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取過案上的毛筆,在竹片上寫了個“大”和“小”字,遞給製謎的書生,書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對了。可以拿一個小南瓜燈。若能連猜對兩個謎語,可以拿荷花燈,若猜對三個,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頭獎。”書生指了指雲歌剛才看過的宮燈。


    劉病已嗬嗬笑問:“你們不恭喜我嗎?”卻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孟玨仍盯著雲歌。


    雲歌雖對霍成君的話有氣,可更被孟玨盯得氣,不滿地瞪了回去。先不說霍成君的鬼話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憑什麽這樣子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麽錯事!你自己又如何?


    劉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還想說話,忙問:“霍小姐,你的謎題可有頭緒了?”


    霍成君這才記起手中還有一個燈謎,笑拿起竹簽,和劉病已同看。


    “思君已別二十載。”


    這個謎語並不難,劉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諧音謎。”


    霍成君也已想到,臉色一暗,看向孟玨,孟玨的眼中卻哪裏有她?


    “二十”的大寫“廿”正是“念”字發音,思之二十載,意寓不忘。


    劉病已提筆將謎底寫出:“念念不忘。”遞給書生。


    劉病已輕歎口氣,低聲說:“傷敵一分,自傷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沒有親密的姐妹,也沒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隻有自己知道,從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傷和苦。劉病已的話半帶憐半帶勸,恰擊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漸漸化成了哀傷。


    孟玨半抓半握著雲歌的手腕,強帶了雲歌離開。


    劉病已看他們二人離去,反倒鬆了口氣,要不然霍成君和雲歌湊在一起,中間夾著一個孟玨,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


    花市燈如晝、人如潮,笑語歡聲不絕。


    霍成君卻隻覺得這些熱鬧顯得自己越發孤單,未和劉病已打招呼,就想離開。


    書生叫道:“你們輕易就猜中了兩個謎,不想再猜一個嗎?”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雲歌喜歡的宮燈,提步就去。


    書生拿著孟玨寫了一半的竹簽,急道:“這個謎語,大前年我就拿出來讓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沒有人猜中。我看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劉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來了,不妨盡興遊玩一次,畢竟一年隻這一回。若不嫌棄,可否讓在下幫小姐猜盞燈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會兒,點點頭:“你說得對,就這一次了。”打起精神,笑問書生,“你這個謎語真猜了三年?”


    書生一臉傲氣,自得地說:“當然!”


    劉病已笑說:“我們不要你的這盞宮燈,你可還有別的燈?若有這位小姐喜歡的,我就猜猜你的謎,若沒有,我們隻能去別家了。”書生看著頭頂的宮燈,不知道這燈哪裏不好。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籠間尋找。


    霍成君聽到劉病已的話,不禁側頭深看了眼劉病已。


    現在的他早非落魄長安的鬥雞走狗之輩,全身再無半點寒酸氣。


    發束藍玉寶冠,身著湖藍錦袍,腳蹬黑緞官靴。腰上卻未如一般官員懸掛玉飾,而是係了一柄短劍,更顯得人英姿軒昂。


    書生抱了個箱子出來,珍而重之地打開,提出一盞八角垂絛宮燈。樣式與雲歌先前喜歡的一模一樣,做工卻更加精致。燈骨用的是罕見的嶺南白竹,燈的八個麵是用冰鮫紗所做,上繡了八幅圖,講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畫中女子體態婀娜,姿容秀美。神態或喜或愁,或怒或泣,無不逼真動人,就是與宮中禦用的繡品相較也毫不遜色,反更多了幾分別致。


    霍成君還是妙齡少女,雖心思比同齡女孩複雜,可愛美乃人之天性,如何會不喜歡這般美麗的宮燈?更何況此燈比雲歌的燈遠勝一籌。


    她拎著燈越看越喜歡,賞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還給書生。


    劉病已見狀,笑對書生說:“把你的謎拿過來吧!”


    書生遞過竹簽,劉病已看正麵寫著“暗香晴雪”,背麵寫著“打一字”。凝神想了會兒,似明非明,隻是不能肯定。


    霍成君思索了一會兒,覺得毫無頭緒,不願再想,隻靜靜看著劉病已。


    書生看劉病已未如先前兩個謎語,張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劉病已把竹簽翻轉到正麵,看到孟玨在下邊寫了句未完成的話,“暗香籠……”


    書生納悶地說:“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麽意思,這個謎底是打一個字而已,他怎麽好像要寫一句話?”


    劉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玨為何要寫一句話,孟大公子定是有點不滿這位書生對雲歌的狂傲刁難,所以決定“回敬”他幾分顏色,奚落一下他自以為傲的才華。


    劉病已笑提起筆,剛想接著孟玨的續寫,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幾分不舒服和憋悶,思索了一瞬,在孟玨的字旁邊,重新起頭,寫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寫完後,凝視著自己的字跡笑了笑,將竹簽遞回書生,徑直提過燈籠,雙手送到霍成君麵前,彎身行禮道:“請小姐笑納。”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男女都笑拍起手來,他們看霍成君荊釵布裙,劉病已貴公子打扮,還以為又是上元節的一段偶遇和佳話。


    霍成君此生收過不少重禮,可這樣的禮物卻是第一次收到。聽到眾人笑嚷“收下,收下”,隻覺得大違自小的閨門教導,可心中卻有異樣的新鮮,半惱半羞中,嫋嫋彎身對劉病已斂衽一禮:“多謝公子。”起身後,也是雙手接過宮燈。


    劉病已會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著宮燈,在眾人善意的哄笑聲中,匆匆擠出了人群。


    劉病已也匆匆擠出了人群,隨霍成君而去。


    書生捧著竹簽,喃喃自語,看看自己的謎題:“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玨未完成的謎底:“暗香籠……籠……暗香籠晴雪。”最後看著劉病已的,笑著念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好,好,猜得好!對得好!”孟玨和劉病已以謎麵回答謎麵,三句話射得都是同一個字,可謎麵卻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書生倒是沒有介意劉病已筆下的奚落,笑讚道: “公子真乃……”抬頭間,卻早無劉病已、霍成君的身影,隻街上的人潮依舊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錢猜謎,書生揮手讓他們走。遊客不滿,可書生揮手間,一掃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殺予奪的氣態,遊客心生敬畏,隻能抱怨著離去。


    書生開始收拾燈籠,準備離開。


    今夜見到這四人,已經不虛此行。讓父親至死念念不忘、令母親鬱鬱而歿的天朝果然地靈人傑!


    雲歌被孟玨拖著向燈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攔,七喜卻想到於安另一個古怪的吩咐:若雲歌和孟玨在一起,不許他們靠近和打擾。於總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雲歌和孟玨會遇見?


    七喜吩咐大家遠遠跟著雲歌,保持著一段聽不清楚他們談話,卻能看見雲歌的距離。


    孟玨帶著雲歌走了一段路,初聞霍成君話語時的驚怒漸漸平複,心內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無奈。


    “為什麽傷還沒有好,就一個人跑出來亂轉?”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嗎?”


    “要你管!”


    孟玨懶得再吭聲,直接握住雲歌手腕搭脈,另一隻手還要應付她的掙紮。一會兒後,他沉思著放開了雲歌,“讓張太醫不要再給你紮針了,我最近正在幫你配香屑,以後若夜裏咳嗽得睡不著時,丟一把香屑到熏爐裏。”


    雲歌冷哼一聲,以示不領他的好意。


    孟玨替雲歌理了下鬥篷,“今日雖暖和,但你的身子還經不得在外麵久待,我送你回去。”


    雲歌卻站在那裏不動,剛才的滿臉氣惱,變成了為難。


    孟玨問:“宮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雲歌想擠個笑,但沒有成功,“宮裏沒什麽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玨言簡意賅,“說。”


    “陵哥哥想召大公子進長安,他擔心大公子不來,所以我希望你能從中周旋一下。”


    這就是你站在我麵前的原因?孟玨微笑起來,眼神卻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帝想下詔就下詔,昌邑王來與不來是王上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


    “陵哥哥絕無惡意。”


    “和我無關。”


    雲歌氣結,“怎麽樣,才能和你有關?”


    孟玨本想說“怎麽樣,都和我無關”,沉默了一瞬,問:“他為什麽會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雲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氣,“孟玨,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幾時告訴過你我是君子?”


    有求於人,不能不低頭,雲歌老老實實卻沒好氣地回答孟玨:“有天晚上我們都睡不著覺,就在我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聊天,後來糊裏糊塗就睡過去了。”


    “他睡不著,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該奇怪了。可你卻是一睡著,雷打不動的人,為什麽會睡不著?”


    雲歌低著頭,不回答。


    孟玨見雲歌不回答,換了個問題:“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雲歌因為那天晚上恰和劉弗陵掐指算過還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玨問時間,是想看看那幾天發生了什麽事情,讓雲歌困擾到失眠。思量了一瞬,覺得宮裏宮外並無什麽大事,正想再問雲歌,突想起那天是劉病已第一次進宮見劉弗陵,許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劉病已的安危。


    孟玨想著在溫室殿外朱廊間閃過的裙裾,眼內尖銳的鋒芒漸漸淡去。


    雲歌看孟玨麵色依舊寒意澹澹,譏嘲:“孟玨,你有什麽資格介意霍成君的話?”


    “誰告訴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現在是你請我辦事,注意下你說話的語氣。”


    雲歌拂袖離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氣,輕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微笑,轉身向孟玨行去,“孟公子,您要什麽條件?”


    孟玨思量地凝視著雲歌:“這件事情對他很重要。”


    雲歌微笑著說:“你既然已經衡量出輕重,可以提條件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那麽多劉姓王孫,為何隻召昌邑王到長安?我憑什麽相信他?”


    雲歌的假笑斂去,鄭重地說:“孟玨,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證,劉賀絕不會在長安有危險,也許隻會有好處。”覺得話說得太滿,又補道,“絕不會有來自陵哥哥的危險,至於別人的,我想他這點自保的能力總該有。”


    孟玨沉思。


    雲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半晌後,孟玨道:“好,我信你。”


    孟玨說的是“信”她,而非“答應”她,雲歌笑問:“你要我做什麽?你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要開買家付不起的價錢。”


    孟玨沉默了會兒,說:“一年之內,你不許和他親近,不能抱他,不能親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麽都不許做。”


    “孟玨,你……”雲歌臉漲得通紅。


    孟玨卻露了笑意,“他畢竟深受漢人禮儀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會碰你。不過,我對你沒什麽信心。”


    “孟玨,你到底把我當你的什麽人?”


    孟玨眼中一暗,臉上的笑意卻未變,“我說過,我輕易不許諾,但許過的絕不會收回。對你的許諾,我一定會實現。”


    雲歌滿臉匪夷所思地盯著孟玨,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難理解嗎?


    孟玨淡淡笑著說:“你現在隻需回答我,‘答應’或者‘不答應’。”


    雲歌怔怔發呆:孟玨用一年為限,想來是因為許姐姐告訴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約定,隻是他怎麽也不會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將來,不管是劉病已,還是劉賀登基,憑孟玨和他們的交情,都會位極人臣,整個大漢的秀麗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裏還有時間理會我?何況隻一年而已。


    孟玨看著一臉呆相的雲歌,笑吟吟地又說:“還有,不許你告訴任何人你我之間的約定,尤其是陛下。”


    雲歌眼睛骨碌轉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說:“好,我答應你。若有違背,讓我……讓我此生永難幸福。”


    孟玨微一頷首,“我送你回去。”


    馬車內,雲歌不說話,孟玨也不作聲,隻車軲轆的聲音“吱扭”“吱扭”地響著。


    快到宮門時,孟玨道:“就到這裏吧!那邊應該有於總管的人等著接你了。”說完,就下了馬車。


    雲歌掀起車簾,“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好遠,我讓富裕用馬車送你回去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孟玨溫和地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雲歌,照顧好自己,不要顧慮別人,特別是宮裏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雲歌微笑:“孟玨,你怎麽還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孟玨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問題不在於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


    雲歌愕然。


    孟玨轉身,安步當車地步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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