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因為胃癌去世的,發現時已經是中晚期,他一直瞞著我們病情,直到最後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道。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做財務工作,得知此事後立即辦理了離職手續,帶著所有行李,回到了海島。


    爺爺沒有反對我任性的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爺爺不願住院做手術的決定,與其躺在醫院被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全身插滿管子,不如像個正常人一樣,享受最後的時光。


    我們刻意地遺忘掉病痛,正常地生活著,養花種草、下棋品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在碼頭擺攤、出海釣魚,時光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離家的七年從沒有存在過,我一直都留在海島,隻不過以前是他牽著我的手走路,如今是我扶著他的手走路。


    從辭職到現在,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工作,爸爸在為我的工作擔憂,他肯定覺得我任性,絲毫不考慮將來。可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我一直在考慮將來,也一直在為將來努力。


    爺爺生病前,甚至可以說我上大學時,我就想過,要回到海島定居。隻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錢,我已經花了爺爺不少的養老錢,不能再拖累他,為了“回家定居”的這個計劃,我努力加班、努力賺錢,計劃著等攢夠了錢就回到海島,租一套靠海的老房子,改造成咖啡館,既可以照顧爺爺,又可以麵朝大海,享受我的人生。可是,子欲養而親不在,時光沒有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爺爺會這麽早走,如果我早點告訴爺爺我並不留戀大城市,也許……但是,世間沒有早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聽到吳居藍說:“浴室打掃完了,你還有什麽活要我幹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從衛生間的方向朝我走過來,步履間,蕭蕭肅肅,一身廉價的白衫黑褲,卻被他穿出了魏晉名士“飄如浮雲、矯若驚龍”的氣場。我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瞬,才說:“沒什麽活了,我帶你參觀一下你要生活的地方吧!”


    我站起身,誇張地張開雙手,比畫了一下,“如你所見,這是棟老房子,是沈家的老宅……”


    據爺爺說,老宅是他的爺爺年輕時冒險下海,采珠賣了錢後蓋的。因為海島實在太窮,三個姑奶奶遠嫁、爺爺離家,老宅再沒有人住,逐漸荒蕪,屋簷上都長滿了青苔。爺爺離開打撈局後,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家鄉,把老宅整理出來,定居故土。


    不同於大陸上傳統的土木結構,老宅是磚石結構,海島居民就地取材,用青黑色的亂石砌牆,青灰色的瓦覆頂,蓋成了敦實的房子,既不怕台風,也能防潮防蛀。


    老宅的主屋呈“7”字形,不過是橫長、豎短。上下兩層,樓下是兩間大套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客廳在“7”字的橫上,書房在“7”字的豎上,都非常寬敞。因為爺爺有風濕腿,上下樓不方便,書房後來也做了臥房用。


    上下樓的樓梯在“7”的拐角處,沿著樓梯上去,“7”的橫上有兩間屋子,“7”的豎上有兩間屋子,都是帶獨立衛生間的臥房。靠近樓梯的兩間臥房比較小,擺了一張雙人床和幾件簡單的家具後,就沒有什麽多餘的空間。這兩間臥房算是客房,是為了方便爸爸他們回來小住。說起來,老宅能裝修得這麽“現代化”,還要感謝沈楊暉。沈楊暉六歲那年,回來後住不慣,哭著鬧著一定要走。爺爺為了不委屈孫子,用了半年時間,請人做了一次大翻修,給老宅裝了淋浴和抽水馬桶。可其實,爸爸他們回來得很少,兩三年才能回來住個兩三天。


    兩間大的臥房在“7”字的橫、豎兩頭,有內外隔間,放了床、書架、書桌、藤沙發、藤椅後仍很寬敞。橫上那一間曾是爺爺的臥室,豎上那一間是我的臥室。


    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石瓦平房,在主屋的左側方,和主屋的“7”字構成了一個“門”字形。“門”字那一點的地方是一個花圃,那株至少一百歲高齡的公孫橘就在花圃中。聽爺爺講,他也不知道公孫橘究竟多少歲了,反正聽他阿爸說,他小時就會從樹上摘了橘仔擠出汁,用來蘸馬鮫魚吃。


    “門”字左邊的豎頭上,是一個長方形的花圃,緊靠院牆的地方種著龍船花和三角梅,靠著廚房的牆邊有一個水龍頭,用青石和水泥砌了排水溝,方便洗刷東西。“門”字右邊的豎頭上是一塊空地,種著龍吐珠和九裏香,正好在書房和我的臥室窗戶外。“門”字中間是長方形的庭院,青黑色的石頭鋪地,零散地放著盆景,“門”字開口的方向就是院子正門。


    領著吳居藍參觀完所有房間後,我站在二樓客房的窗戶邊,俯瞰著整個院子,背對著吳居藍說:“我打算開一家客棧,一個人肯定不行,這就是我為什麽留下你的原因。”


    藏在心頭的小秘密,第一次與人分享,我有些異樣的激動,沒忍住地說:“從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離開了。不管北京再大、再繁華,都和我沒有絲毫關係,我永遠都像是寄人籬下的客人,這輩子我已經嚐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就算過得窮一點,我也要待在自己家裏。”


    話說出口後,我才覺得交淺言深,說得太多了,有點訕訕,我忙轉移了話題,裝出嚴肅的樣子說:“老宅的地段不好,離海有點遠,不會是遊客的首選,所以我要以特色取勝,有了口碑後,自然會有客人慕名而來。以後,我就是客棧的老板,你就是客棧的服務生,我是靠腦子吃飯,你是靠體力吃飯,所以,所有的髒活、累活都由你來做……”我突然有點擔心客棧還沒開張就嚇跑這個免費的夥計,又趕緊說:“當然,一個客棧而已,又不是建築工地,也沒什麽很髒、很累的活,隻要勤快一點就好了。”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我住哪裏?”


    我說:“就這間。”這是我幾經思考做的決定,既然要開客棧,理論上講,應該讓他住在樓下的書房,樓上的房間作為客房出租。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舍不得讓別人住進爺爺住過的地方,隻能讓他住到樓上來。兩間客房裏,這間和我的臥室挨在一起,方便我“監視”他,畢竟他還是個陌生人。


    “這間房子我弟弟剛住過,床下的抽屜裏有幹淨的床單、被罩、枕頭套,你自己換上。衛生間你要想打掃,就自己打掃吧,抹布掛在洗手台前,消毒劑在洗手台下的櫃子裏。”


    “好。”吳居藍爽快地答應了。


    “我今天累了,想早點睡,你也早點睡吧!等休息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做。”


    我替吳居藍關好門,進了自己的臥房。


    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我的頭有點昏沉,幾乎迫不及待想爬上床休息,可是,隔壁還有個人。


    雖然他通過了今天下午的考驗,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白天看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到了晚上,就會變身。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吳居藍是不是這樣的人?


    我把門反鎖好,搬了個方凳放在門後,方凳上倒放著一個啤酒瓶,隻要半夜有人推門,啤酒瓶就會摔到地板上,我能立即醒來。


    枕頭下放了一個小手電筒;枕頭旁放著手機,報警電話設置成緊急呼叫,隨時隨地能以最快的速度撥打;床下放了一把西瓜刀。


    我想了想,似乎再沒有遺漏,特意穿上一雙厚棉襪,躺到了床上。雖然很不舒服,可電影裏總會演一個女人危急時刻,不得不赤腳逃跑,以防萬一,我覺得還是穿著襪子比較有安全感。


    剛開始,我一直抵抗著睡意,豎著耳朵聽外麵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可漸漸地,我被困意淹沒,徹底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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