卻無一絲反抗的力氣,隻能眼睜睜地等著被浸沒。


    她輕輕地往劉弗陵身邊靠了靠,又靠了靠,直到緊緊貼著他。


    她伸手緊緊抱住他,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


    劉弗陵身體僵硬,沒有任何反應。


    雲歌的身子輕輕顫著。


    劉弗陵終於也伸手抱住了雲歌,越來越緊,用盡全身力氣,好似隻要彼此用力,就能天長地久,直到白頭。


    雲歌的眼淚隨著劉弗陵的心跳,無聲而落。


    窗外一彎如鉤冷月,無聲地映照著黑漆漆的宣室殿。玉石台階上,白茫茫一片,如下寒霜。


    陽武侯府。


    孟玨負手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一彎如鉤殘月。


    殘月照在屋簷的琉璃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


    孟玨從外麵進來後,就一直立在窗前,一句話不說,麵色出奇地平靜,無喜無怒。


    劉詢和劉賀知道他心中有事,卻根本沒有精力關心他在想什麽。


    從年初開始,劉弗陵用他們兩個就用得分外狠,不管大事、小事,一律要問他們如何想,甚至直接一句“此事交給愛卿辦”。


    劉弗陵最近又有很多大舉動,任免官員,調遣將軍,都是一些重要或者微妙的職位,每一次都是要和霍光鬥智鬥勇。


    他們兩個雖然絕頂聰明,也一直關注朝事,可看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真做起來,才發覺很多事情的艱難。很多時候即使有十分好的想法,執行時,卻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想法是一個人的事情,而執行卻絕非一己之力,要依靠各級、各個職位官員的配合。


    幸虧有孟玨幫忙。三個人,劉病已和孟玨在明,劉賀在暗,彼此提點,總算有驚無險地應付過了大小危機。


    孟玨站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心緒聽劉詢和劉賀在說什麽,索性告辭:“如果無事,我先行一步。”


    劉賀忙說:“我和你一起走。”


    劉詢笑對劉賀說:“侄兒就不送王叔了。”


    劉賀拽著孟玨上了馬車,孟玨問:“你去哪裏?落玉坊,還是天香坊?你我並不順路。”


    劉賀又是歎氣,又是搖頭,“老三,陛下今天早上交給我一個任務。 ”


    “能讓你歎氣的任務看來不容易。”


    “陛下說,丞相田千秋對霍光俯首帖耳,他對這個丞相不滿,要我想辦法。”


    孟玨淡笑:“丞相之職,統領文官,雖然自先帝開始,大司馬一職漸壓丞相,但丞相在朝廷政令的發布執行上,依然重要無比。田千秋兩朝元老,不好應付,霍光更不好應付,你慢慢發愁吧!”


    “田千秋若好應付,陛下早應付了。我看陛下是不把我用到肢殘人亡,不肯罷休。”劉賀歎息,“陛下還不許我和任何人商量此事,否則我們三個人商量一下,也許能有法子。”


    “你告訴劉詢了嗎?”


    “陛下不許,當然不敢。”劉賀回答得忠心耿耿,似乎忘記了劉弗陵也不許他告訴孟玨。


    孟玨含笑說:“劉詢今天好像也有心事。”


    劉賀看著孟玨的笑,覺得胳膊上有涼意,“陛下想做什麽?你覺得陛下會讓劉詢做什麽?”


    孟玨黯然,“連你這姓劉的人都猜不到,我怎麽能知道?我隻是覺得從年初開始,皇帝每一個行動都是在落子布局,可我卻看不出來他的局是什麽。”


    劉賀一邊琢磨,一邊搖頭,“不隻你看不明白,霍光肯定也在發蒙。所以他現在隻用守勢,謹慎地觀望著陛下的舉動。不光朝堂上,後宮也是撲朔迷離,陛下一直不肯和皇後圓房,後來還有了雲歌,現在卻又突然和皇後燕好。啊!對了,忘記問你,你打算什麽時候再回西域求親?我要一塊兒去玩……”


    孟玨淡淡說:“雲歌仍在宮內。”


    “什麽?!”大公子待了一會兒,喃喃說:“我是真看不懂了。你和霍成君才眉來眼去、摟摟抱抱了幾下,雲歌已決絕而去,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都共效於飛了,雲歌還留在宮裏?”


    孟玨望著馬車外,“我和雲歌,不完全是因為霍成君。你解決好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劉賀精神又萎靡了下來,“田千秋的事情,你有什麽最快、最穩妥的法子?”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死人自然不會再當丞相。”


    劉賀不是不了解孟玨的行事手段,可聽到他的話,還是麵色一變,“丞相,乃百官之首。就是冷酷如先帝,也不能輕易殺丞相,都要經過三司會審。”


    馬車已到孟玨府邸。


    孟玨掀簾下車,“我隻是一個提議,如何做在你。”


    車夫又趕著馬車去落玉坊。


    劉賀躺在馬車內,合目凝思。


    劉弗陵叮囑的話一句句從腦海裏回放過。


    “此事十分重要,你務必盡全力辦好。事成後,你要什麽,朕都準你。”


    “不必來請示朕,也不必回奏朕,一切便宜行事,朕隻想在最短的時間看到結果。”


    “朕隻要結果,不管過程。”


    ……


    權力的滋味,嚐過的人都不可能再忘記。


    這段日子雖然勞心勞神,可更多的是興奮、激動,還有才華得展的淋漓暢快。


    他的生活不再隻是遊玩打獵,他的對手也不再是山野畜生,而是大漢朝最聰明的人。作為強者,他享受著刀光劍影帶給他的興奮。麵對四夷的覬覦,他雖然不能親自帶兵去沙場奮戰,可他能用計策化解危機,保護大漢疆土。


    他的手指彈揮間,握著他人命運,甚至別國的命運。他的決定,影響著黎民蒼生,天下興亡。


    法典明晰,官吏清明,邊陲安定,百姓安穩,都可以經過自己的手一點點實現。


    這才是權力的魅力!


    也許有人喜歡權力,是因為富貴尊榮,可對他而言,權力與富貴尊榮無關,它隻是一個男人實現壯誌和夢想的工具!追求權力隻是追求暢快淋漓人生的手段!


    劉賀睜開了眼睛,揚聲叫馬車外的貼身隨從進來,吩咐道:“你去把田千秋的所有親眷都查一遍,查清楚他們最近都在做什麽,尤其他的幾個兒子,連他們每日吃了什麽,我都要知道。”


    隨從應了聲“是”,躍下馬車,匆匆而去。


    雲歌和劉弗陵兩人默默相擁,都未真正入睡。


    雲歌以前聽聞“一夜白發”,隻覺文人誇張。


    如今才真正懂得,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蒼老。


    聽到外麵敲更聲,劉弗陵說:“我要起來了,你再睡一會兒。”


    雲歌坐起,輕聲說:“讓我服侍你穿衣洗漱。”


    劉弗陵沉默了一下,微微頷首。


    雲歌匆匆綰好頭發,拿過於安手中的皇袍,幫劉弗陵穿衣。


    因為皇袍的設計不同於一般衣袍,有的地方雲歌不會係,劉弗陵隻能自己動手,耽擱了好一會兒,雲歌才算幫劉弗陵穿戴整齊。


    雲歌站到幾步開外,打量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於安,你覺得呢?”


    於安笑道:“姑娘穿得很好,陛下看上去更英武了。”


    劉弗陵笑斥:“趕緊去準備洗漱用具。”


    劉弗陵平日洗漱都是自己動手,並不用宦官、宮女伺候。今日是第一次被人伺候,伺候的人卻是個不會伺候人的人。


    最後臉終於洗完了,口也漱了,剛穿好的袍子卻也濕了,而且位置還有點尷尬。


    雲歌看著劉弗陵身上的“地圖”,不但不覺得抱歉,反而哈哈大笑:“你就這樣去上朝吧!一定讓大家浮想聯翩。”


    於安趕緊又拿了一套龍袍出來給劉弗陵替換。雲歌還在一邊搗亂,“不許換,那是我給你穿的。”


    劉弗陵不理會她,匆匆脫衣。


    看反對無效,雲歌又嚷嚷:“我來幫你穿。”拽著衣服,一定要幫劉弗陵。


    劉弗陵握住雲歌亂動的手,無奈地說:“雲大小姐,你先休息會兒,我自己來。滿朝大臣等著呢!等我上朝回來,脫了再讓你穿一次,行不行?”


    雲歌搖頭,癟著嘴,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行。你心裏隻有大漢社稷嗎?我呢?”


    “我……雲歌,你知道不是。有些事情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


    雲歌湊到劉弗陵眼前,指指自己的臉頰。


    劉弗陵未動。


    “那我隻能‘認真’幫你穿衣了。”雲歌去拽龍袍。


    劉弗陵迅速在雲歌臉頰上印了一吻。


    於安和抹茶都垂目專心盯著自己的腳麵。


    雲歌雖麵有紅霞,卻是笑眯眯地盯著劉弗陵看。


    她忽地問:“陵哥哥,你的臉為什麽紅了?”


    於安和抹茶差點一個踉蹌,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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