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卻趴在飛橋欄杆上滿口胡話:“美人,美人,這般柔軟的腰肢,若在榻上與其顛鸞倒鳳,銷魂滋味……”


    劉弗陵、劉病已、孟玨三人都隻能全當沒聽見。


    劉弗陵讓劉病已起身,“過幾日,應該會有臣子陸續上折讚美你的才華功績,請求朕給你升官,朕會借機向天下詔告你的身份,恢複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來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備。”


    “臣明白。”劉病已作揖,彎身低頭時眼中隱有濕意,顛沛流離近二十載,終於正名顯身,爺爺、父親九泉之下應可瞑目。孟玨眼中別有情緒,看劉弗陵正看著他,忙低下了頭。


    劉弗陵提步而行。


    孟玨和劉病已忙拎起癱軟在地上的劉賀跟上。


    下了飛橋,立即有宦官迎上來,接過劉賀,送他去昭陽殿安歇。


    劉弗陵對劉病已和孟玨說:“你們都回去吧!”


    兩人行禮告退。


    劉弗陵剛進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廂殿頂上的雲歌。


    劉弗陵仰頭問:“怎麽還未歇息?”


    “聽曲子呢!”


    “快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雲歌手支下巴,專注地看著天空。


    劉弗陵看向於安,於安領會了劉弗陵的意思後,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問:“陛下想上屋頂?要梯子?”磨蹭著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側牆根靠著的梯子,“陛下。”


    劉弗陵攀梯而上,於安緊張得氣都不敢喘,看到劉弗陵走到雲歌身側,挨著雲歌坐下,才吐了口氣,回頭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聽什麽曲子?”


    “《折腰舞曲》。”


    “好聽嗎?”


    “好聽得很!”


    劉弗陵微笑:“你幾時在宮裏培養了這麽多探子?”


    “你明目張膽地派人回來拿簫,我隻是好奇地問了問,又去偷偷看了看。”


    劉弗陵笑意漸深,“不是有人常自詡大方、美麗、聰慧嗎?大方何來?聰慧何來?至於美麗……”劉弗陵看著雲歌搖頭,“生氣的人和美麗也不沾邊。”


    雲歌怒:“你還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們一個、兩個眼睛都不眨!說假話,罪加一等! ”


    “好看。”


    “好看?那你怎麽不把她留下來看個夠?”


    劉弗陵去握雲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雲歌猛地想站起,卻差點從屋頂栽下去,劉弗陵倒是有先見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雲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為和霍成君之間由來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並非隻衝今夜而來。


    她冷靜了一會兒,寒著臉說:“不行,沒得商量。我不管什麽瞞天過海、緩兵之策,什麽虛情假意、麻痹敵人,都不行。就是有一萬條理由,這樣做還是不對,你想都不要想!”


    “好像不久前還有人想過把我真撮合給別人,現在卻連假的也不行了嗎?”劉弗陵打趣地笑看著雲歌。


    雲歌羞惱,“彼一時,此一時。何況,你已經害了一個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雖不喜歡她,可我也是女子。”


    劉弗陵臉上的笑意淡去,“雲歌,不要生氣。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說,我已經誤了小妹年華,絕不能再誤另一個女子。”


    原來劉弗陵先前都隻是在逗她,微笑於她的介意。雲歌雙頰微紅,低頭嘟囔:“隻能誤我的。”


    劉弗陵笑,“嗯,從你非要送我繡鞋時起,就注定我要誤你一生。 ”


    雲歌著急,“我沒有!明明是你盯著人家腳看,我以為你喜歡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問你要的。”


    雲歌低著頭,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麽事?”


    “看來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進宮。我膝下無子,估計田千秋會領百官諫議我廣納妃嬪,首選自然是德容出眾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後之尊,頒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動。”劉弗陵輕歎,“到時候,我怕我拗不過悠悠眾口、祖宗典儀。”


    “真荒唐!你們漢人不是號稱‘禮儀之邦’嗎?嘲笑四方蠻夷無禮儀教化的同時,竟然會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劉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後還是自己的親侄女,這就是天家。”


    雲歌無奈,“陵哥哥,我們怎麽辦?”


    “我們要請一個人幫忙。”


    “誰?”


    “上官小妹。”


    “她會幫我們嗎?她畢竟和霍氏息息相關,她在後宮還要仰賴霍光照顧。”


    劉弗陵歎息,“我也不知道。”


    第二日,劉弗陵去上朝,雲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宮女已經看慣雲歌的進進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氣很大,若想跟隨她和皇後,她肯定一點顏麵不給地一通臭罵。況且她和皇後之間能有什麽重要事情?所以個個都很知趣,由著她和皇後去玩。


    雲歌將霍光想送霍成君進宮的意思告訴了小妹,小妹心如針刺,隻覺前仇、舊恨都在胸間翻湧,麵上卻笑意不變。


    “小妹,你能幫陛下阻一下霍成君進宮嗎?”


    上官小妹微微笑著說:“我不懂這些事情,也不想管這些事情。我隻是個弱女子,既沒能耐幫霍光,也沒能力幫陛下。”


    她本以為雲歌會失望,或者不開心,卻不料雲歌淺淺笑著,十分理解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小妹覺得那個“我們”十分刺耳,甜膩膩地笑道:“姐姐日後說話留意了,陛下是九五之尊,隻有‘朕’‘孤’,哪裏來的‘我們’?被別人聽去了,徒增麻煩!”


    雲歌嘻嘻笑著,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在別人麵前,我會當心的。小妹,謝謝你!”


    不知道這個雲歌是真傻,還是假糊塗,小妹隻覺氣堵,扭身就走,“我昨兒晚上沒休息好,想回去再補一覺,下次再和姐姐玩。”


    雲歌回到宣室殿,劉弗陵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小妹拒絕了,“沒有關係,我另想辦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動,雲歌實在想不出來能有什麽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劉弗陵的好意,隻能笑著點頭。劉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裏什麽時候最黑?”


    “什麽時候?三更?子夜?”


    劉弗陵搖頭,“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雲歌緊握著劉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來,“嗯。”


    昌邑王進京,皇帝親自出宮迎接,一等一個多時辰,絲毫未見怪,又特別恩賜昌邑王住到了昭陽殿,聖眷非同一般。在昭陽殿內執役的宦官、宮女自不敢輕慢,個個鉚足了力氣盡心服侍。眾人自進宮起就守著無人居住的昭陽殿,在天下至富至貴之地,卻和“富貴”毫無關係,好不容易老天給了個機會,都指望著能抓住這個機會,走出昭陽殿。對昌邑王帶來的兩個貼身侍女也是開口“姐姐”,閉口“姐姐”,尊若主人。


    隻是,其中一個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們如何巴結,連個笑臉都不給;另一個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親,卻是個啞巴,不管他們說什麽,都一味地笑。眾人的心力鉚得再足,卻沒地方使,隻能淡了下來。


    劉弗陵和雲歌到昭陽殿時,日已上三竿,劉賀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閑坐著的四月和紅衣見到雲歌都是一愣,雲歌見到她們卻是驚喜,“若知道是你們來,我早該過來找你們玩。”


    四月、紅衣隻笑了笑,先給劉弗陵行禮,“陛下萬歲,王上不知陛下要來,仍在歇息,奴婢這就去叫王上。”


    紅衣扭身進了寢殿,四月恭請劉弗陵進正殿。


    昭陽殿內的花草長得十分喜人,幾叢迎春花開得十分好,淡淡鵝黃,臨風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帶怯地吐露了幾縷芳蕊。


    劉弗陵看雲歌已經湊到跟前去看,遂對四月擺了擺手,“就在外麵吧!”


    宦官聞言忙鋪了雀翎氈,展了湘妃席,燃起金獸爐,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當後,悄悄退了下去。


    劉弗陵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劉賀仍未出來。劉弗陵未露不悅,品茶、賞花、靜等。


    雲歌在花壇前轉了幾個圈子,卻是不耐煩起來,跑到窗前敲窗戶。


    紅衣推開窗戶,笑敲了一下雲歌的手,無奈地指指榻上。


    劉賀竟然還在榻上,聽到聲音,不滿地嘟囔了幾聲,翻了個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繼續睡。


    雲歌詢問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少安毋躁,再等一等。


    雲歌皺了皺眉,順手拎起窗下澆花的水壺,隔窗潑向大公子。


    紅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慘叫著,騰地一下就掀開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氣衝衝地看向窗外,雲歌也氣衝衝地瞪著他。


    劉賀看到雲歌,呆了一下,泄了氣,招手叫紅衣給他拿衣服。


    他胡亂洗漱了一下,隨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劉弗陵磕頭行禮。


    劉弗陵讓他起身,又賜坐。劉賀也未多謙讓,坐到劉弗陵對麵,接過紅衣端上來的濃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雲歌:“你怎麽在這裏?”


    雲歌譏嘲,“我在宮裏住了很長日子了,你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別在那裏裝糊塗!”


    劉賀頭疼地揉太陽穴,“我隻知道有個宮女鬧得眾人心慌,哪裏能想到宮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情。陛下讓臣回昌邑吧!”


    劉賀說話時,雙眸清亮,和昨天判若兩人。


    劉弗陵問:“賀奴玩夠了?”


    劉賀苦笑:“讓陛下見笑了。”


    雲歌聽到劉弗陵叫劉賀“賀奴”,問道:“為什麽你叫賀奴?”


    劉賀尷尬地笑:“不就是個小名嗎?哪裏有為什麽。”


    雲歌知道劉弗陵可不會和她說這些事情,遂側頭看向於安,“於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嗎?”


    於安輕咳了兩聲,“王上小時生得十分俊美,衛太子殿下見了王上,讚說‘宋玉不如’。傳聞宋玉小名叫‘玉奴’,宮裏妃嬪就笑稱王上為‘玉奴’,王上很不樂意,抱怨說‘太子千歲說了,玉奴不如我美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眾人大笑。當時先皇也在,嬉笑地說‘賀兒的話有理,可不能讓玉奴沾了我家賀奴的光’,從此後,大家都呼王上為‘賀奴’。當時陛下還未出生,隻怕陛下也是第一次聽聞王上小名的由來。”


    往事曆曆猶在目,卻已滄海桑田,人事幾換。


    劉賀似笑非笑,凝視著茶釜上升起的嫋嫋煙霧。


    劉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兩三歲時,太子和父皇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到太子死後,父皇越發陰沉,幾乎從沒有聽到父皇的笑聲。此時聽於安道來,劉弗陵隻覺陌生。


    雲歌牽著四月和紅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帶你們去別的宮殿轉轉。”


    四月和紅衣頻頻回頭看劉賀,劉賀沒什麽表情,她們隻能被雲歌半拖半哄地帶出了宮殿。於安也安靜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門。


    劉弗陵起身走了幾步,站在了半開的杏花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陛下十六歲時,臣在甘泉宮第一次得見聖顏。”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記。


    劉弗陵微笑,“我卻記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正躲在這株杏樹上偷吃杏子。”


    劉賀驚訝地思索,猛地從席上跳起,“你……你是那個叫我‘哥哥’,問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劉弗陵微笑:“十七年沒見,你竟然還把我當作迷路的少爺公子。我卻已經知道你是劉賀,你輸了。”


    劉賀呆呆望著劉弗陵,一臉不可思議。


    當年衛太子薨,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虛懸,所有皇子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劉髆。


    先皇壽辰,下詔令所有皇子進京賀壽,各位皇子也紛紛帶了最中意的兒子。因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僅僅是傳給皇子,將來還是傳給皇孫。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孫,自己的希望自會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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